[摘要]本文通過《夜宴》與哈姆雷特的分析,表明《夜宴》是在中國文化背景下對《哈姆雷特》的豐富與發展,體現出對人類共同面臨的命題的思索。馮小剛通過無鸞之口,通過《夜宴》完成了對哈姆雷特的困惑“生存還是毀滅”這一偉大命題的闡釋,這也是《夜宴》的意義所在。
[關鍵詞]哈姆雷特 《夜宴》 生存 毀滅
2006年注定是中國電影不同尋常的一年。上映之前的熱炒成為電影業一大景觀。其直接后果就是吊足了觀眾胃口,使之充滿無限憧憬與期待,大大提高了電影票房收入,即便是《無極》這部被搞得聲名狼藉的電影,票房收入也很可觀。但什么事都不是完美的,有好就有壞。熱炒固然帶來了票房,也易使觀眾看完影片后產生強烈失衡感。強烈的期待迅速轉化為上當受騙后的惱羞成怒,些微的瑕疵都會導致鋪天蓋地的批評。《夜宴》上映之前走的也是熱炒之路,在票房收入超億同時也招致了鋪天蓋地的批評。主要集中在影片敘事差,故事講的不好。太多過于絢麗的畫面根本無助表現故事主題。重畫面輕敘事,讓電影變成繡花枕頭。影評人魏君子曾評論到:“上映之前,幾乎所有喜歡馮氏電影的人都認為,敘事一向是馮小剛導演的長項,《夜宴》應該不會在故事上像《無極》那樣令人失望。但意外的事情恰恰發生在這個環節。”另一位影評人也指出:“實際上,劇本的硬傷就在于其無法找到真正要表達的意義”。“特別是在人物關系的必然性方面,就算我們能夠理解影片包含了對今天現實環境的象征,它的寓意也因為欠缺人物行為‘為什么’的解剖而露出了蒼白、軟弱的邏輯。”
然而這部馮小剛號稱要為中國文化撥亂反正的影片真的就沒有一點意義,真的如有的人所言犯下“七宗罪”,已經罪不可赦了嗎?筆者認為,任何一部電影總是想要試圖展示導演對人生對藝術的一種思考,更何況馮小剛也是國內有名的大導演之一。拋開這些批評,把影片投射在中西方文化這個大背景下,還是可以看到閃光之處的。這種閃光主要集中在影片對“生存還是毀滅”這一哈姆雷特式命題的思考和回答上。把《夜宴》和《哈姆雷特》加以對比,可以看到二者并不是簡單的影子與原型的關系,而是體現出了異質文化背景下“中國式哈姆雷特”的困惑與思考。本文將通過《夜宴》與哈姆雷特的分析,表明《夜宴》是在中國文化背景下對《哈姆雷特》的豐富與發展,體現出對人類共同面臨的命題的思索。哈姆雷特提出問題,《夜宴》站在中國立場上進行了回答。
1,提出問題者:哈姆雷特
哈姆雷特一直以來都被視為西方人文主義的理想人物,在西方思想發展史上具有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但哈姆雷特之所以被看作理想人物,并不因為他是一個充滿力量、戰無不勝的英雄。相反,同文藝復興時期塑造的其他人物相比,哈姆雷特多多少少顯得缺乏足夠的勇氣和力量。他沒有了《巨人傳》中巨人家族的豪邁與無所畏懼,也沒有了《十日談》中人物對現實的嬉笑怒罵。甚至連唐吉訶德敢于追求理想、百折不撓的勇氣也缺失了。這位人文主義之花多么得嬌艷,多么得弱不禁風。在同冷酷的現實作斗爭時他經常處于困惑之中。但正是這樣一個人物卻成為戲劇史上不朽典型,被認定為人文主義的理想代表。原因何在呢?
