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岳霖:斷裂的邏輯
金岳霖(1895-1984),字龍蓀,湖南長沙人,哲學家、邏輯學家。
徐志摩這樣描述他那個研究邏輯的朋友金岳霖:“金先生的嗜好是撿起一根名詞的頭發,耐心地拿在手里給分。他可以暫時不吃飯,但這頭發絲粗得怪討厭的,非給它劈開了不得舒服……”
金岳霖主講邏輯學,有學生感到這門學問十分枯燥,便好奇地問他:你為什么要搞邏輯?金教授答:“我覺得它很好玩?!?/p>
西南聯大時,金岳霖曾開設一門選修課“符號邏輯”。對很多人來說,聽這門課如聽天書。因而每次上課,教室中只有零星幾個人。其中一個叫王浩的學生卻是例外,頗能懂得個中奧妙。金岳霖經常會在講授過程中停下來,問道:“王浩,你以為如何?”于是,接下來的這堂課便成了他們師生二人的對話。
王浩后來赴美留學,成為國際一流的邏輯學家。作為金岳霖最得意的學生,他感嘆,金先生的絕大部分文章和三本專著都完成于1948年年底以前。
王浩寫過一篇《金岳霖先生的道路》,他認為:“金先生于1949年以前及以后追求了兩個很不相同的理想。這兩種理想在今天都值得推薦,值得追求。但我不以為一個人可以同時追求這樣一對難于兼得的理想?!?/p>
1949年以后的理想,可以說是以哲學作為一項思想上的武器,為當前國家的需要直接服務。1949年以前的理想則是以哲學作為一項專門的學問來研究,逐漸擴展后來者的眼界,改進他們的精神生活。
“為接近這兩個理想所需要的能力和準備都很不一樣,所以一個人如果多年來專心追求一個理想而中途忽然轉向另一個理想,恐怕不易得到像持續一個理想所能得到的成績?!?/p>
1958年,金岳霖參加一個文化代表團訪英。王浩當時正任教于牛津大學,便安排老師在牛津哲學教師會作了一個不長的報告。金岳霖談到,因為馬克思主義救了中國,所以他放棄了以前所研究的學院哲學,轉成一個馬克思主義者。
據王浩回憶,當時聽講的大部分教師覺得像這樣的論證太簡單了一些,“可是因為金先生的英式英語特別高雅漂亮,牛津的教師大多數對他很尊敬”。
金岳霖的哲學同行難以完全理解他為自己的轉變所給出的“邏輯論證”,今天許多研究者也覺得,對于他后來的轉變,很難理解。因為作為曾經“最倔強的個人主義的哲學家”,以金岳霖的過去推斷他后來的轉變,這中間“缺乏合理的邏輯過程”。
1922年,還在留學的金岳霖在國內發表長文《優秀分子與今日的社會》。文中,他第一希望知識分子能成為“獨立進款”的人,“我開剃頭店的進款比交通部秘書的進款獨立多了,所以與其做官,不如開剃頭店,與其在部里拍馬,不如在水果攤子上唱歌”,第二希望知識分子不做官,也就是“不做政客,不把官當做職業……獨立過自己的生活”。
1955年,金岳霖離開北大,調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副所長。另一位副所長告訴他應該坐在辦公室辦公。他在辦公室待了一上午,也沒弄明白如何“辦公”。他說:“他們說我應該坐辦公室辦公。我不知‘公’是如何辦的,可是辦公室我總可以坐。我恭而敬之地坐在辦公室,坐了整個上午,而‘公’不來,根本沒有人找我。我只是浪費了一個早晨而已。如果我是一個知識分子的話,我這個知識分子確實不能辦事?!?/p>
1926年,金岳霖留學回國后發表了他的第一篇哲學論文。他在文中說:“世界上似乎有很多的哲學動物,我自己也是一個,就是把他們放在監牢里做苦工,他們腦子里仍然是滿腦子的哲學問題?!?/p>
后來,這個“哲學動物”于1953年加入中國民主同盟,195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他自己說:“解放后,我們花大功夫,長時間,學習政治,端正政治態度。我這樣的人有條件爭取入盟入黨,難道我可以不爭取嗎?不錯,我是一個搞抽象思維的人,但是,我終究是一個活的、具體的人?!?/p>
研究者稱,金岳霖的轉變,乃是一個時代知識分子的普遍選擇。
王浩不曾面臨這樣的選擇。在他的記憶中,1939年到1946年在昆明(西南聯大),他享受到生活貧苦而精神食糧豐盛的樂趣,因為與金先生有著“共同的興趣”和“暗合的視為當然的價值標準”,他覺得心情愉快。
當年的經歷,使王浩衷心希望:愈來愈多的中國青年可以有機會享受這樣一種清淡的幸福!
