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成一片”一語出自禪家,原指心境如一,不再有區別,形成一個整體。《五燈會元》卷十五載,香林遠禪師在圓寂之前說:“老僧四十年,方打成一片。”后來,“打成一片”多用來形容感情融洽,成為一體。
我想,“打成一片”在任何時候都是一個作家要追求的境界。像我們這一代人,生在農村,在土地里滾大,那是一種真正的“打成一片”。也正是憑著那時“打成一片”所獲得的入骨徹髓的經歷,才寫出了反映農村生活的一些作品。我耗費八年時間寫成,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系列長篇小說“農民三部曲”《繾綣與決絕》、《天理暨人欲》(原名《君子夢》)、《青煙或白霧》正是我動用了多年的農村生活積累、加上讀書思考的結果。
然而,當我們進入城市居住之后,就慢慢地疏遠了農村。當年的經歷早已成為歷史場景,現在的農村是什么樣子,農民到底怎么樣生活,真的是知之甚少。即使回家鄉看看,即使去一些地方走走,也總是有些隔膜,是一種“兩張皮”的狀態。對農村是這樣,對五光十色、滾滾沸沸的城市生活,我們也沒能真正地“打成一片”。我們接觸的多是文學界同類,參加的活動多是與文學有關。有同行說,活著就是生活,我們每天都在生活之中。這話誠然有理,但我們這些專業作家的生活,委實過于逼仄、單調,難以代表時代、折射時代。所以,“生活在別處”這句名言,也可以給以新解,成為對作家的一種警醒與鞭策。
哪里是“別處”?書齋之外就是別處,文學圈之外就是別處。農村,工廠,學校,軍營,那些傳統的“深入生活”的目的地,都有生動鮮活的素材等著我們去發現。在一些鮮為人知的領域,也同樣有一些文學價值極高的東西值得我們去挖掘。我在完成了“農民三部曲”之后,打算從傳統文化中尋找創作資源,決定寫一部反映當代漢傳佛教文化景觀的長篇小說,就在大量讀書的同時,一次次地走出書齋,走進寺院。我知道,要想真正地了解那個陌生而幽深的領域,充分地占有素材,靠走馬觀花不行,靠記者式的采訪也遠遠不夠,最好的辦法就是忘掉自己的身份,忘掉去那兒的初衷,讓自己成為那兒的一分子,努力做到“打成一片”。我去南方一座佛教名山,那兒正辦著一個文化節,我如果到組委會報到,肯定會有優厚待遇,可以住星級酒店,出席一些慶典活動。但我想,那樣的話,我只能得到一些浮光掠影的東西,非我所愿。于是,我不暴露作家身份,冒充居士悄悄住進一家寺院,早上四點即起,隨僧人們一起上殿做早課。在當地電視正在直播文化節開幕式盛況的時候,我正在一個小小的寮房里向一位老僧請教佛學上的問題。我不是佛教徒,但進入寺院之后,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佛教徒,我虔誠地和他們一起做功課,一起吃齋飯,一起“出坡”勞動。我每次住進寺院,基本上是與世隔絕,與僧人一樣過著最簡單的生活,聽著寺院里的打板聲早起晚眠,一日三餐都是很簡單的素食。我以我的真誠與尊重,進入了一些一般人進不去的地方,看到了一些一般人看不到的場景,同時也結交了一批僧人朋友。揚州高旻寺是中外著名的禪寺,那里的禪堂全國一流,并且完整地保存著傳統的儀規。我以一個禪學愛好者的身份向知客僧提出要求,通過了他的考試,才得以進去。在那個禪堂里,我和眾多僧尼一起跑香,吃茶,坐禪,參話頭,尤其是在參“念佛是誰”這個話頭的時候,我也像一個禪僧一樣,反反復復地追問、拷問著自己。在這里,我真切地體驗到了禪宗文化最核心的一些內容,體驗了禪僧們的內心世界。所以,我才能在作品中較好地塑造了休寧與慧昱師徒二人的形象,并借青年知識僧慧昱之口,提出了“平常禪”的修習主張。在南方一所佛學院里,我像學僧那樣認真聽課,取得了講課法師的信任,我因此能夠走進他的方丈室,與他進行了關于佛教當今現狀、如何建設“人間佛教”的長談。另外,我在和僧人們一起生活與勞動時,通過融洽而深入地交談,了解到了許多僧人的俗世經歷、出家因緣、僧團生活甚至隱秘的修習體驗。正由于這樣,我才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領略了中國當代漢傳佛教文化景觀,最終寫出了《雙手合十》。這部作品發表后,在讀者中引起了較好反響,就連一些佛教徒看了,也說我寫的真是那么回事。
當然,我的“打成一片”還是淺層次的。因為我不是佛教徒,在有些方面我還不能完全投入,不能真正做到心境如一。但我這幾年一次次走進寺院的經歷,給我今后的“深入生活”積累了經驗。面對另外一些新的領域,我想我也可以轉換角色,投入進去,與平日并不熟悉的人群“打成一片”,豐富自己的創作,同時也豐富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