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最想做唐朝人”說起

香港鳳凰衛視在一檔節目中，曾這樣介紹過李敖：“他讀歷史，說自己最想做唐朝人”。

如果有人問我：在中國從秦朝到清朝的歷代封建王朝中，你最愿意做哪一朝的人？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最愿意做唐朝人，生活在唐朝，其次則是宋朝。這并非附庸人后或是受了李敖的啟發。對中國歷史只是粗略一讀，我已深刻感到唐王朝是從秦朝到清朝數十個王朝中在政治上、文化上、思想上相對最開放、最開明、最寬松、最人性化的一個王朝。

唐朝的開國皇帝是李淵，但真正為唐王朝奠定基礎的是唐太宗李世民。李世民是中國封建歷史上最開明、最明智、最能虛心納諫的帝王，27歲當皇帝，“貞觀之治”的23年給唐王朝在政治上確立了基本路線。武則天稱帝時期改變了這一路線，但唐玄宗李隆基奪回政權后，又恢復并堅持了這條路線并使唐王朝達到鼎盛。

唐朝的開放、開明、寬松及人性化表現在若干方面，尤其是表現在對待讀書人即知識分子的態度上。秦始皇對待讀書人的態度是“焚書坑儒”。漢朝則有所謂“黨錮之禍”迫害讀書人。魏晉時期因曹魏同司馬氏之間你死我活的爭權，讀書人在夾縫中噤若寒蟬。有晉一代，講究“門閥”，出身低微貧賤的讀書人很難有施展才華和抱負的機會。南北朝時天下大亂，帝王置換如走馬燈一般，還有多少人能靜下心來讀書。隋文帝楊堅倒不錯，可惜隋朝不多年就被隋煬帝斷送掉了。這是唐朝以前。唐朝以后，五代十國天下大亂。宋朝對待知識分子也比較寬松，所以也才有宋詞之昌盛。元代把民眾分為四等，作為國家主體人數最多的漢人被壓抑為三等四等。當時的知識分子大都是漢人，處在這種地位下，還怎么會有出頭之日。明朝倒是漢人當皇帝，但從朱元璋始就猜忌知識分子。有名的胡惟庸一案株連殺掉三萬多人；后來藍玉一案又株連殺了兩萬多人，弄得知識分子心驚肉跳。明朝后來的皇帝也基本順朱元璋立的這個竿兒爬，動不動便大開殺戒，知識分子首當其沖。清朝，更視漢族知識分子如肉中刺、眼中釘，康、雍、乾三朝達到高潮的、延續了一百三十多年的“文字獄”也把對知識分子的迫害推向高潮。有人包括一些專家學者稱康、雍、乾三朝是所謂“盛世”。也確實是“盛世”，不過乃是“文字獄”的“盛世”，是迫害知識分子特別是漢族知識分子的“盛世”，是封建專制的“盛世”！這“盛”超過了秦始皇“焚書坑儒”的秦朝：一是延續的時間遠比秦朝長，二是被迫害、被殺害的知識分子也遠比秦朝多。這么多的知識分子受迫害，被殺害，專制達到登峰造極，身為知識分子的一些專家、學者竟稱康、雍、乾三朝是“盛世”，也不知他們的人性何在，良知何在！

相對于上述各封建朝代，唐王朝從來沒有迫害過知識分子，更沒有由中央政權發布命令、制定政策和統一組織對知識分子的迫害、圍剿，這從唐朝詩歌空前乃至絕后的繁榮，從唐朝詩人們所處政治環境的寬松和他們創作的自由程度可以得到令人信服的證明。

以李白、杜甫、白居易三人及其詩歌為例。他們是唐代詩壇的代表人物，他們的詩歌代表了唐代詩歌的最高成就。李白感嘆自己一生懷才不遇，報國無門，其大量詩作抒發了這種苦悶，強烈表達了對現實的不滿和不與現實合作的態度。他自感的懷才不遇，是想做大官的愿望得不到實現而并非指他的詩人才華不得發揮。唐玄宗一句“非廟廊器”就把他的官路堵死了。其實玄宗此話并無大錯，李白作詩才華橫溢，卻未必適于做官。作詩做官各有其道，各行其道。詩寫得好不一定就能做官，更不一定就能做好官。單單以李白恃才傲物的詩人脾氣，就很難同上下左右處好人際關系。其實李白是趕上了好時代，生逢其時才能“天生我才必有用”，其詩人才華得到了充分的、淋漓盡致的發揮。他對現實發泄了那么多強烈的不滿，唐朝統治者卻一點也沒有追究他的責任，更沒有把他打成什么“分子”。正是寬松的政治環境促成和造就了李白這個浪漫主義天才詩人。