蒙文通:儒者豪邁
蒙文通(1894-1968),四川鹽亭人,近代“蜀學”傳人,經史大師。歷任中央大學、北京大學、四川大學等校教授。
蒙文通一生治經史之學,著作頗豐,但他曾告訴兒子蒙默,自己學問最深處,恰恰是不著一字的宋明理學。“理學不是拿來講的,是拿來躬身實踐的?!苯裉?,當著筆者,四川大學歷史系退休教授蒙默,還能一字不差地回憶起父親的原話。
蒙默說,父親指導研究生,上來先是兩句話。第一句引陸象山言:“我這里縱不識一個字,亦須還我堂堂地做個人。”第二句是他自己的信條:“一個心術不正的人,做學問不可能有什么大成就?!?/p>
蒙文通以教書為業,卻曾兩次遭遇未被大學續聘的尷尬。一次是上世紀30年代在北京大學。他在歷史系任教年余,卻始終未去文學院院長胡適家拜訪過一次,因而被同事錢穆稱為“此亦稀有之事也”。據說此事弄得胡適難堪,以致置北大隋唐史無人授課一事于不顧,也不再續聘蒙文通。而蒙文通也處之泰然,仍我行我素,后轉至天津一女師任教,與“領導”交往依然如故。
另一次是上世紀40年代在四川大學,由于學閥玩弄手腕,蒙文通未被文學院續聘。但一干學生傾倒于他的學識,請求他繼續授課。他說:“我可以不拿錢,但我是四川人,不能不教四川子弟?!庇谑亲屧敢馍险n的學生到自己家里,繼續傳授。
蒙文通深得理學“活潑”之旨。他曾“擺龍門陣”,用自己的名字幽過一默?!拔以瓉斫忻伞耐ā唤夥乓院缶陀悬c兒蒙‘欠通’,說我這里也不對頭,那里也不對頭;后來干脆就變成了蒙‘不通’;現在好像是蒙‘又通’了?!?/p>
這段話說在上世紀60年代初落實知識分子政策之后,蒙文通一度以為自己“又通”了。但他最后畢竟還是“不通”,在接下來的“文革”中被批斗,關進牛棚,受折磨后旋即病卒。
曾經有川大學生回憶蒙先生:“先生身材不高,體態豐盈,美髯垂胸,兩眼炯炯有神,持一根二尺來長的葉子煙桿,滿面笑容,從容瀟灑地走上講臺,大有學者、長者、尊者之風?!?/p>
他講課有兩個特點,第一是不帶講稿,有時僅攜一紙數十字的提要放在講臺上,但從來不看,遇風吹走了也不管;第二是不理會下課鐘,聽而不聞,照講不誤,每每等到下堂課的教師到了教室門口,才哈哈大笑而去。
他的考試也頗有趣味,不是先生出題考學生,而是由學生出題問先生,往往考生的題目一出口,先生就能知道學生的學識程度。如學生的題目出得好,蒙先生總是大笑不已,然后點燃葉子煙猛吸一口,開始詳加評論??紙霾辉诮淌?,而在川大旁邊望江樓公園竹叢中的茶鋪里,學生按指定分組去品茗應試,由蒙先生掏錢招待吃茶。
蒙文通曾對蒙默講,自己對問學者知無不言,就像鐘,“大叩之則大鳴,小叩之則小鳴”。他的學生常晚上登門問學,他總是熱情接待,有問必答,侃侃而談。夜深,學生告辭,他常不準走,令再談一陣,等他燃過兩根抽水煙的紙捻后才放行。
若白天登門問學,他多半邀對方去家隔壁的茶館,一邊吃茶,一邊講學,一邊操著帶些鹽亭土腔的四川話得意地說:“你在茶館里頭聽到我講的,在課堂上不一定聽得到喔?!?/p>
