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知識分子的特點之一,是總帶點傻勁兒,他認定了一個真理,認定了事情該這樣做,他就拼命往里鉆,鍥而不舍地鉆下去。在這無限大的宇宙中,他鉆出一點對人有益的,哪怕是灰塵大的貢獻,他就覺得做人蠻有意思,他確立了信心之后,便覺得自己有力量把宇宙鉆一個大窟窿,使全世界的人都能舒出一口悶氣,雖然他永遠做不到。如果他在往前鉆的過程中碰得滿頭大汗或鼻青臉腫,他也頂多擦擦汗,抹點紫藥水什么的,還是一個勁兒地向這個真理,這個他認為該做的事業去鉆。“雖九死吾猶未悔!”這種屈原精神,也就是我說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傻勁兒,除了極少數投機取巧、欺世盜名的人之外,大多數都有這傻勁兒,而在我認得的朋友當中,冰兄更是無可救藥的一位。
廖冰兄(1915-2006)是廣西人,長期生活在廣東,十幾歲開始畫漫畫,一口氣畫了五六十年,這股勁兒就夠廣東人豎起大拇指說聲“威水”(北方人說來,只是一個字:“棒”)。冰兄的作品,一開頭就選中政治和社會諷刺漫畫。有道理,他七八歲就成為孤兒,爸爸死了,媽媽含著眼淚改嫁,冰兄從小跟著外祖母打草鞋,年節神誕,做些紙扎和木板神像和紙馬門神去賣,上小學的時候,常因貧窮微賤受到同學的欺凌、更目睹許多不可理解的不平事。但也曾因一場重病得到窮街坊們的熱誠救援和照拂。無情的刺刀和警棍把窮人趕在一邊,他們就自動抱做一團,互相幫助。社會和政治迫使他的小小心靈早就像大人一樣思考問題,迫使他早熟。可是這顆小小心靈還有另一個方面:對藝術有非凡的敏感,特別是從小接觸廣東民間的木板印刷或刀刻的紙馬神像使他感到很大興趣,他喜愛這種樸拙的線刻和夸張有力的造型,后來把這種風格吸收入他的漫畫作品中,形成他自己獨特的、南方民間的和天真的裝飾情調。
從小養成的愛憎分明的品性,形成他嚴肅尖銳的內容、浪漫主義的手法和民間的裝飾風格,加上那時從外國傳入的現代美術流派,首先被漫畫界好奇地接受了,冰兄也是其中之一。這就是廖冰兄的藝術生命。
冰兄在30年代初,就在上海《時代漫畫》投稿。我和冰兄初次見面時,他二十二歲,我比他大兩歲,是抗戰初期在廣州。那時張諤、特偉、魯少飛都從上海來到廣州,在全國漫畫界救亡協會廣東分會這個團體中,冰兄是活躍的一員。年輕人嘛,總喜歡開玩笑。冰兄是個瘦高的小伙子,大伙叫他“臘腸”(廣東話,即香腸)。這根又瘦又癟的廣東臘腸卻老是精神飽滿地瞪著至今還炯炯有神的眼睛;感情像水蜜桃一樣,碰一下就洋溢出來。記得那年有一天中午,我和冰兄在廣州馬路上走著聊天,忽然遠處涌來幾萬人的抗日游行隊伍,冰兄不由分說,拉著我就加入隊伍中,一路上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唱游擊隊之歌,走了三個鐘頭才跟著隊伍解散。那時我是公務員,按說還要上班。可是在他的熱情鼓動下,就都忘掉一切了。
廖冰兄那時,放棄了香港的刊物編輯工作,回到廣州。為了參加抗日宣傳,但“請纓無路”,又回到廣西農村暫住下來,向人借錢買點紙筆顏料,一個人就在短短兩三個月內畫出二百多幅抗日連環漫畫,于1938年2月間回到廣州展出。這驚人的工作量和激情,至少叫現在的青年人吐舌頭的!
