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蒙古族題材電影的悲劇風格

中國作為一個多民族的國家，少數民族由于不同的人文背景、地理環境、傳統習俗、生活習慣、歷史沿襲等在內的文化系統機制就會對藝術發生不同的作用，產生不同的影響，這其中就包括了影視文化這一門類藝術。由此一來。作為視聽表達的影視藝術便呈顯出了獨特的地域性與民族性特點。

蒙古族題材的影視藝術作品，直到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由蒙古族導演塞夫、麥麗絲所掀起的一股蒙古族電影的熱潮，才使蒙古族影視藝術真正進入到了蓬勃發展的新階段。據統計，從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至今，堪稱影視藝術之經典之作的蒙古族題材的影片已達8部。其中包括《騎士風云》(1990)、《東歸英雄傳》(1993)、《悲情布魯克》(1995)、《黑駿馬》(1996)、《一代天驕成吉思汗》(1997)、《嘎達梅林》(2001)、《天上草原=》(2002)、《季風中的馬》(2003)。這些影片都以不同時期、不同角度、不同風格演繹著蒙古族的歷史故事以及深厚的文化底蘊。隨之而來的各類影評文章更是以審美主體的視角詮釋著個人對影片的不同理解和深切感悟。

對于《騎士風云》、《東歸英雄傳》、《悲情布魯克》、《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嘎達梅林》等影片，多數影評都將側重點落在四個方面：雄奇壯麗的草原畫卷、詭譎悲烈的戰爭風云、感天憾地的英雄氣概、以及驚心動魄的馬背絕技。他們大多將社會歷史、文化與影視本體等多種批評方法相結合來感懷蒙古族金戈鐵馬時代的崢嶸歲月，并歌頌亂世之中草原英雄的悲壯豪情。而作為《黑駿馬》和《天上草原》兩部電影，導演不再著力于以戰爭和廝殺來展示蒙古族悲壯的歷史畫卷。而是轉入對蒙古人內心悲憫情懷的細膩刻畫。而文藝評論者也能準確把握住導演的意圖，他們大多運用文化的批評方法來分析蒙古族和漢族在文化上的差異，從而贊頌蒙古人博大的胸襟以及重行動、輕言語的人格魅力。而最近的一部由蒙古族導演寧才執導的影片《季風中的馬》，更是真實地再現了目前蒙古族逐漸失去自然家園和精神家園的雙重悲哀境遇。它深刻揭示了蒙古族游牧文明逐漸被城市文明或者是他們所謂的“先進文明”所侵蝕，并表現出了蒙古人目前所處的尷尬境地。文化的失落對于任何一個蒙古人來講都是痛徹心扉的，然而對本民族文化的放棄又是一種無奈之舉。

從最早的影片《騎士風云》到最近的《季風中的馬》，貫穿其中的基調就是“悲”這個字。這種“悲”已經成為了蒙古族電影的主體風格。但是，從縱向發展來看，我們可以發現，由于社會背景的不同其社會悲劇力量也是不同的。因此，蒙古族題材電影中所反映出來的悲劇意識也在逐漸發生著變化。

