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中的人文精神

杰出的生物科學家路德維希#8226;馮#8226;貝塔朗菲在新婚燕爾時，與自己的妻子有過這樣一段對話，當時這位后來鼎鼎大名的科學家尚未成名——不，他甚至還沒有選定自己的人生道路，所以他這樣問道：“瑪麗亞，我應當成為一位生物學家呢，還是應當做一位哲學家呢？”瑪麗亞顯然是個智慧的姑娘，更主要的或許是，她相當了解自己的新郎。她是這樣回答他的：“我認為你最好以生物學作為職業，因為生物學家更被人們所需要。而且一個生物學家能夠利用他所知曉的知識再去成為一位哲學家。” 不知是基于對妻子的信任，還是基于對新娘的心愛，或者兩者兼而有之吧，總之路德維希#8226;貝塔朗菲照她的話去做了，并且做得非常出色。他一生在生物學、醫學、精神病學、心理學、社會學、歷史學、教育學及哲學等諸多領域作出了重大貢獻，這也證明了瑪麗給丈夫制定的發展方向和設計的人生道路是非常正確的。貝塔朗菲從生物學出發，達到了改變人類思維方式的目的，而后者正是哲學的目的。也就是說，他成功地走出了一條由科學而哲學的路。

我的心靈在讀到這一情境時而倍感歡欣鼓舞，是的，這正是我至為推崇的一種人生態度——不，應該說是人生最高的一重境界：既是科學的，也是人文的。我尤其贊賞具有人文精神的科學，或者反過來也成立：我認為以科學為基礎的人文主義才是可以信賴的人文主義。

科學與技術最大的區別在于科學是一種精神，而技術只是一種手段。說到這里我不由想起了另外一對夫妻的故事。那是我們人類剛剛進入21新世紀的第一年，發生了一件頗為有意思的事情：摩托羅拉的銥星公司宣布破產，并計劃銷毀66顆低軌衛星。據說摩托羅拉在銥系統破產中的金融風險有22億美金。

這起事件的起因還得追溯到1987年。這一年亞利桑那州的伯蒂格夫婦計劃去巴哈馬群島度假，從事房地產經營的妻子凱倫時刻惦記著自己的業務，當時她手里正有一筆大生意，哪怕跟著丈夫去度假她也不敢完全撒手。她希望隨時隨地與自己的客戶保持聯系。但如果他們要去的地方沒有網絡的長途電纜，她手中的移動電話就是廢鐵一塊。于是她對自己的丈夫說：巴里，你這么聰明的人，能不能保證我在巴哈馬任何一個角落，都能跟我的重要客戶隨時保持聯系？凱倫提出這個要求可不是無理取鬧，要知道她的丈夫巴里不是別人，正是摩托羅拉公司戰略電子部總工程師。

面對妻子提出的問題：總工程師的熱情和想象都被調動起來了。他想，其實凱倫要求的不過是超越地域和設施的限制傳送信息。如果有一個基于衛星的無線個人通訊系統的話，這個系統在地球上任何地方，任何時間，都可以通過語音、數據、傳真和尋呼等通訊手段，聯絡地球上任何地方。巴里據此開始了技術上的攻堅，然后就有了由77顆低軌衛星組成的移動通信網絡在全球呼喚投資。也就是說，新開發的“銥”系統可以提供在地球上任何偏遠的地點都可能的通訊。無論是大海、高山，還是沙漠、濕地……銥星系統的用戶都可以用銥星手機呼叫或接收電話。

這個由低軌衛星組成的移動通信網絡的命名為“銥”，是因為元素周期表上第77位元素是“銥”，這個元素據說是恐龍大滅絕的重要依據。地球上的銥是從流星碎片的塵土中找到的，所以極其稀少和珍貴。“銥”系統雖然后來通過技術改進，減少到66顆衛星也足以覆蓋全球，但通信網絡的名稱仍用這個元素周期表上第77位元素“銥”，以此表明“銥”的身份，一家媒體這樣評價道：它儼然已成為溝通神話的關鍵詞。

1998年年底，銥星系統開始了它的這項嶄新的業務商業電話服務。為了建設衛星網絡，銥系統花費了50億美金。資金來源包括借債，發行股票，及如摩托羅拉，京瓷和斯普林特這樣的公司資本投資，而摩托羅拉同時也是主要的項目合同承包商。運行半年后銥星公司只有一萬用戶，而按預計，這個“銥”系統需要40萬用戶才能達到收支平衡。銥星公司希望每月增加5萬用戶，但直到銥星公司無力償債申請破產保護時，它的用戶一共才到5500。也就是說，66顆衛星是在為5500人轉動，這未免太不現實了，銥公司被迫停止服務，并宣布將計劃銷毀軌道上的66顆衛星。

在這個事例中，或許有人會批評這個“銥星公司”的項目預測失算，或許有人會認為其市場開發不成功，或許還有人會揣測：為什么世界上會有這么一些人，一般的溝通的方式無法滿足其需要，而必須要被銥星衛星的覆蓋呢？這5500個人究竟是一些什么樣的人呢……而我得知這一事件后則傾向于認為這是一項純技術主義運用于人類社會的失敗。應該說在技術的層面上“銥”系統并不是失敗的，它畢竟成功開發出來了，幾十顆衛生運轉起來以后覆蓋了全球，并且在保證覆蓋率的前提下還由77顆低軌衛星降進減少到66顆。但是它應用于人類社會以后卻失敗了，所以它不是技術上的失敗，它的失敗在于人文含量的不高。

