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樹

這棵樹原來長在一處荒蕪的山脊上，誰也沒有在意。誰會在意一棵泡桐樹呢。在村人眼里泡桐基本沒有任何價值，木質疏松，既做不成家具，砍了做木柴，又不經燒。泡桐一直就那么虛長著，高高大大，風里雨里，孤孤單單，好像一塊巖石兀立在那里，誰也不想改變它的位置。

后來這棵樹被人伐倒了，伐倒之后，也沒搬走，橫在山脊的一條小路上。

馬桂也沒怎么在意這棵泡桐，如果他不是從山上開完荒抄近道回家，如果不是他一下子被這棵樹絆倒，他也不會發現這棵樹。這一跤他摔得不輕，從地上爬起來后，捂住被撞破皮的膝蓋，跟這棵樹賭氣，嘴里連連罵了起來，日你娘!日你娘!

馬桂抓起一把浮土止住血，瘸著腿走了幾步，又一屁股坐在地上。

天色還早，他想不如坐下來多歇一會兒，開了一天的荒，骨頭架子都快散了。不開荒不行了，種糧食的地在村干部的強制命令下種了黃姜。黃姜既不能吃也不能喝，雖然據說能賣錢，但馬桂見不到地里長糧食作物，心里就發慌。讓你們去侍候黃姜吧，我才不信村長“黃姜能發財”的屁話。過去村長說“種煙葉能發財”的話，后來怎么樣，全村的煙葉堆積如山，煙草公司不收，說質量太差。最后在上面領導的調解下，才廉價賣掉，搞得一村人見煙葉就罵娘。馬桂想到這里心里還有點得意，因為他好不容易在一個山旮旯開出了幾分地。

歇了一會兒，馬桂伸了一下大腿，感覺膝蓋骨沒有那么痛了。膝蓋那地方肉少，不經碰，可不經碰的地方，總是經常被碰到，他的膝蓋好像成了他傷心的源頭。抽完煙，馬桂準備下山，走了幾步他又回頭朝那棵樹望了一眼。準確地說，他的目光是被一只烏鴉引過去的。那只烏鴉在他頭頂盤旋一周，然后低低地滑翔，好像為尋找一處落腳的地方煩惱不已，最后落在了那棵被伐倒的泡桐上。也許它比誰都熟悉那棵泡桐，熟悉它茂盛的枝椏和手掌般大的闊葉，但倒塌的泡桐，差點使它失去了方向。它棲在它上面的樣子很憂傷，比馬桂還憂傷，它的叫聲充滿了哀怨。

烏鴉是天上的幽靈。馬桂不自覺地想起了這句話。

馬桂感覺有點不對勁，誰把樹砍了?既然砍了，為啥不扛回家?他返回到樹前，才發現這是棵不值錢的泡桐樹。那只烏鴉并不飛走，它枯瘦的爪子緊緊抓在一根枯枝上，眼睛怔怔地朝馬桂看了一眼，然后一動不動，如果不仔細看，它也像一片已經變烏發黑的泡桐葉。馬桂不喜歡烏鴉，馬村人都不喜歡烏鴉，它是天上的幽靈，會帶來不吉不祥的預兆。但是馬桂并沒有趕走烏鴉的意思，剛才的那點皮肉傷痛已被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憂傷所替代。別以為馬桂什么事情也難得想起，但他的憂傷是非常實在的東西，像空氣一樣實在。

察看周邊的地形，他才回想起這棵泡桐樹還是自己多年前栽下的。具體是哪年栽的，他也沒有什么印象了，但可以肯定的是，這泡桐樹苗是他從另一個山頭挖來的，栽在了老屋的屋檐后，后來老房子搬遷，其他樹被移走或砍掉，留下了這棵泡桐樹，沒想到泡桐竟越長越高大。過去馬桂多次路過此地，也沒在意這棵泡桐樹。時間長了，一棵沒什么用處的樹，即使長得再高大，也很難引起他的注意。再說馬桂的眼神不好，目光從兩只習慣眨巴的常常掛著眼屎的爛眼里露出來，如微弱的光在墻縫里探頭探腦。