一、歌頌亂世草原的悲壯豪情

1990年，由塞夫、麥麗絲執導的影片《騎士風云》，講述的是新疆解放前夕，土爾扈特蒙古部為實行迎接解放軍進疆計劃與國民黨進行殊死搏斗，表現了蒙古族騎士的勇猛無敵，其戰爭場面恢宏，故事情節跌宕起伏，驚心動魄，再現了悲壯的戰爭史。影片塑造了騎俠阿斯爾等人的英雄形象，表現了他們英勇無比、奮起反抗的豪情壯志。1993年，塞夫、麥麗絲夫婦再次合作拍攝了《東歸英雄傳》，故事取材于十七世紀中葉蒙古土爾扈特部族擺脫沙皇俄國的統治返歸祖國的史實，這是一個極富史詩性的題材。但影片并未照搬歷史來演繹一個十七八萬人的民族大遷徙，死亡人數高達十萬余人這樣一個的征戰史，而是僅用不到十人來指代蒙古部落，而敵人卻是千軍萬馬，以此來充分表現蒙古族回歸祖國的艱辛歷程。影片中有血雨腥風的廝殺，也有雪山、草地、戈壁等令人眼醉的美景，打斗、殺伐場面與美倫美奐是景色交相輝映，給人一種視覺上的沖擊。這些并未削減影片主題思想的深刻性，渴望回家的心使蒙古人勇往直前。最終，部落長的女兒帶著身心的傷痛帶領部落回歸了祖國，回歸了草原，回到了他們日思夜想的家——新疆伊犁草原，充分體現了蒙古族堅韌不拔的民族精神。1995年，塞夫、麥麗絲又聯手打造了極富悲劇意味的電影《悲情布魯克》，該片講述了以草原英雄車凌為首的蒙古人反抗日本侵略者和封建王爺的斗爭經歷，主人公車凌雖然勢單力薄，但他仍以自己微薄的力量去勇斗敵人，盡管勇猛但他仍難以逃脫以卵擊石的厄運。最終，車凌與自己心愛的姑娘卓拉自焚于蒙古包的熊熊大火之中。一種對英雄的崇敬油然而生。2001年，導演馮小寧以蒙古族史詩為題材拍攝了電影《嘎達梅林》，講述了上世紀三十年代蒙古族民族英雄嘎達梅林為阻止王爺出賣旗地。軍閥強行開墾草原，他率領人民奮起反抗。最終因寡不敵眾壯烈犧牲的英雄故事。

可見，以上幾部影片都是從再現歷史的角度出發，描寫了血雨腥風的戰爭史。通過對打斗、殺伐的大篇章描寫、對戰爭慘烈的具體描繪，突出了某位民族英雄壯懷激烈的悲壯之舉。為觀眾展現出了一幅淋漓盡致的歷史長卷。由此可見，九十年代的蒙古族電影其悲劇風格基本上圍繞著“悲壯”二字展開的。蒙古族是一個崇拜英雄的民族，而英雄則常常產生于戰爭之中。蒙古族電影中的悲劇主人公總是因為堅持正義而遭到了現實強有力的碰撞，這種碰撞使得主人公生命或命運受到了摧殘，但他的精神卻在這種摧殘中得到了升華，它強調的是一種雖死猶生、雖敗猶榮的精神存在，這激起了人們的崇高、敬畏之情。

二、演繹草原牧人之悲憫情懷

1996年，一位漢族導演謝飛，以一顆冷靜、客觀的心在審視和思考了蒙古族的文化后，拍攝了電影《黑駿馬》。該片直接將視角從對歷史的關注轉入了對民族文化及心理的思考這一層面上來。可以說，該片將蒙古族影視藝術向更深的層次推進了一步，開拓了一個更為廣闊的發展空間，使影片的思想更具深刻性。影片以“黑駿馬”為題，深情演繹了牧人對駿馬的依依之情。馬在作為重要運輸和交通工具的時代，曾受到了無數愛馬者無以復加的寵愛。時至今日，隨著汽車的推廣和城市化進程的加深，“白云下面馬兒跑”的景象離我們越來越遠了。這是馬的悲哀?人的悲哀?還是文化的悲哀?影片中帶有神奇色彩的黑駿馬同流傳久遠的牧歌以及廣袤的草原一樣都是蒙古人民族精神的一種象征。另外，影片更為深刻之處是通過把現代城市文化同草原游牧文化加以對比，從而來探尋人生的價值。影片中的男主人公白音寶力格在接受了城市文明的教化后，當他再回到草原時，他不能接受和容忍女主人公因被強暴而懷孕的事實，他絕情地拋棄了米索亞。這種觀念與蒙古人是截然相反的。蒙古人看重的是生命，而漢族人更看重貞節。因此，白音寶力格無法接受妻子失貞的現實。而影片中作為蒙古族精神象征的奶奶和草原男人大瓦倉對待米索亞的態度則是寬容、諒解、安慰。因為他們熱愛所有的生命，因而，他們同情米索亞。并悉心照顧那個未出世的生命。這種在對待米索亞一事態度上的強烈反差，實際上折射出的是不同文化的差異性。可見，接受了城市先進文明的白音寶力格，卻拋棄了優秀的本民族文化，這不是一種莫大的悲哀嗎?影片一方面表達了一種深深的憂慮，即在傳統文化被現代文化取代的過程中，傳統文化中所蘊涵的富有生命力的人生觀和價值觀是否也會被取代：另一方面，也表達了對古老文化中所蘊藏的富有強烈生命意識的博大精神的敬仰之情。1997年，塞夫、麥麗絲執導的《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再次轟動了影壇。這部電影沒有離奇的武打場面，而是以恢宏的氣勢、史詩般的規模再現了成吉思汗如何從一個心胸狹窄的普通人成長為一個能包容整個草原歷史巨人的人生傳奇。該片將對蒙古族戰爭悲壯的描寫轉入了對人內心世界的刻畫。成吉思汗希望建立一個強大的帝國，希望能給予他的子民以富裕、幸福的生活，希望以種族的強大來贏得一個安定的家園。在成就了偉業的背后，他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和壓力，如：他為了規范家法不得不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同胞弟弟，也是為了法，他不得不處死自己的安答扎木合，等等。當情與理產生沖突時，成吉思汗毅然地選擇了理，放棄了情，充分體現出了一位偉人博大情懷。