“銥星”公司的破產不過是無線通訊上的一項失敗。它的風險無外乎只是讓摩托羅拉，京瓷和斯普林特這樣的公司的好多個億的風險投資打了水漂，而在另外一些科學技術的領域里，缺少了人文含量的話，那損失的將不僅是風險投資，直接受損的甚至受到傷害的將是我們自身。

比如在醫學上如果發生人文精神的缺位，那后果真是不堪設想的。醫學歷來都具有二重性，包括技術要素和人文要素兩個方面，醫生面對的永遠是“病人”，而不是一例例從人身上分離而出的“病”，所以從本質上講，醫學更是一種“人學”。我在一本雜志上讀到一位年屆八十的協和大夫，當人們問及她的精湛的技術和良好的醫德來自何處時，這位如此高齡的老人居然回憶起當年自己還是一個實習生時的一個細節——當時她的老師是如何做的。

“……有一次，史大夫查房時，這么問了我們三個問題：一個心力衰竭的病人，經過你的治療后，你怎么判斷他的病情，是比進病房時好還是壞？有什么具體的現象能夠說明？你應該怎么做？我們七嘴八舌地說開了。”

我想這些實習生“七嘴八舌”說的不外乎是什么樣的病癥呀，有些什么樣的指標呀，或者生化實驗又說明了什么問題之類的吧，而這時，他們的老師卻是這樣做的：

“只見史大夫走到病人床前，把原本墊在病人背后的兩只枕頭，輕輕地抽掉了一只，詢問病人的感受是否仍然感得舒服。病人點了點頭。史大夫回過頭來跟我們說：這就是比入院時情況好轉了，原來不能平臥的，經過治療可以平臥，這個簡單的現象就能說明病人的病情經過治療有所緩解。”

數十年以后，這位實習生自己也是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大夫了，進入晚年的她還滿懷深情地說，史老師“輕輕抽掉病人枕頭的動作，我至今還記憶猶新。”

“七嘴八舌”的實習生們的回答錯了嗎？史老師并沒有指出他們的錯誤。史老師當然知道各種生化指標，史老師當然能夠運用各種儀器手段來檢測病情，但是，他卻是將病人墊著的枕頭“輕輕地抽掉了一只，詢問病人的感覺是否仍然感覺舒服”——不要以為這只是非常直觀和直接，要知道這正是醫生的人文關懷的表現。所有人性的，人道的，人本的元素，都在這“輕輕抽掉病人枕頭的動作”里邊了。

給醫學注入人文精神，讓醫學走向多元關懷，在當今社會越發顯得重要和必要。由于現代科技引入醫學，醫學中的技術因素大大地膨脹起來，甚至還帶來一些過分商業化，技術化的傾向。技術因素增長，而醫學活動中的正義，同情和人道關懷卻在缺少，科學的醫學和人文的醫學就失衡了，醫學就越來越像一門冷冰冰的技術了。正如一個現代科學家喬治#8226;薩頓所指出的那樣：“科學的進步，已經使大多數的科學家越來越遠地偏離了他們的天堂，而去研究更專門和更帶有技術性的問題，研究的深度日益增加而其范圍卻日益縮小。從廣泛的意義來說，相當多的科學家已經不再是科學家了，而成了技術專家和工程師，或者成了行政官員、操作工，以及精明能干、善于賺錢的人。” 

“國際平民教育之父”晏陽初曾經被邀請到協和醫院講課，面對講臺下眾多的未來的醫生，晏陽初語重心長地說：“你們需要一個科學家的頭腦和一顆傳教士的心靈。”

當時講臺下的學生中有一個名字叫做陳志潛的學生，聽了這番話他很受觸動。他開始思考如何賦予醫學以更多的溫情，更多的關懷，他決心在醫患之間，尋找更廣層面的解決之道。后來他脫下“白大褂”，換上“灰長衫”，博士下鄉，來到中國農村，自己當醫生，妻子當護士。后來他被譽為“中國公共衛生之父”。

我們很多人都認為醫學是一門科學，它挽救生命，保護健康，解除病痛。但是這一切都只是在一定的百分比之上，也就是說在一定程度上，醫學確實能夠挽救生命，保護健康，解除病痛，但面對大量的疾患或者死亡，醫學當然并不能全部徹底地解決。疾病普遍存在，并經常獲勝，死亡更是無往而不勝的最終勝者。但即便這樣，我們還是那么需要醫學，當我們知道了現代醫學并不是精密科學以后，我們更有理由強調醫學中的人文精神。一個臨盆的孕婦已經在產房里痛苦地熬了五六個小時了，這時再高明的婦科醫生也不可能改變她難產這一事實，但是如果你有幸遇到林巧稚那一類的大夫，產婦不僅可以信賴她的醫術，還會享受到她的溫情：據說林巧稚當年經常守在產婦的床前，握著病人的手，直至病人度過危險期。 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