因此馬桂眼里的世界就常常覆蓋著一層迷霧。

如果砍樹人將樹抬走，或者不抬走，只要不橫在他經過的路上恰好使他摔一跤，馬桂也不會在意這棵樹。摔了一跤的馬桂，本來很窩氣，又發現樹被人無緣無故地砍掉，又無緣無故地丟棄在這里，覺得砍樹人真是太目中無人了。馬桂想，如果誰想用這樹做個羊欄，他馬桂也不會不答應，問題是既然砍了，你得搬回家，別讓樹爛在野外，這不是明顯糟蹋樹嘛。這樣一想，他對這棵樹的感情便油然而生。他覺得這樹雖沒什么實用價值，但長在這里也不礙事，還能起到遮風擋雨的作用；糟蹋樹，也是瞧不起栽樹的人。馬桂按照這個思路一直想下去，一股氣又從心里冒了出來，比剛才摔一跤還窩氣。

誰砍了老子的樹！誰砍了老子的樹！他對著山下，一連喊了幾聲。

山下有幾個人正在地里侍弄黃姜，他們都聽到了馬桂的喊叫，但都沒理他。馬桂的地里也種了黃姜，但他很少去侍弄，他看著憋氣。一憋氣他就恨村長，村長兇巴巴地吼他，說如果誰有膽量不種黃姜，種什么就毀什么。馬桂斗不過村長，村長比他死去的爹還兇，于是馬桂只好種黃姜。但是黃姜草草種下去之后，他就到山旮旯開荒去了，他需要種點看得見摸得著的糧食作物。黃姜即便是白花花的票子，也只是存在土里一時取不出來的票子。馬桂怕餓肚子。他爹就是餓死的。

而此時的馬村人，侍候黃姜像侍候自己的孫子一樣，把所有的精力和財力都賭在了黃姜上。因此他們沒有空暇理睬馬桂。再說在馬村人眼里，馬桂是那種腦袋不靈光的犟驢，兩只常年掛著眼屎的爛眼，斜著瞅人，有時還傻笑，四十歲才娶了個比他還大三歲的寡婦。

別人不理他，他罵得更來勁了。誰把老子的樹砍了！他選擇了一處有利于別人一眼就能看得見他的巖石，一屁股坐在上面，重復著這句話。但還是沒人理他，甚至都懶得看他一眼。人們把頭埋在胯襠里，手里擺弄的是泥土，心里想著的是黃姜。馬桂的罵聲很單調。你想要他換個新的罵法，也是很難的。除此他空空的腦袋已被憂傷所塞滿。

此時他是多么希望有人回應他，哪怕跟他說一句“那樹砍了也就砍了，反正球錢不值”的話，他也會得到一點安慰。他覺得那些不理他的人，明顯是沒把他看在眼里。他的窩氣又轉移了方向。

正當他深感被冷落的時候，路經此地的拾野糞的馬老倌跟他答話了，馬瞎子(馬桂的諢名)這樹又沒長到你家地里，怎么知道是你的。馬桂本不想理馬老倌，但覺得馬老倌畢竟沒把他當塊巖石，就跟他爭辯起來，你是知道的，那地方曾是俺老家的屋基，樹就長在屋基后面的山脊上，不是我栽的，難道還是你栽的？

馬老倌是個精瘦而多事的閑人，除了拾點野糞，就是喜歡跟人嘮嗑，跟人賭狠，一身烏皮包不住筋骨。馬老倌不種黃姜，他把地分給了三個兒子，在三個兒子家里輪流蹭飯，什么事情也不管，只是將野糞非常公平地分給三個兒子，生怕蹭飯時，大家發生爭吵。

馬老倌把糞筐往地上一放，朝泡桐踢了一腳，說，不就是一根爛泡桐嘛。

正是這句話，惹得馬桂更加窩氣。爛泡桐礙哪個了，爛泡桐若不被人砍掉，它不也活得像一棵樹嘛。馬桂這樣想著，懶得再理馬老倌，而是對著山下繼續罵：

是哪個龜孫砍了老子的樹！

這次他的語氣更加惡毒。這惡毒好像是馬老倌幫他激發出來的。

馬老倌哪里知道此時的馬桂是多么寂寞多么憂傷，這寂寞和憂傷就像他黃姜地里瘋長的野草，他想拔又無力拔懶得拔，他得把力氣用來開荒。而被砍掉的泡桐樹僅僅是這憂傷和寂寞的導火索，引爆寂寞和憂傷的是那些瞧不起他馬桂的人們。