由此可見，《黑駿馬》和《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已著重對人物心理進行挖掘，展現了蒙古人悲憫、寬廣的胸懷，進而突出蒙古族獨具內蘊和魅力的文化系統機制。

三、再現家園失落之悲哀境遇

影片《嘎達梅林》一方面在真實塑造傳奇的民族英雄的同時，更將絢麗壯美的草原風情、淳樸豪放的蒙古族民情展現在了觀眾面前。充分抒發了對游牧文化的無限懷戀和向往之情，同時也是對生態問題所進行的思考。從嘎達梅林奮起反抗到壯烈犧牲，其目就是在于要保護自己的家園，即草原。保護了草原就是維護了生態平衡，保護了草原就保護了游牧文化。在影片中，一位長者說：“草原既可以放牧牛羊，也可以變成沙漠”，而片尾的旁白則以撫今追昔的情感方式再次驗證了老者的話“嘎達梅林為保護草原失敗了，現在，科爾沁草原已化作沙漠云云。”可見。影片充滿了對草場沙化、文化喪失的憂傷與無奈，具有濃郁的悲涼色彩。2002年，塞夫、麥麗絲將自己對草原、對家鄉的無限向往和緬懷的真摯情感全部寄予到了電影《天上草原》之中。“天上草原”是蒙語“騰格里塔拉”的漢譯。影片中所展示的草原美得讓人心醉。而今天的騰格里地區早已不再是肥美的草原。而成了一片茫茫沙海。草原的沙化使牧人失去了家園，隨著這種自然家園的喪失，文化即被吞噬，靈魂家園也就喪失了。這是一種極其悲哀的境遇。而2003年，由寧才導演的電影《季風中的馬》則將環境與游牧文化問題又一次以更加令人心痛的方式呈現到了觀眾面前。該片講述了草原連年沙化使得牧民不得不退出草場，遷往城鎮的故事。電影通過對主人公牧民烏日根內心細膩的刻畫，準確的揭示出了處于生產生活方式大變遷中的牧民心理上的那種巨大的落差和痛苦。馬作為蒙古人靈魂和精神的象征之物，為了生存烏日根不得不將它拋棄了。由此，所謂的馬文化、馬背民族都成為了歷史和回憶。影片中，畫家讓烏日根穿上古代的盔甲，把他和他的馬都留在了一幅畫中，或者說是留在了一個久遠的夢中。一種痛失自然家園與精神家園的悲哀與無奈油然而生。

