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堅信,她為我流下的第一顆眼淚,在二十年前。
她十歲,我也十歲的時候,我們之間,惟一的游戲,就是無語中對望,我們不需要言語。合歡樹粉紅的花兒,一朵接著一朵,柔軟地鋪滿了那條漫長的小巷,爬滿紅磚墻壁的牽牛花迎風歌唱。清亮的陽光,攜著瘦弱的日子,與輕柔的風糅在一起,散發著香甜的滋味。我無數次地在回味過,雖然今生再也無法尋到。那個時候,我們甚至聽不到彼此的呼吸,只看到彼此黑色的眸子,那單一的黑,比陽光還要深,比黑夜還黑。她的那滴淚,從眼角忽然涌出來,與陽光同樣單純,比陽光還要透明的淚滴,如此飽滿,空氣無力托起這份沉重,它無助地墜落,擊打在生滿青苔的石板上。接著,她轉身走開,火紅的蝴蝶結,火紅的小襖,像一團烈焰,熄滅在巷口。懵懂的我不知所措,那團火卻從此燃在了我的心底。是的,我們才十歲,可我已真切地感覺到,她那與生俱來的憂傷。二十年的漫長時光,并沒有磨掉這份憂傷,相反,我能感覺到,它依然固執,并且更加鋒利,我可以無限接近,但卻無法抵達。
若安一定出了什么事,當我再次大汗淋漓地驚醒,腦海里立刻有了這樣的判斷。
坐在黑暗里,我再也無法睡去,起身到客廳里吸煙,冥想,她會出什么事呢?
夢中,我又回到了小巷,回到了合歡樹下,但她卻始終不出現。從前,不論現實,還是夢境,我每每如此,不過十分鐘,她便會到來的。但這次,我等了好久好久,等得合歡樹的葉子一片接一片枯黃,一片又一片飄零,她也不曾現身,甚至我充滿恐懼的呼喚,也沒有任何回應。同樣的夢,我經歷過無數遍,但流著淚醒來,這還是第一次。
我們現在身處不同的小城,路途很難稱得上遙遠,我們可以避開所有的目光約會。但我們還要扮演現實的角色,當然做不到毫無顧忌。那座小城,于我而言,熟悉得仿如她的每一寸肌膚,所以總是她往返著,每月一次。她說她喜歡乘車,喜歡在路上,那紛紛倒退的村莊和樹木,總讓她有些許時光倒流的感覺。我可以想像,她倚著車窗的樣子,她眼里一定閃爍著由期待發酵而成的迷茫。她的黑發也一定披散開來了,她總是在我面前才這樣,那黑發像黑色的光環,而她像一朵百合,開在這光環里。她說過她只為我而開放,這是她的宿命,我在這怒放中一次又一次地沉淪,這也是我的宿命。她的身體如此玲瓏,花瓣一樣輕盈,我可以輕輕地捧起,我嗅到那香那甜,迎面而來。
快要結婚的時候,若安不停地給我打電話,她說,我要結婚了,還要一周;她說,我要結婚了,還有六天;她說,我要結婚了,還有……你難道沒有什么話要對我說么?我沉默,只是一閃而過的沉默,接著毫不猶豫地說祝你幸福。她似乎很不甘心,說廢話,除了這個呢?還有么?就沒有別的么?我想了好久,最后無言以對。后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她伏在我的肩頭,不止一次地追問我,你難道真的不曉得我想聽什么?你難道真的不想改變什么嗎?也許你的一句話就能改變一切。我想我是知道她所想聽的,但我又感覺一句話也許并不能改變一切,而且,改變了又將如何,改變了意味著完美么?面對她的質疑,我會保持一貫的沉默,而她這時就會像換了個人,瘋了似的撕扯我的衣服,一次又一次,花樣翻新地要我,直到精疲力竭地癱在床上沉沉睡去。