馬桂罵得正歡的時候，從山下走來一個人。馬桂一眼就認出來人是他的哥哥馬陽。馬陽低著頭，雙手背在后面，邁著八字腳，跟現任村長走路的姿勢非常接近。過去馬陽也是村長，如果他不是因為貪過村里的提留款，村長的位置還是他的。但是現在他不是村長了，因此馬桂對他的恐懼就煙消云散了。

馬陽說，你嚷啥？樹是我砍的。馬陽的語氣很生硬。他站在馬桂的面前，但并不看他，兩只剛背在腰后的手叉在了腰上。如果馬陽的兩只手放在身體的其他任何地方，馬桂也就一聲不響地回家了，但就是因為馬陽的這個傲慢的姿態使他感覺受到了侮辱和歧視。

你有啥資格砍我的樹？馬桂說。

馬陽沒回答。他覺得沒有必要回答他的這個問題。他深情地朝山下望了一眼，發現那些忙碌的人都把頭抬了起來，望著他們兄弟倆，準備看笑話。馬陽心里感到不自在，他不想在村人面前丟面子。于是他轉變態度和氣地說了一句，樹是我砍的。

馬陽想，雖然我們有仇，但畢竟是打小在一口鍋里吃飯的親兄弟，你日的是自己的娘呢。

他們的仇還是在兄弟倆分家時結下的，為幾根房梁，他們干過好幾架。馬陽讀過高小，身體也比馬桂強壯，文的武的馬桂都不是他的對手，所以吃虧的自然是馬桂。現在雖然各自有了家，兒女都已成人，但兄弟倆還是不說話。

馬桂依然坐在高高的巖石上，把目光投向那些看他的人們。他的姿態像一只憂傷的烏鴉，顯然對馬陽雙手叉腰的傲慢充滿了憤恨。

你有啥資格砍我的樹？馬桂又說了一句。馬桂也懶得看馬陽。

馬陽有點惱火，說，你憑啥說這樹是你栽的？真是頭倔驢！

馬桂指著那棵樹說，它長在這里，就是我栽的，你憑啥砍！馬桂也激動起來。他很久沒這么激動了，他一激動腦子就亂，口水順著腮幫流了下來，眼睛眨巴得更加厲害了。不過此刻他的記憶變得清晰起來。

我栽下樹后沒幾天，爹就死了。馬桂在記憶里努力尋找證據。

馬陽短暫地回想了一下，但很快就懶得想了。爹到底是哪年死的，他也想不起明確的年份了，反正是鬧災害那年餓死的。馬陽比馬桂大不到兩歲。因此他對馬桂是否栽了這棵樹幾乎沒有記憶。但樹的確是長在老家的屋檐后。

馬陽也喜歡較勁，不過這脾氣是他當村長時養成的。而馬桂天生就倔，悶倔。馬陽說，那你說是哪年栽的？

73年冬里。馬桂在心里迅速盤算了一下，回答得很干脆。也就是說這棵泡桐已經有20個年頭了。

馬陽說，爹是73年死的嗎？就你那腦子還記得起這事，我告訴你，爹是71年油菜花開的時候死的。你還跟我倔！馬陽也陷入了記憶之中。接著馬陽突然想起了什么，說，這棵樹苗不知是誰丟在自家的屋檐下，后來還是我栽在土里的，也就是說這樹是71年栽的。馬陽說得很肯定。