蒙古族電影發展至此，影片已將全部的注意力投注到了生態與文化的問題上來。目前，草原的沙化成為了全國乃至全世界一個刻不容緩的生態問題。旁觀者也許對于草原沙化而引起的沙塵暴是討厭和恐懼的，而作為蒙古人來講，草場沙化不僅僅是引起沙塵暴，更重要的是，這使他們即將失去賴以生存的家園，他們不得不放棄幾千年來的游牧生活方式而走進陌生的城市。這樣他們所固有的文化也將隨著所處的文化系統的差異而漸漸消失，這是一種無以言表的痛楚和無奈。

從以上對這些影片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發現，不同的悲劇意識成為了一條主線。《騎士風云》、《東歸英雄傳》、《悲情布魯克》注重對民族歷史的描述以及對民族精神的贊頌，著重渲染戰爭的悲壯，頌揚了民族英雄的偉大與不朽；而《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和《黑駿馬》則已將側重點悄悄轉向了對人物心理的刻畫，并試圖挖掘出導致這種心理機制形成的因素。另外，通過對比游牧文化與城市文化的差異，也讓我們看到了游牧文化中蒙古族民族精神的無限魅力。然而，這種游牧文化卻正在處于被城市文化所一點一點吞噬著的趨勢：而《嘎達梅林》借對民族英雄的贊頌，已開始思考生態問題：到了《天上草原》和《季風中的馬》，則更為現實地展現了蒙古族目前所處的困境。可見，從歌頌亂世草原之悲壯豪情——演繹草原牧人之悲憫情懷——再現家園(自然、精神)失落的悲哀境遇。這種“悲”已經成為了蒙古族題材電影的總體風格。可見，蒙古族電影勇敢的將蒙古族的困境暴露出來，使蒙古人直面這種嚴酷的現實，這說明蒙古族電影中的悲劇意識在逐漸地走向成熟。同時也意味著蒙古族對這種現實的悲劇性已經有了正確的認識，它已經告別了過去，告別了歷史。開始面對現實、直視現狀，以堅定和不屈來應戰，而以勇氣和智慧主動迎接挑戰!

影視藝術通過視聽傳達傳遞給了我們一種信息，即為我們展現了一種現象，而我們則要通過現象去探尋其背后的本質。蒙古族題材的電影以其深刻的悲劇性征服了千千萬萬的觀眾。這些影片不僅在國內得到了肯定和贊譽，同時也在國際影壇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正是由于劇情的悲劇性才使影片更具有了深刻性和豐富性。文化消亡的本身便是一種悲劇，而釀成這種悲劇的深層次原因更是悲劇。蒙古族影視藝術從對歷史的回顧、懷念到思考文化的失落，它的思想外延和深度在不斷的拓展，這本身就是創作者以及審美主體思想內化和反省的過程。從蒙古族確立統治地位至今，民族文化也從堅不可摧到目前的悄悄消亡，這其中就存在著思想意識和民族精神逐漸走向畸形和病態的問題。成吉思汗從不排斥異族文化，他積極地吸收和借鑒異族的優秀文化；而忽必烈更是大膽地提出了漢化的政策。其所謂“漢化”，就是要積極吸收漢族的先進技術、先進文化以豐富和發展本民族文化。這種博采眾長的方法對民族的發展確實起到了積極的作用。隨著社會、歷史的發展，今天的蒙古族文化卻在逐漸地流失和瓦解。當異族文化被本民族文化吸收和接納過來的時候，是否應該考慮如何確立本民族文化的核心地位，使異族文化為我所用，而非取而代之。寧才導演在其《季風中的馬》中運用電影語匯大膽地將蒙古族文化目前所處的尷尬現狀展現出來，同時，也給蒙古族文化發展趨勢打上個問號。

我認為。作為審美主體來講，對于悲劇性藝術作品的欣賞與創作，并非僅僅局限于引起審美主體某種情感(如亞里士多德所言的憐憫與崇高)以起到凈化心靈，滿足審美快悅的層面上，它應該更多的是留給人們一種對文化思考。因此說，蒙古族電影對悲劇因素挖掘的不斷深刻化是具有必要性和現實意義的。這無論對于影視藝術本身的發展還是對于民族文化的搶救都將起到積極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