她已經有兩個月沒有過來了,一個電話也不給我打,給她電話也不接,擺出要從我生活中消失的樣子。上次她離開的時候,是大清早,我送她去車站,路過城中的小廣場,她提議坐一坐。清晨的廣場,還沒有人收拾,簡直稱得上垃圾場,幾個破爛的方便袋扶搖直上,比我們還要無精打采。折騰一夜,我感覺很累,哈欠連天。她卻很興奮,那天清晨,她的話出奇地多,小嘴不停,從前,現在,學校里的勾心斗角,同事間的眉目傳情,實在沒什么可講的了,就給我講亂七八糟的笑話,說實在的,那些笑話一點兒都不可笑,但她卻前仰后合。我摸了摸她的頭,開玩笑說你是誰?你是叫若安么?她甩了甩頭發,噘著嘴生氣。她不再言語,氣氛立刻尷尬起來,我想扳過她的頭,但沒能成功。我以為她流淚了,轉過去看,卻沒有,但眼中卻浮著無邊的虛無,面前的一切仿佛全部消失了。我站起身拉她,她一動不動,嬌小的身子蜷縮在空曠的臺階上,罩進寬大的衣服,像一只疲憊的貓。過了好一會兒,她站起身,低著頭徑直向前走去。我們一前一后,穿越繽紛的黃葉走向車站,一路上,她再也沒開口。車開動的剎那,她探出身子看我,我揮手說再見,她也沒有回應,直愣愣地看我,像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她的黑發已經束起了,但還是被風掀起來,飄飄灑灑,漸行漸遠。
時光,對于每個人的意義如此不同,或者意味著面目全非,或者作用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計。若安屬于后者,除了更加美麗之外,我看不出什么大的改變,連那娃娃臉竟也依然。很難說這是幸,還是不幸。分別七年后,我在人群中一眼就認出了她。那一刻,現實突然模糊了界限,恍然如夢。拿著她的照片,我曾經無數次地遐想,照片上的她忽然鮮活起來,從從容容地走下來,握住我的手,淡然地笑。冥冥中,也許有某種力量,努力使我的遐想變為現實。這很難說。她的確還是照片上的樣子,只形體上大一號而已,我可以原諒時光,但她的面貌并沒有絲毫改變,所以我感謝歲月。
聽到我叫她的名字,她呆住了,瞬間便滄海桑田,從一堆花花綠綠的人群里轉身,走到我的面前,不可思議的眼神盯著我,說真是你么?真是你么?我用力地點著頭,巨大的喜悅和悲傷交織在一起,使得我們都不能再言語了。如果不是洶涌如潮的人流,我們一定會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之后用眼淚訴說彼此。
與我的想法相左,若安固執地認為,她第一次為我流淚,是在新婚之夜。
那種時候,紅色以其熱烈籠罩了一切,碩大的婚床,到處張貼的大紅喜字,渲染著那并不存在的喜悅,當她卸掉所有粉妝,當她被那個氣喘吁吁的男人壓在身下,當她被進入的剎那,鮮艷的玫瑰開滿潔白的床單,像滿山的杜鵑迎風怒放。有一滴灼熱的淚水滑落在枕上,無聲無息。若安說,在那一刻,她的眼睛里,她的心里,她的腦海里全是我。“那些眼淚全是你的,那些玫瑰全是你的,因為那時候跟我做愛的,根本就是你!”她蛇一樣纏繞著我,如此斬釘截鐵地說,“那是你,真的就是你,我能感覺到你的呼吸,和現在一模一樣!”她的話讓我顫栗,我不說話,用盡力氣擁抱著她,我們擁有得如此緊密,如此完全,如果是兩株植物,我們也許就能長成一株了。
中午時分,一個陌生男人敲開了我的家門。
男人身材魁梧,不過看上去精神萎靡,頭發被冷風吹得東倒西歪,鼻子和臉紅紅的,身上的西服從哪個角度也看不出潔凈,倒是那雙皮鞋雖說有些折皺,但畢竟也算鮮亮。我臉上的愕然明確地告訴他,我們并不認識。他搓著手嘟噥了一句,我說你大聲點兒,我聽不清。他這才仰起臉,稍稍放了點嗓門,說,我是若安的丈夫。