馬桂哆嗦著站了起來，他被馬陽的說法搞蒙了。這樹明明是他栽的，卻被馬陽強行霸道說成是他栽的，這不是明顯欺負人嘛。

馬桂菜色的臉突然洋溢著紫紅的光彩，就像喝了一碗悶燒酒似的。他不停地眨巴著眼睛，嘴直哆嗦。接著他跟馬陽爭吵起來——

是我栽的，就是我栽的！

倔驢！

你才是倔驢！

你是皮肉發癢了吧！

嚯嚯，你敢動手？我皮肉發癢也不會蹭你屁股。

樹是我砍的，你怎么著？憨逼一個！

馬桂最恨的就是馬陽也像村里人一樣把他當成個白癡，因一時又找不到反駁他的理由，就不停地吼著，我要告你！我要告你！

馬陽覺得跟他爭吵下去簡直有點丟人，只好背著手下山。下山的時候，他也沒在意馬桂的話。你告我什么呢？難道還跟我打官司不成，真是個憨逼！

馬陽沒說假話，樹的確是他砍的。馬陽砍樹的確想做個羊圈，但是砍掉樹之后，他就后悔了，因為這棵看起來高大的泡桐樹大半截子竟是空心的。所以他就棄樹回家了。

但是馬陽萬萬沒有想到，馬桂為這棵一文不值的泡桐，還真把他告上了法庭。

當兩個穿制服的法官翻山越嶺趕到馬村時，馬村人沒怎么在意。馬陽也沒怎么在意。他們對偶爾來村里執行公務的干部，沒什么好感。馬村最近一段時間很安靜，沒發現誰家被偷被搶，想必他們是來找村長喝酒或者是來打獵的。城里干部喜歡來馬村打獵，因為這里的貍子又多又肥。但是法官沒找村長，而是直接找到了馬桂。

馬桂好像早盼他們來似的，端茶倒水的，并不驚慌，站在屋外的陽光下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

馬桂從家里搬出一塊像砧板一樣的原木，手指在上面指指點點。

一個瘦法官說，這東西我們看過，但你還得拿到市里請林業部門鑒定樹的年限，法院以他們的鑒定才能作為斷案的依據。

需要補充的是，馬桂進城遞狀子時，就帶著這塊從泡桐樹上鋸下來的原木，目的是想證實這棵樹的樹齡。只有從樹的年輪上才能找到這棵樹到底是誰栽的。馬桂自然想不到這一點，這是一個回鄉度假的中專生告訴馬桂的。

找了馬桂之后，法官接著去找馬陽。馬陽不見他們，馬陽得知自己成為被告后，誰也不想見，他悶在家里想心事。他抱定一條，讓你告，反正是一棵爛泡桐。胖法官說，我們只是來通知你開庭的時間。

馬陽臉色泛白，假裝平靜地說，你們說咋辦就咋辦。

馬陽還有一點不想見人的原因是，他感覺這次面子丟大了，至于誰輸誰贏，他并不看重。在馬村人眼里，只要是打官司，不管輸贏如何，總是件見不得人的事情，何況還是兩兄弟上法庭。這個憨貨，白癡，倔驢，看你鬧騰。馬陽在夢里都在暗暗罵著馬桂。

法官們下來取證，才使馬村人相信，馬瞎子真把馬陽告了。

隨即馬村熱鬧起來，人們碰到一塊，嘴里議論的不是自家田地里黃姜的長勢或牲口的重量，也不議論村長的兒媳承包的那塊枸杞林，而是議論著一棵樹，準確地說是一根已經開始腐爛的分文不值的朽木。

跟馬陽吵架后的當天晚上，馬桂就把這根朽木扛回了家，一直放在屋后，日曬雨淋，已發出一股腐爛的氣息。

半個月后，官司終于判了下來，馬桂勝訴。但是吃虧的一方還是馬桂，打官司他一共花去了一千多塊。這些費用包括取證費、鑒定費、旅差費等，這差不多是他一年下來的純收入。而馬陽幾乎沒損失什么，法庭也沒判他賠償一棵樹的損失，只是證實這棵樹的確是馬桂栽的，屬馬桂所有。他連律師也懶得請，只是付了一點開庭費。

馬桂從城里回來，地位隨即上升，每天都有人主動跟他說話，問問打官司的過程。因此他不再寂寞也不再憂郁。但是人們很快就冷落了他，而是對那根快要腐爛的泡桐產生了足夠的興趣，前來瞻仰泡桐的人絡繹不絕，像瞻仰一個德高望重的死者的遺體。

只有馬老倌不屑一顧，他丟下糞筐，擠進人群，明智地啐道，球毛，不就是一根爛泡桐嘛。

這時，馬桂蹲在自家門前的石頭上，像只高傲的烏鴉，對趨之若鶩前來參觀的人們抱著冷靜的態度。除此馬桂心里還是有點得意，我還懶得搭理你們呢。為什么要搭理他們呢，過去他就是找他們嘮嗑，一個個都是一副懶得理他的樣子。這些人里面自然包括馬老倌。馬老倌不就是個拾糞的臟老頭嘛，整天尖酸刻薄地罵這罵那，神神叨叨的，可在三個兒媳面前還不是屁都不敢放一個。爛泡桐怎么了，爛泡桐給老子挽回了面子。馬桂想。