其中重要的原因在于,哈姆雷特的困惑更具深刻現實性,是進行了獨立思考之后的人文主義困惑。哈姆雷特之前,文學藝術領域里出現的人文主義者形象,不僅不困惑,還洋溢著樂觀積極的理想主義色彩。《巨人傳》中高康大父子自始至終充滿了樂觀與自信,行為處事以“大”為特征,無所顧忌《唐吉訶德》中唐吉訶德為了虛幻的理想進行了百折不撓的戰斗。但現實并非人文主義者的桃花源,“隨心所欲,各行其是”僅僅只是一種理想,過分執迷于理想,只能被大風車摔得頭破血流,現實是極為殘酷的。及至哈姆雷特,人文主義宣揚的一套理論才在作品中付諸于現實。在王室復仇這一背景下,人文主義關于人關于世界的理念被驗證被批判,文藝復興宣揚的精神被落實到位。
另外一個原因是,哈姆雷特的困惑是理性的困惑。《十日談》中側重感官享樂,巨人們的無拘無束帶有野蠻性的狂歡,以及唐吉訶德缺心眼似的戰斗,從本質上來講,只是在描繪一種畫面,宣揚一種理想。這種理想究竟是否合乎理性,很少顧及到。到哈姆雷特情況才發生了轉變,他用人文主義者宣揚的理性作為工具反思自身,審視自己審視人類。現實與理性結合必然產生思考:有了思考,人生就變成一道比斯芬克斯之謎還要難解的多元多次方程式。哈姆雷特初一登場就面臨著父親暴死、母親改嫁、叔叔登皇位和外敵壓境的混亂局面。他首要解決的問題就是父親的真正死因。在跟鬼魂交談之后。他初步確定叔父就是兇手。但在基督教文化背景下,鬼魂和魔鬼是密切相連的,相信鬼魂就是對上帝的褻瀆。因而哈姆雷特需要通過自己的思考和行動來查明真相。中國觀眾在傳統鬼神戲浸染下,會覺得他的驗證以及試探叔父純屬多余,耽誤了報仇的時間,這就忽視了基督教文化這一背景。經過嚴密的思考與測試。他與叔叔進行了針鋒相對的斗爭,步步為營地實施著自己的計劃。
但如果哈姆雷特把這一切單純當作一場復仇也就算了,他思考太多。父親,不明不白地撒手人寰:母親,讓他感嘆,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叔父,不僅竊取了王位還占有了王后:國家,世界是很大的一所牢獄,丹麥是其中最壞的一間:人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背后隱藏的只是淫邪、骯臟。局面的混亂以及隨著真相逐步被揭開而昭示的骯臟讓他難以忍受。作為一個充滿理想和抱負的王子,被奧菲莉亞稱為“朝臣的眼睛、學者的辯舌、軍人的利劍、國家所矚望的一朵嬌花:時流的明鏡、人倫的雅范、舉世注目的中心”,他原本應該是治國安邦平天下而生,現實卻正好相反。這一切逼著他對人文主義者關于人關于世界的認定進行了徹底的反思。這種反思再也沒有文藝復興早期時的快樂與自信了,有的更多的是對人性的思考以及困惑,而這才更有可能是最真實的人性。
正是在上述背景下,哈姆雷特才有了廣為人知的思索:“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他提出了一個讓全人類都頗感困惑的難題——生與死如何選擇。對哈姆雷特來說,生是痛苦的,但死也蘊含著未知的莫名恐懼。厭惡骯臟的世界,可以選擇離開,但死亡也充滿未可知的恐懼。在兩堵巨大的面目可憎的墻之間夾著的,就是人類本身,這是一個二律背反的兩難境地,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人根本無所適從,也無從回答。這不僅僅是哈姆雷特的困惑彷徨,也是人類的一個永恒話題,一個永恒的天問。每一代人可能都要反復思考這樣的問題,但一樣會茫然。
哈姆雷特之前,西方人的生死抉擇主要集中在個人與集體、宗教之間,如荷馬史詩中的赫克托爾,圣經中殉難的斯提反。更為嚴重的是,基督教統治西方之后,個人連自殺的權力都被剝奪了,所謂的抉擇根本就沒有給個人留下思考的空間,實際上也就是不存在。正統的道德宗教已經規定好路線了,應該做什么不應該做什么,只用遵從就是好人就是英雄。先信仰后理解,或者根本就不用理解,只用信仰就是最大的智慧。在這樣的條件下,人只能是一種渺小的存在,《圣經·舊約》中,耶和華動輒擊殺人類便是例證。這樣的情況在東方亦是如此。中國傳統儒家的舍生取義,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印度的天人合一生死輪回思想,不管是倫理還是宗教,都規定好了人生存的價值和意義。
哈姆雷特思考的重要價值在于,給鐵板一塊的傳統打下一道深深的裂痕。它啟示人們:要用自己的理性思考人生的真諦,即便得不到真正的答案。哈姆雷特之死帶來的巨大震撼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觀眾們看到了一個高貴人的高貴理性的毀滅。誠如魯迅先生所言,悲劇就是把好的東西毀滅了給人看。然而哈姆雷特的毀滅還有另一重含義,就是把他的思考留給了全人類。
2 回答問題者《夜宴》