他的學生吳天墀說:“先生豁達大度,不拘小節,行乎自然,喜交朋友,社會上三教九流,一視同仁,所以有不少和尚、道士跟他有交情。喜歡上街坐茶館,和人作海闊天空的閑談,也愛邀熟人上餐館小吃一頓?!?/p>
另一位學生隗瀛濤回憶說,一次,遇見蒙先生坐三輪車去學校。蒙先生一眼看見他后高聲喊道:“隗先生(對他的戲稱),我家有四川近代史資料,你快來看了寫文章。我的文章發表了可以上耀華餐廳(成都著名的西餐廳),你的發表了也可以吃一頓回鍋肉嘛!”
蒙文通愛聽川戲,戲園子里好多人都認識這位“蒙先生”。他又好酒,據蒙默說,父親喝黃酒至少有一兩斤的量。
許多學者都曾慕名到成都拜訪蒙文通,交往過后,他們往往發出這樣的感嘆:“讀先生的書,以為只是一個恂恂儒者,沒想到先生還這么豪邁?!?/p>
曹聚仁:一根會思想的蘆葦
曹聚仁(1900-1972),浙江金華人,作家、學者,抗日期間投筆從戎,成為一名戰地記者。1950年只身赴香港,后逝于澳門,被史家稱為“謎樣的人物”。
曹聚仁踏上羅湖橋,一步一回頭。前面是香港,后面是大陸,他“如屈原一樣眷懷反顧,依依不忍去”。
1950年,到香港第四天,曹聚仁在《星島日報》的專欄“南來篇”上發表第一篇文章。第一句就是“我從光明中來!”他贊揚“中共治天下非常成功”,但又以不偏不倚的“中立派”自居,對肅反、土改工作中的一些做法提出異議。
這樣一個備受各方矚目的人物,發出這樣的聲音,頓時引來輿論大嘩。反對共產黨新政權的人,指責他“對于中共大力而深心地似幫閑而幫忙,實際上幫兇,做中共文特文工所不能做的工作”,稱“《南來篇》是矯情之作……稱大陸是光明的地方,但自身卻又舍光明而遠徙”。
另一方面,左派文人卻視曹聚仁為“反動文人”,認為他在文章中“一連串散布著毒素,我們不能再緘默了,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們有抨擊這些毒素的充分權利,指出這些毒素,提高讀者警惕,作為一個新中國的新聞工作者,我們更有這些充分的權利”。
這場“圍剿”整整持續了20個月,批曹的文章,經人剪存,竟達八百余篇。
事實上,曹聚仁在恪守中立、獨立原則下,確實潛藏著內心的矛盾。1950年6月,他赴港之前一個月,艾思奇在北京大學的一次演說中談道:“一塊磚砌到墻頭里去,那就推不動了,落在墻邊,不砌進去的話,那就被一腳踢開了!”曹聚仁讀后感觸很深,他寫道:“……像我這樣離開了齒輪的地位,到自由主義的圈子中來,對于我以后的命運,關系是很大的。我也如屈原一樣眷懷反顧,依依不忍去,然而我終于成行了,這也是我心理上的矛盾?!?/p>
有研究者對曹聚仁的定位是“自由報人”,并且指出,他的“自由”并非源自現代西方自由主義,而更像是講究自由自在的中國文人傳統,正如他自己所言:“我這個人,從來不領導別人,也不讓別人來領導我?!?/p>
因為1950年這個“自由”的選擇,曹聚仁在大陸和臺灣幾乎被湮沒。雖然,他22歲時就筆錄了國學大師章太炎奇崛深奧的講演錄,并以此出版了《國學概論》,被視為章太炎的關門弟子;雖然,他僅畢業于一個5年制師范學校,但卻昂然走上復旦、暨南等大學的講壇,當了二十多年的教授。