馬桂這樣想的時候，眼睛就抬了起來。他看見空中盤旋著一只烏鴉，他相信它在尋找落腳的樹。村里的樹稀少，根本沒有適合它落腳的地方。他相信它在尋找那棵高大的泡桐樹。馬桂的憂郁又隨之而來。他把目光從天上收回來，看一群螞蟻在石洞旁調情。他相信它們在調情，誰說螞蟻就不會調情？那只個頭大的螞蟻爬在兩只個頭小的螞蟻身上，兩只小螞蟻在底下掙扎。狗日的，一下日倆，比人快活。他有點氣憤，莫名其妙的氣憤，于是就用煙頭戲弄那只快活的大螞蟻，也就是公螞蟻。公螞蟻遇到危險，趕緊竄進了洞穴。馬桂的煙頭只燒掉了它的一條后腿。

隨后他走到自家的毛驢前，用手摸了摸毛驢的頭。毛驢像條狗，頓時有點興奮，尾巴唰唰地擺動起來。毛驢是他才買回來的，為這頭毛驢他跟老婆打了一架。老婆希望他買頭奶牛，可是他堅持要買毛驢。老婆的理由是，隔壁的馬軍買了頭奶牛，不到一年本錢就賺回來了。馬桂也想買頭奶牛，但是一頭奶牛的價錢是十頭毛驢的價錢，他根本就買不起。他積攢的血汗錢都用來打這場官司了。

想到馬軍的奶牛，他莫名其妙地踹了毛驢一腳。

接著人們很快忘記了那根爛泡桐，接著他們嘲笑馬桂長著驢腦，腦子確實有問題，現在誰還買毛驢，都啥年代了，村里誰還用毛驢車拉貨。再說毛驢不長個，殺了也賣不出幾斤肉。當然人們偶爾還會意味深長地談論起那場官司。

沒想到馬瞎子還真把官司打贏了。

贏了有屁用，光打官司他就花了一千多塊。

簡直是扯雞巴蛋！這兄弟倆簡直是吃飽了撐的。

村長聽到人們的議論，心里就來氣。他從竹林里穿出來，走到馬桂屋后的泡桐樹前，踢了一腳說，馬瞎子，你地里的草長得比黃姜苗還深了，你他娘的贏了官司，還真成了個人物了。

馬瞎子咳嗽了一聲，不想理村長。那塊地荒了也不要緊，反正那地也沒種糧食，我開了荒，等你們的黃姜爛在地里，我還有活命的糧食呢。馬瞎子想。

村長生氣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為馬瞎子打這場官司，使他覺得丟了一村之長的臉面。

在馬桂帶著狀子進城時，村長曾對此極力阻止。村長說，你到城里打官司不感到丟人，我還感到丟人呢，不就是一棵不值錢的泡桐嘛。再說，還是告自己的親兄弟，就更不應該。

馬桂坐在那棵泡桐樹上，不看村長，舌頭不自覺地在嘴邊舔了幾下，臉色沉靜，眼睛死死盯著從樹洞鉆出來的一條白色的蟲子。陽光很好，那蟲子似乎在樹洞里呆久了，爬出洞后，居然昂了一下頭，扭動了一下僵硬的身子。

馬瞎子說，是不值錢。

村長說，你知道不值錢，那還往城里跑啥？

馬瞎子說，我憋氣。

村長說，就是說，你還是要打這官司？村長火了，又說，你想想，你仔細想想，你怎么就這么死犟呢。官司就是那么好打的嗎？你斗大字不認識幾個，真是叫人笑掉牙，上面領導若得知這事，還以為馬村出了件治安大事呢。