偉大作品之所以偉大,在于蘊含偉大思考,這種思考會超越時空,引導一代又一代人去研究探索,這些研究探索又不斷豐富著作品的思想意義。從這個意義上講偉大的作品就是一個提問者,后繼的人們就是回答者,在回答中又不斷提問,在這樣的問答互動中,啟發新的思想,也形成了偉大作品不朽的生命力。《夜宴》毫無疑問是以《哈姆雷特》這部偉大作品為藍本的,評價它的成功與否,不能簡單停留在是否抄襲原作這樣的層面,而應該看它是否對《哈姆雷特》蘊涵的前述思考進行了思索和回答,再看這種回答是否具有新意和啟發性。
《夜宴》成功之處在于通過無鸞之口和整個劇情為哈姆雷特的思考和困惑給出了一個中國式的答案。“能死,真好”是對“生存還是毀滅”這一問題的中國式闡釋。有論者抓住中西方文化異質的特點,指責《夜宴》中西夾雜,不倫不類。其實對現代人而言,何謂中國何謂西方文化是很難涇渭分明的。民族文化固然是傳統,但每一個人更是世界的一員,其他民族的文化成果一樣是傳統。不管是西方人思考的問題,還是東方人的問題,都是人類要回答的問題。長期以來,囿于傳統,中國在文化輸出方面太過貧乏,與泱泱大國的地位很不相稱。從這個意義上講,《夜宴》對哈姆雷特的思考和回答不管正確與否都有著重要價值。而且更值得注意的是,《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占據了最為核心的位置,全劇都是圍繞著他展開,而《夜宴》并沒有把復仇王子無鸞作為最主要人物進行著力刻畫,而是設置了更多的性格鮮明的人物,如厲帝、婉后、青女,這也意味著《夜宴》并非是《哈姆雷特》的絕對翻版。
而實際上在回答哈姆雷特的思考上還是體現出了自己的深刻所在。盡管論者對《夜宴》指摘不少,但很多網友對太子的那句話“能死,真好”進行了高度評價。
首先從劇情來看,《夜宴》中主要人物都從死中都得到了解脫。《夜宴》的主題是欲望和寂寞。掙扎在欲望中的厲帝、婉后以及生活在寂寞中的太子都有著許多不為人知的苦痛,活得都不踏實。生存還是毀滅,對他們來說是無可避免的選擇。太子背負殺父之仇,充滿煎熬與苦痛地活著。孤獨寂寞流淌在血管里,最終報仇任務完成了,也失去了自己最心愛的最懂自己的女人——青女。當無鸞抱著瀕死的青女說,有你我不寂寞時,他的寂寞從此再也無法消除了。親情早已不在。愛情也最后消失,生亦何歡?殷隼的劍對他來說就是一種解脫,生不如死何不坦然赴死,死是他最好歸宿。青女愛著太子,為了讓他不寂寞,忍受著萬箭穿心的劇痛為太子唱歌。活著,和心愛的人不能相依相伴,但刻骨銘心的愛至死不渝,為愛而死,死得其所。厲帝雖然是一個奸惡之徒。但他也有自己的困惑,經典的一句臺詞是:“今夜之前不困惑,因為我心里惟有江山:今夜之后困惑了,有了嫂嫂。我還要江山作甚?”最后他選擇放棄江山,死在愛人懷里。死讓厲帝罩上了一圈愛的光環,讓他找回了些許人的尊嚴。婉后是一個有野心的女人,為了保護無鸞,忍辱負重。不擇手段,機關算盡,最后她實現抱負,得以登上王位。然而婉后失去的太多了,心愛的,不愛的一個個都離她而去,剩下的只有一個空蕩蕩的王位。擁有了權力而失掉了所有感情,這樣的權力還有何用?婉后比《滿城盡帶黃金甲》中的王后更為悲慘,后者雖然失掉了權力但還擁有元杰的愛。對婉后而言,只欠一死。所有的主要人物都在死中找到了歸宿。正如有網友評論的那樣:“我愛你,當我死了,我在愛情中解脫。我恨你,當我死了,我在仇恨中解脫。你愛我,當我死了,要你懷念我。你恨我,當我死了,要你痛恨自己。能死,真好!”死讓一切平靜,讓欲望止息,讓寂寞變成永恒。
跳出電影,“能死,真好”也是對中國歷史對人性悖論的一種回應。在中國歷史上,每一次改朝換代都充斥著血腥和暴力。為了欲望,為了權力,骨肉相殘,手足相殘,隋煬帝弒父,唐太宗殺兄,感情在歷史的積壓下變得殘忍。古代歷史充斥著統治階級、王公貴族們的人性掙扎。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像無鸞、婉后、厲帝都被異化為非己的存在。生活在是非之地,人人都小心謹慎,如履薄冰,朝不保夕。有話不能說,有苦不能訴,欲望讓人們寂寞,寂寞成了共同的特征。而且這樣的狀態也不能一直維持,一旦權力引發斗爭,隨時都會人頭落地,血流成河。這樣的活著,能死,不好嗎?《夜宴》的回答抽了中國歷史一記響亮的耳光。聯系哈姆雷特的困惑彷徨,可以看到《夜宴》在思考歷史時態度更為鮮明,更具反諷意味。“能死,真好”同樣也是對人類困境的沖擊與反抗。這里沒有哈姆雷特“生與死”的糾葛和困惑,把原本是恐怖的死,看作生命的一種解脫,心靈的慰藉,在表現出對現實對人性的極度失望同時,也帶有中國式的豁達與灑脫。塵歸塵,土歸土,從哪里來回哪里去,一切盡在不言中,包含了東方式的自然、天人合一的哲思。
3,在問答中升華
《夜宴》在和哈姆雷特的答問中,賦予了生與死一種新的思考。既豐富了《哈姆雷特》的思想意義,又賦予了自身深刻的反思。《哈姆雷特》蘊涵的偉大思考成就了無鸞太子的回答。好的問題直接決定了回答的價值,回答的深意也讓整個問答過程充滿更多的意義。馮小剛通過無鸞之口,通過《夜宴》完成了自己的思考。完成了對“生存還是毀滅”這一偉大命題的闡釋,這也是《夜宴》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