抗戰期間,他投筆從戎,深入前線,是最先報道臺兒莊大捷和首先向海外披露“皖南事變”真相的著名記者。
臺灣作家回憶,當年島內視曹為毒蛇猛獸,他的著作被列為禁書,膽敢偷偷帶進臺灣,“一旦被發覺,坐牢,綠島管訓,都很難說?!?/p>
大陸一方,也是直到1980年代之后才出版了少量的曹著。直至今日,提及曹聚仁,最好的定語不是其他任何身份,而是“鳳凰衛視著名評論員曹景行的父親”———知道“名嘴”兒子的多,而知道“名家”父親的少。
曹景行說:“來香港后,曾看到好幾篇文章,作者都講到早年如何受益于我爸爸之教,對于我來說,這卻是一種奢望,難以企及。其實,我連父親的書都沒看過,因為內地不出版。他的著作,我是在香港期間才看到的?!?/p>
1969年底,曹聚仁曾給在上海的女兒曹雷寫過一封信,信中如此傾訴道:“19年來,我的孤獨寂寞生活,只有窗外月知道,我要是不會寫文章的話,我早變成瘋子了?!?/p>
所幸,曹聚仁會寫作。他一生寫了四千多萬字,單把這些文章的題目湊起來就有三四萬字。他可以用各種各樣的筆寫,也可以在各種各樣的紙上寫,他“好像隨時都可以寫”,甚至可以在陪人吃飯時突然掏出紙筆,在飯桌上寫起文章來。他不愛帶帽,因為這樣會“影響寫文章的思路”。
曹聚仁曾在重病住院期間寫成《浮過了生命海》一書,談病中所悟:“人不過是一根蘆葦,是自然里面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會思想的蘆葦?!?/p>
吳組緗:尊重自己的尺度
吳組緗(1908-1994),安徽涇縣人,著名現代作家、著名學者和教育家,曾任清華大學教授、中文系主任,北京大學教授。
吳組緗被稱為一位智者。在他的弟子劉勇強眼里:“吳先生非常敏銳,很有智慧,聊起天來,滔滔不絕、神采飛揚、妙語連珠?!?/p>
他同時又被稱為一位勇者。子曰:“吾道一以貫之”,吳先生的“尺度”也始終一以貫之?!八麖牟粫蛉硕儭⒁蚴露?、因時而變。”北大中文系教授孫玉石評價道,“他要一個導師應有的尊嚴。他尊重自己的尺度。”
1929年,吳組緗考入清華大學經濟系,次年轉入中文系,畢業后,在清華研究院繼續學習,但沒讀完研究生就離開了。他的傳記記述到此往往語焉不詳。就此,吳先生的弟子張健曾特意向他探究過其中原委。
據吳先生說,讀研究生期間,他曾選了國學大師劉文典的六朝文學課,在學期作業中,他罵六朝文學是娼妓文學,劉教授非常生氣,就給了他一個不及格。但劉教授同時也托人帶口信給他,只要他改變觀點,就可以過關。當時,吳組緗已經結婚生子,全家要靠他的獎學金生活。一門課不及格,就意味著拿不到獎學金,而拿不到獎學金,全家人的生活就沒有著落,也就意味著他不能再繼續學業。但吳組緗硬是沒有收回自己的觀點,結果不得不中斷學業,經人介紹到南京的中央研究院供職。
和吳組緗有過長期交往的北大中文系教授方錫德講過一件小事:上世紀40年代,吳組緗曾應聘四川省立教育學院教授,當時是在學期中間,校方希望他開半學期的課,但要支付給他整學期的薪水。吳組緗當即表示:“這樣怎么行?我明明只上了半學期的課,怎么能拿你們一學期的薪水?”