馬瞎子還是那句話，我憋氣。

村長有點氣餒地說，你打吧你有本事就打吧，我再也不干涉你了。

馬瞎子吐了口痰，痰準確地落在身邊的樹兜上。他除了把爛泡桐扛回家，還把長出了新芽的樹兜也挖了回來。

村長一走，馬桂顯得更加憋氣了，你為啥就不去指責馬陽，他一直看不起我。你想想，一個親弟兄伙的，都爬到我頭上拉屎拉尿了。馬桂有種想哭的感覺。

馬陽自從輸了官司，感覺無臉見人，整天像個落寞的秀才，抱著一本破書，躲在屋子里不出來，偶爾在黃姜地轉一圈，也無心侍弄黃姜。馬陽是個識文斷字的人，因此除了要面子，還固執，而他的固執總表現出霸道的味道。他沒想到他竟莫名其妙地栽在一向老實的弟弟身上。

當馬村人對這場官司徹底感到索然無味、差不多遺忘的時候，縣電視臺來了兩個記者，他們翻山越嶺扛著機子來到馬村，采訪官司的真相。馬桂再次成了引人注目的人物。

當記者把話筒對著馬桂時，馬桂慌了神，他不知說什么，只好在木柴堆里翻出那塊像砧板一樣的原木，拿給記者過目。記者不知他何意?他把木板攤在地上，用手指點著一圈一圈的年輪說，俺的證據就在這里。這樹明明是俺20年前栽下的，可馬陽偏偏說是他22年前栽的。記者說，官司已經了斷，事實我們都已經清楚了。我們想問的是，你為何要為一棵樹把自己的哥哥告上法庭?馬桂說，我憋氣。

馬桂不懂得記者的意圖，說不到點子上。記者是想通過這個官司，來宣傳農村的普法教育是怎么深入了人心，他們認為馬桂的官司是個典型的例子，否則他們才懶得為這個毫不起眼的官司翻山越嶺地跑來采訪呢。

在記者的啟發下，馬桂還是進入不了主題。記者只好去找馬陽采訪。馬陽丟下一本爛如菜葉的書，臉色烏黑地說，你們找我說，我沒什么可說的，我感覺已經很丟人了，別把鏡頭對準我。馬陽說完就朝后門跑了。記者搖搖頭。周圍站著一群男女老少，他們沒看見過這陣勢，對城里人的意圖也十分曖昧。有個小伙子叫住馬陽說，馬叔，您老要上電視了，是個大好事，跑啥嘛。馬陽沒回頭，影子閃進了屋后的竹林。記者只好把話筒對準圍觀的人群，希望他們發表對此事的看法。人群一哄而散，面對話筒好像面對著機槍大炮。挑著糞筐的馬老倌走近話筒大聲說了一句，他們是吃飽了撐的!群人大笑。記者也笑了起來。記者說，大爺，您說說他們有沒有必要打這場官司?馬老倌說，我不是剛說了嘛，他們是吃飽了撐的。

正在這時，村長邁著八字腳來了，臉上堆滿歉意的笑，說，記者同志辛苦了。說著就掏出一包煙，給他們敬上。

記者說，您是村長，您說說他們有沒有必要非要上法庭解決問題?

村長氣憤地說，他們真是發賤!親兄弟之間天大的事都可以協商解決，非要扯到法庭上，何況還有村支部。

記者說，您出面調解了嗎?

村長說，兩頭犟驢，誰的話也不聽，哪里把村干部放在眼里。

記者說，打官司不一定就是壞事情呀，您談談村民的法律意識是不是加強了?

村長搔了搔腦殼說，我沒見過這號事，不就是因為一棵不值錢的樹嘛，真丟人!還法律意識，沒這個說法。接著村長又罵起了兩頭犟驢，好像他們不光丟了自己的臉，還丟了整個馬村的臉，讓他這個村長無顏見人。

扛攝像機的記者放下機子，蹲在地上抽煙，一臉無奈。看來他們想從村長的嘴里挖出跟主題有關的話題同樣枉然。

記者費了很大的工夫，也沒采訪到有價值的東西。但是電視還是照常播出了。在電視里，記者握著話筒站在馬瞎子的面前說，為一棵樹把自己的哥哥告上法庭，看起來是一件不盡人情的事情，但是從另一個方面說明，現在的農民已經有了很強的法律意識，知道拿起法律的武器，為自己討還公道，這說明我們的時代在進步，法律意識在農村逐漸深入人心。

村長看完電視后一臉茫然。后來他說，他娘的，我怎么就沒那么高的覺悟呢?

作者簡介：潘能軍，男，六十年代出生。曾出版詩歌、散文、小說多種。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