最近有人背后說閑話,說冰兄已經快八十歲了,還像辣椒水似地灑出他的諷刺畫,凈討人嫌,不會坐在家吃“大鍋飯”,又餓不死他,真傻。又有人說:林彪、江青之亂剛過,冰兄從廣州出差北京,這位廣東美協副主席卻坐硬臥車,住旅館要求不超過出差標準,還口口聲聲說給公家省著點,老憨!對!多少年來,我所認識的冰兄,就是憑著這點傻勁和憨勁做人的。
冰兄這一輩子“討人嫌”的事兒也實在多。1945年,抗戰快勝利了,他在重慶展出了他轟動一時的《貓國春秋》組畫,把抗戰時期大后方貓鼠不分、貓鼠同眠的怪現象入木三分地暴露出來,恨得一些“人物”牙癢癢。展出是在中蘇文化協會,特務們耗子似地竄來竄去,情勢緊張。可是觀眾卻像潮水一樣涌進來,看了的人都說“解恨”,替老百姓說出心里要說的話。
抗戰勝利,內戰也結束了,冰兄心情舒暢,他回到廣州,眼看小時候的那批窮哥兒們已經沒有失業、餓飯、缺醫、迫債……等等憂慮,他曾經開心過一個時期,想改行給兒童刊物畫插圖了。過了七年,我到廣州去看他,冰兄還同我一起去過從化溫泉,但我們分手不久,也就都遭了一些蹭蹬,我因為胡說八道,受到“妄干朝政”的“誤解”。冰兄畫過幾幅題為《打油詩詞》的漫畫,批評當時的教條主義極左思潮,卻挨了批。冰兄憋了一肚子氣,他搞不通。到了1979年后,我們受到的“誤解”方告冰釋。他在寫給我的信中,說起這件倒霉事,他說:
……我畫這些畫,對教條主義者來說倒是有點“缺德”的。因此受到嚴懲,可謂咎由自取。有位漫畫同行叫江沛揚的,接受了這種教訓,從此大畫其歌頌漫畫,力爭做個“歌德派”。豈知到文化大革命,人家卻把他所有歌頌性漫畫,統統“誤會”為反革命黑畫。他畫鋼鐵運輸,被“誤會”為反動歌曲的歌譜;他畫幾株樹影,又被“誤會”為“反攻大陸的箭頭”。……決心并且著手創造一個消除“誤會”之災的時代已經努力三年有多了。(他)今后還要繼續努力……致力于真正值得大歌其德的“四化”大業。至于我這個搞漫畫的,還打算繼續“缺德”下去,因為不對那些至今尚未根絕的真正缺德的人和事“缺德”下去,就不能有助于大業的進行,甚至成為真正的“缺德派”了。
從此,冰兄又是“傻勁”大發,真是陶淵明所說的“刑天舞干戚”呀!
于是,冰兄又不斷發表新作,并且多次同廣州的漫畫家們共同組織畫展。有活動就有“誤會”,有時也會在逛馬路時無意中碰到電線桿上。可是畢竟今非昔比咧,沒有起包,也不擦破頭皮,他一個勁兒“傻吼吼”地往前撞。
說冰兄的感情像水蜜桃,我最記得是1980年左右,趙丹的書畫遺作在北京展覽,我和冰兄一起去看,會場陳列了我寫的幾首打油詩,題目是:“趙丹遺囑,不許朋友哭他,然而總不能笑,哭笑不得,祭之以詩。”詩寫得十分拙劣,不料冰兄看了,也不管會場人多,淚水突然涌出,連忙抽出手絹,嗚咽地說不出話。我忙把他拉到別處,讓他看阿丹的作品去。
80年代以后,冰兄活得越來越有勁。他到日本,和日本的漫畫作者聯歡。法國、挪威和美國的美術史家來廣東訪問他。1983年,他在廣州舉辦了創作五十年展;6月間,他又精選了包括《貓國春秋》在內的一百多幅作品在北京展出。冰兄的漫畫集,在國內出版的,少說也數以十計。
冰兄耳朵越來越不靈了,跟他說話挺費勁兒,有時急了還愛跟人翻臉,可是當他弄明白是他自己鬧糊涂時,就立刻向人賠笑道歉。他天真無邪,直腸直肚,所以盡管跟他抬過杠的人也從心里喜歡他。人都一分為二,冰兄也有缺點,太坦率了,易被人利用,可是也只能上一兩次當,一旦被他發現,以后就休想再進他的門。
廖冰兄其實也是個普通人,穿衣吃飯,沒有什么特別。要說特別,他家的取名倒是一樁:他名叫冰兄,理由是他妹妹叫廖冰。“廖冰兄者,廖冰之兄也。”可是世界上哪有妹妹比哥哥先取名的,所以我至今還想不通。冰兄有一位賢惠的妻子,近年抱病在家,她們有四個兒女,名字你聽著:“零一”、“零二”、“零三”、“零四”。幸好中國像冰兄這樣的怪人不多,不然的話,目前全國都號召“只生一個”,那么,我們下一輩的子孫全都名叫“零一”?太不堪設想了!