“文革”期間,吳組緗自己被打成了牛鬼蛇神,夫人被折磨得精神失常,但他在軍宣隊召集的一次征求意見的座談會上,仍然坦率直言:“想起這場革命,我就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碑敃r許多人很為他著急,怕他挨批,因此勸他承認這個說法不妥,以便了事。但吳組緗執意說這就是他的原始感覺,最終也沒有改口。
1985年,劉勇強考取吳組緗的博士生,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先生,就有一件事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天,正好有一個外地學者來拜訪吳組緗,拜訪者編了一本清代學者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的選注本,想請吳組緗題簽。但吳組緗看后,直率地對那位學者說,自己認為他對紀昀的看法并不妥當,所選的篇目也不理想,因此,不能題寫這個書名。
古希臘智者普羅泰戈拉曾經說過一句名言:“人是萬物的尺度”。他因此被很多人稱為“詭辯派”的鼻祖。有些時候,吳組緗倒確實像是一個“詭辯家”:尊重自己的尺度,很多時候固然需要原則和勇氣,但另一些時候,則需要機敏和智慧。
吳先生煙癮很大,茶幾上隨時一字兒排開十數只形形色色的煙斗,以備輪番取用。子女多次勸他戒煙,但他總是不接受勸告,而且還發明了一套“以毒攻毒”的理論。張健就曾當場領教過“這個固執、可愛的老頭”,振振有辭地對子女們闡述他的“以毒攻毒論”。
吳先生的兒子吳葆剛一直認為,“父親對事物有自己獨到的分析和見解,從不人云亦云”。一次,他告訴父親雜志上講竹筍雖然好吃,但主要是纖維,并沒什么營養。他父親立刻反駁道:“熊貓只吃竹子,可是長得胖乎乎的,怎么能說這東西沒有營養呢?”
“他時常會流露出一種純真之心。”劉勇強回憶說。有次,他陪吳先生經過未名湖邊,看見有個女孩兒用小石子向湖面上打水漂。于是吳先生很認真地說;“這怎么能行呢?如果人人都這樣,豈不是要把湖填平了?”
季羨林曾經這樣描述他這位老友:“池塘邊上,一個戴兒童遮陽帽的老人,坐在木頭椅子上,欣賞湖光樹影?!?/p>
現在,池塘邊的木頭椅還在,只是“戴兒童遮陽帽”、“欣賞湖光樹影”的老人不見了。
張元濟:不可再現的高度
張元濟(1867-1959),字筱齋,號菊生,浙江海鹽人。近代中國最富實績和最具聲望的出版家。
這是中國文化史乃至中國現代史上悲壯的一幕:
冬日上海,陰霾的天空下,“飛灰滿天,殘紙墮地”。商務印書館所印書籍、商務印書館所設立的東方圖書館及涵芬樓之藏書,頃刻間化為灰燼,焚余紙灰飛達十數里外。時人回憶,“空中的紙灰像白蝴蝶一樣隨風飛舞”。
時間是1932年“一#8226;二八”事變期間,商務印書館被日機投彈焚毀,東方圖書館遭日本浪人縱火。
紙灰飄到與商務印書館隔了半個上海的張元濟寓所,這位商務的董事長望著長空,不禁潸然淚下。
后來,張元濟編纂《涵芬樓燼余書錄》,在序中表示,取“燼余”兩字,意在“志痛”。
敵人的言行證明了商務印書館的價值。侵華日軍海軍陸戰隊司令鹽澤幸一曾經說:“燒毀閘北幾條街,一年半年就可恢復。只有把商務印書館這個中國最重要的文化機關焚毀了,它則永遠不能恢復?!?/p>