杜甫被稱為“詩圣”，其作品因為真實而深刻地反映了現實而被稱為“詩史”，他的詩揭露了現實的諸多不合理不公正，把批評、批判的矛頭指向官府和官吏的殘暴，直指最高當局。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對比寫出了當時社會的貧富對立，卻不但未被追究任何責任，還成了被人敬仰的大詩人，可見當時政治環境的寬松和統治者的開明。

白居易的“諷喻詩”深刻揭露和大膽抨擊了社會的不公正，批評朝廷政策的弊端，《長恨歌》幾乎是指名道姓地批評唐玄宗貪好女色、用人唯親、不理朝政并終于導致了“安史之亂”。清雍正朝時，也曾查出過一些“惡毒攻擊”他的人。雍正當時沒殺他們，還把這些文字公開刻印出來昭示天下，以示他的大度，以示那些攻擊文字的荒謬。但雍正一死乾隆繼位不久，即下令將那些人處死，而且一些人還被“磔”死，即剁成肉醬。乾隆的道理是：自己作為兒子，容許那些人放肆攻擊自己的父親豈不是不孝嗎？但白居易所處時代的皇帝，卻十分開明和寬容地對待詩人這樣放肆批評先輩皇帝唐玄宗，在歷朝歷代也是相當罕見的。

很多中國文學史的論著論及唐詩繁榮的原因時，都談到經濟方面的原因。經濟發展、物質增長固然對于文化的發展、對于文學的發展有積極作用，當人們不得不為溫飽而忙碌時，自然很難顧及文學創作。吃飽穿暖才是第一大務。但經濟發達、物質豐富，文化就未必就發達、文學也未必繁榮。被一些人稱為“盛世”的康、雍、乾時代，經濟相對也較發達，社會也相對比較穩定，但其文學卻乏善可陳。在嚴酷的“文字獄”下，文人動輒得咎，如履薄冰，避禍尚恐不及，還敢進行什么文學創作！“清風不識字，何須亂翻書”都會招來殺身之禍，像李白、杜甫、白居易那樣揭露和批判現實，還不被個個“磔”死？文學發展史證明，基本的經濟、物質條件具備以后，政治是否清明、政治環境是否寬松、統治者是否開明，乃是文學是否發展、發達、繁榮的決定性因素。而反過來文學是否繁榮，也可見出這個時代的政治環境寬松還是嚴酷，見出這個時代的統治者開明還是殘暴。唐詩的繁榮，李、杜、白這樣偉大的詩人的出現，不獨是中國的光榮，中華民族的光榮，中華文化的光榮，也是唐王朝的光榮，是唐朝統治者的光榮，是那個時代的光榮。

可惜政治環境如此寬松、如此開明的社會，在中國從秦到清的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歷史中，只有一個唐朝。宋代也還不錯，但已經不能同唐朝相比了。而以后的元、明、清三朝，在專制、鉗制言論，禁錮人們的思想、猜忌防范迫害知識分子一面，是一朝更甚一朝。在寬松和開明上，唐朝幾乎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生活在唐朝，即便不屬“天生我才必有用”（我乃是一個平庸的凡夫俗子，無才可言），卻也不必為一言不慎、一字不慎擔驚受怕。在“文字獄”盛行的時代，你即便不做虧心事，也會時時驚心于半夜的敲門。因為你實在不知道人家會從你的言語文字中挑出什么“惡毒攻擊”的東西來。這種政治的“驚心”比做了虧心事的“驚心”更厲害。所以只有政治清明時，人們才能夜半敲門心不驚。

然而唐朝再好，畢竟已經遠去。況且唐朝再好，也只是同其他封建王朝相比而言。它再好，也畢竟是封建王朝，與我們今天的社會不可同日而語。但有唐一代政治的清明和寬松，仍不失為我博大中華文化的一筆寶貴遺產。這筆寶貴遺產不能只是陳列在歷史博物館里，更不能埋在地下。它仍然有鮮活的現實借鑒意義。特別是看到媒體屢屢對大興“文字獄”的康、雍、乾歌功頌德時，我就想，我們怎么不去更多地探尋唐朝社會的開明和寬松呢？雖然，唐朝的那種開明和寬松可能不是我們中華文化傳統的精髓，卻是我們中華文化歷史上真正的輝煌和光榮。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