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里”的陳年舊事

黃浦區山西中路的景行里，是一條寬3米長約100米左右的彈格路老弄堂。弄堂的命名出自《詩經·小雅》中的名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文化氣息很濃。原來兩邊弄堂口都有花飾的鐵欄門，1958年大煉鋼鐵時被拆掉當作煉鋼的原料去了。現在除了弄堂還在，老房子早就拆遷。我的老宅就在這條弄堂中間的9號里，一個有著兩層樓前廂房、后廂房，前后兩個天井，一個后陽臺，三只水龍頭，共30多戶人家的大雜院。

這幢大雜院清代晚期建造，曾是李鴻章的私產，解放前是一家綢莊。五十年代初父親花了一千多塊銀元買下二樓前廂房的一間24平方居室的居住權，包括一套沙發、幾件紅木、白木家具。紅色生漆地板、奶黃色墻面，裝有進口日光燈的老房子有三米多高，還帶有一個9平方的閣樓，后來房子大修時閣樓上開了一扇朝北的老虎窗。這間前廂房在當年住房普遍緊張的困難時期，已是相當不錯的房子了，更何況這里是緊靠南京路市中心的黃金地段。1955年我和大妹隨母親從紹興家鄉到上海定居，直至1985年動遷，在這個有著前后天井的大雜院里度過了三十年。

留存在記憶中的大多是一些瑣碎小事，因那時大家住在一個門洞里，每家每戶哪怕發生一點動靜，不消一個時辰，樓上樓下都已曉得，瞞也瞞不住。比如陳家跑遠洋的兒子從國外帶回來一只“四喇叭收錄機”，放鄧麗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聲音絕對好聽；樓下后天井的爺叔捉了一只“梅花”蟋蟀，連贏了好幾只青蟲、白蟲，在弄堂里稱王稱霸；董家老大到蘇州河碼頭下面去捉魚白相，回來給伊拉阿爸狠狠較打了一頓，一塊自家做的乒乓板也打得一豁兩爿；前天井劉家的二女兒生了腦膜炎，由于搶救及時，沒有死掉，不過腦子已經燒壞脫了，嘎漂亮格小姑娘真可惜。傳得最神秘兮兮的是二樓東面一家新婚小夫妻汰浴的事體。因為當年的老房子沒汰浴間，家家戶戶都是用大腳桶倒熱水汰浴。大概是窗簾沒有拉緊，男人幫女人擦身給弄堂對面陽臺上白相的小朋友看到了，老“下作”格……諸如此類的陳谷子、爛芝麻，倒出來能有一大筐。

當年的“景行里”處于黃浦區的低洼地段，幾乎隔一兩年就要發一次大水。五十年代末的一個夏天，半夜里突然漲起了大潮水，樓下的人家睡夢之中被驚醒，已經是樟木箱、五斗櫥、大櫥全部泡在水里。樓梯下面的一家人家最慘，大水漲到床上也勿曉得，戇大兒子夢里還以為在洗冷水澡，連米缸、馬桶都翻了個底朝天。由于后半夜無法睡覺，樓下的人家跑到樓上敲門，全部睡到樓上人家的地板上。第二天起床后才發現，大水足足有一米多高，差不多漲到樓下房子的窗框齊平，學生上課也不能去了。弄堂里漂進來不少小菜場里的爛冬瓜、斷茄子、黃菜皮，到處都是水漫金山、一片汪洋，直到兩三天以后，大水才慢慢退去。這短短的幾天，是整個門洞里最團結、最和睦的日子，大家不分張家李家、男女老少，統統吃住在一道，有福共享、有難同當，平時為搶占自來水龍頭你先我后和為灶披間的公共地方你多我少的爭執吵罵統統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鄰居間充滿友情的相互幫襯和歡聲笑語，正應了“患難之交見真情”、“遠親不如近鄰”這兩句老話。

三年自然災害讓人刻骨銘心。上海那時每人每天配給三分錢“光榮菜”，就是現在菜場里丟棄喂豬的老卷心菜皮。偶爾起早能排隊買到一點豬油渣，和“光榮菜”燒在一起，吃起來又香又肥，想起來直流口水，是當年最佳的一道葷菜。那時吃的主食是黑面粉，母親天天用它來做菜湯面疙瘩，就是這種面疙瘩也只能限量供應，一家八口人根本吃不飽。記得有一次還未上小學的大妹嫌母親分給她的菜太少，堅持要自己燒她的一份三分錢的菜，母親當然不同意，她一氣之下離家出走，走迷了路，后來叫了一輛三輪車才回到家里。母親終于答應讓她自己燒著吃，大妹這才發現，自己燒的一份比平時吃的還要少。其實，我們全家母親才是做得最多、最辛苦，吃得卻最少的一個。后廂房張家伯伯家里條件比較好，由于很長時間沒有吃葷菜饞得慌，下狠心花100元買了兩只“黑市”的老母雞改善生活，想不到油水太足，吃了以后全家拉肚子，只好到醫院去看急診。此事多年以后鄰居們還作為茶余飯后的笑談。

如今的景行里，弄堂東面是九十年代后期新建的大名鼎鼎的“應昌期圍棋學校”，紅墻高樓分外醒目，很遠的地方就能看到。西面是八十年代拆遷后建造的老公房，已顯得十分陳舊，恐怕免不了再次拆遷的命運。回遷的老鄰居中，父母親一輩的老人大多離世，難得再見到一兩個熟人。三四十年過去了，“景行里”的陳年舊事偶爾還會徘徊在我的夢鄉里，但已經恍若隔世，像擋著一層毛玻璃，模模糊糊的再也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