然而,張元濟在給胡適的信中明確傳遞了商務復興的決心:“商務印書館誠如來書,未必不可恢復。平地尚可為山,況所覆者尤不止于一簣。設竟從此澌滅,未免太為日本人所輕。”
事實是,創建于1897年的商務印書館,無論是在遭此劫難之前,還是經過劫后復興,一直是近代中國最大最重要的出版文化機構之一。由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涵芬樓發展而成的東方圖書館,藏書逾50萬冊,為當時全國圖書館藏書量之冠,涵芬樓更是藏有大量善本珍藏。
研究者稱,商務印書館“規模之大、附屬機構之多、經營業務之廣,在世界出版業絕無僅有”,而它在中國現代思想史上的地位,更如同現代學術史上的北京大學一般。
葉圣陶曾說過:“凡是在解放前進過學校的人,沒有不受到商務的影響,沒有不曾讀過商務的書刊的。”
張元濟和商務印書館,在某種意義上說,幾乎可以畫等號。從1902年進入商務起,從編譯所所長、經理、監理到董事長,正如葉圣陶所評價的,張元濟“把商務看成是他的終生事業”。
張元濟與商務創始人之一夏瑞芳約定,“吾輩當以扶助教育為己任”,并曾在詩中寫道:“昌明教育生平愿,故向書林努力來”。他的這一抱負,使得商務印書館成為1949年之前中國最重要的教材出版機構,并且是奠定中國現代教育體系的主要力量之一。
康有為贊譽“譯才并世數嚴林”,而嚴復的譯著(包括《天演論》再版)和林紓翻譯的外國小說,大多是在張元濟主持下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
張元濟在商務印書館完成了工程浩大的古籍整理工作,得到民國學術界、出版界的極高推崇。《四部叢刊》、《百衲本二十四史》、《續古逸叢書》等,都是由他親自選擇版本、整理??焙蟾队〉摹?/p>
張元濟的人生可謂傳奇。他于清光緒十八年(1892年)中進士,點為翰林。1898年,朝中大臣保薦,稱康有為、張元濟等為“維新救時之才”,光緒帝遂在頤和園召見了二人。
1949年9月,毛澤東邀張元濟同游天壇。毛澤東詢問戊戌變法的情形和光緒召見時的禮儀,張元濟一一作答。當晚,他對兒子張樹年說:“我活到耄耋之年,見過光緒,見過袁世凱,見過孫中山,見過蔣介石,今天又見了毛澤東。”
由于被認定是“大老板”,張元濟在1927年曾被一伙綁匪劫持了整整6天。在寫給朋友請幫忙籌款贖人的信中,最后居然是“夜寐不寧,口占數絕,寫成兩首……”,而詩意相當平和幽默。6天中,他又陸續作了10首絕句,脫險后編定為《盜窟十詩》,分送友朋。其中寫到“鄰家笑語”、“池塘鴨子”,自認為是在“領略天趣”,全然一副鎮定自若的風度。
張元濟是大手筆,他妙手偶得的兩個詞,竟然就成為現代漢語的約定俗成,沿用了近百年。據張樹年回憶,父親當年應朋友之邀為英國化妝品Hazeline Snow翻譯中文名稱,譯為“夏士蓮雪花膏”。至今,“夏士蓮”仍是中國市場上的暢銷品牌之一。
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商務印書館老編輯、對館史素有研究的陳應年慨嘆:“今天中國的出版界,沒有一家能跟當年的商務相比!”
一位對中國出版史研究頗深的學者,參觀建在海鹽的張元濟圖書館后留言:“張元濟不可追?!?/p>
(選自《民國那些人》/徐百柯 著/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