冰兄漫畫,有的以裝飾、抒情筆調,寫人間疾苦,也有的以民間情調,幽默造型,嘲諷現實。例如1945年所作《燃血求知》,寫知識分子燃點了自己血管的血來代油燈,忍受著爛菜劣米,忍受著細菌、蚊虱臭蟲分享他的血肉,一心在國家民族的文化建設上,獻出生命,這幅以美麗畫面暴露丑惡現實的作品,為天下窮苦知識分子同聲一哭,看了令人悲憤!又如《鋼鐵———寫在人妖顛倒的日子》,作于1979年,指“文化大革命”時期法西斯陰影遍布山河大地,令人悵觸當年陰森可怖的日子,但他這幅作品,幾乎可以看做歐洲現代主義大師———例如達利(Dali)的一幅名作,使感到藝術感染力很強。“文化大革命”以后,冰兄像許多知識分子一樣,若有所悟,覺得自己幾十年都像裝在一個大壇(埕)里—樣,日子長了,形成一個模式,這個框框———壇子即使被打破了,但自己一直是在那里長大的,一直還是手腳施展不開,成為畸形人(在中國的筆記小說中,這種“畸形人”是變戲法的人,從小把小兒拐騙后裝入壇里,喂大之后,拿來給主人做騙錢手段的殘酷把戲),這里見到的一幅,題為《自嘲》,是刻入河南鞏縣碑林的,作者寫詩道:
鬼使神差鉆入埕,
埕中歲歲頌光明;
一朝埕破光明現,
反被光明嚇一驚!
這一現世紀的知識分子悲劇題材,被冰兄反復使用,并常常附題:“以此自嘲,并嘲與我相類者。”1992年作的《獻腦》———把腦交給“上頭”,免得思想惹禍,也是冰兄自嘲之作。
貓因狗干涉偷食的老鼠,跳起來大叫“這是我的權”。歷代由平民出身的小民,一旦做了官,就宣布“民主已成功”,我“主”即“民主”,古今中外,事例不少。天下有愛好吹拍的人,自然有吹拍抬轎的人,這種官場慣例,也被冰兄加以刻畫。甲、乙、丙、丁四村的土地爺,各行自己一套法令,小民顧此失彼……冰兄以他幽默的筆觸、純熟的技巧,游戲人間。
冰兄好以廣東方言題畫,這雖增加了他的地方特點,但外地讀者感到捍格(本刊編者注:讀hàngé,抵觸的意思。),亦一憾事。
看漫畫的人無須旁人在一邊嘮叨解釋,否則這就不叫“漫畫”,因此對冰兄的作品,我不想再說什么。何況冰兄作品內容的嚴肅性,以及表現手法的美妙幽默,是早已為國內外讀者所承認的。我同意韓羽兄的話:冰兄的漫畫,“都像涂了一層辣椒油,開胃醒脾,入骨三分”。
我相信冰兄活到一百歲還將一如既往地在人生及藝術圈里“鉆”,他是一心要把宇宙穿一個大窟窿的,雖然他永遠辦不到。
(選自《畫壇師友錄》/黃苗子 著/三聯書店/2007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