我就近選了個小飯館,盡管他告訴我,他不餓,他吃不下。但我還是要了相對豐盛的飯菜,并給他倒了酒,盡管他說他并不會喝酒。他拉住我的手不放,這樣我們就無法落座,于是餐館里出現了兩個男人手拉手面對面,站在桌邊的奇特場面,多虧老板頗為機靈,以倒酒為名巧妙地化解了。落座不久,他便抹起眼角來。他的表現讓我的心情糟糕透頂,我現在想知道若安發生了什么事。眼睜睜地看著陌生男人哭鼻子,使我焦躁不安。他終于開口了,我松了口氣。他說你一定要幫忙。我為什么要幫忙?幫什么忙?誰都知道,我無權無勢,雖然我的第一反應如此,他這話還是讓我感到了慌亂,我努力裝作鎮靜,不想在他面前表現我的膽怯,但拿壺的手還是有些抖,水倒在了杯子外。
若安丈夫喝掉了一杯熱茶,心神似乎穩了下來,他說,你們的事,我一開始就知道的。
我手中的筷子駭然跌落,與他的穩重相反,我的表現慌張無比,我的臉色一定非常難看,否則他也不至關切地問我,你沒事吧?我抹掉鼻尖上的汗,說我能有什么事呢,我怎么會有事。
男人向我講起了他和若安的往事,這種自源頭起始的鋪墊過于煩瑣,我幾次打斷,或者試圖把話題轉移,但均不成功,他講得如此投入,仿佛眼前的我并不存在。
他深深地愛著她,勝過一切,包括他自己。
若安的憂傷把他迷住了。他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清晨,她從學校的合歡樹下走過,踏著一地落紅,夾著教案,沒及腳踝的長裙,他想她就是傳說中的天使,一個神圣的天使,那個不停地出現在他夢中的形象,毫無疑問就是她。那個清晨開始,他發誓,要用去一輩子給她他的所有,有她在身邊,他此生將別無所求。他耗去了七年時光,漫長的七年,兩千五百多個日日夜夜,他付出了全部熱情,如果是一座冰山,也足以融化了吧?如果是一汪潭水,也該沸騰了吧?最后,他實現了他的愿望,他們結婚了。
七年啊,我完全被他的耐力所折服。時間長河里微不足道的七年,滿能夠測量一個男人的情感的溫度。我呢?七年中,我知道她一定在,但我不知道她在何方,我像一只斷了帆的小船,任憑時光的風浪,一點兒一點兒身不由己地把我推向她,可是可是,在這之前,我并不知道我在靠近她,在神的旨意面前,我竟一無所知,無能為力。如果陽光,如果晨露,如果星辰,能夠給我一丁點兒,哪怕塵埃大小的啟示,我又如何能遭別的女人暗算呢?對若安而言,七年又意味著什么?她體味到了被愛,但是,愛呢?七年能夠將女人逼進婚姻,不錯,“逼”這個字眼兒是準確的。否則,臨近結婚她不會一遍又一遍地追問我。我能夠想像最后一刻,她做出決定時的絕望,因為我曾與她一樣。她一次次盛開在我的懷中,她一次次把淚水灑在我的胸前,我竟然從未猜測,她面對七年時光是何等心力憔悴。我立刻對眼前的男人充滿了厭惡,目光刀子般刺向他。他仿佛感知了這威脅,始終不敢抬頭。
結婚并沒有減少若安的憂傷,她的生活很規律,不,是刻板,與婚前并無變化。她傍晚六點鐘從學校回家,深夜十一點鐘睡覺,早晨七點鐘起床,街面上的人總把她當作鐘點看待,七點十分她經過糧油店,十五分路過茶莊,二十分的時候,要走到鞋店門前,三十分伴著早讀鈴聲進入校園。他努力過,他買她喜歡的衣服,給她做可口的飯菜,為她鋪襯好一切,百法用盡了,但她還是那老樣子,靜若止水。他很失望,私下里請教別人,別人說她可能心理有問題。這樣想著,他便準備帶她去看醫生,若安卻突然笑顏如花了,仿佛陰郁已久的天空,瞬間云開霧散了,陽光燦爛了。那一刻,他的欣喜沒人能體會。那是若安外出學習歸來的幾天,她看上去很開心,他立刻打消了看醫生的念頭,擁有這般燦爛笑容的人,心理怎么可能有問題呢?但笑容持續不過兩三天,之后又平復如常了。
若安的外出,每月一次,名目最多的是學習。他側面打聽過了,她的學校里并沒有這樣多的安排。漸漸地,這自然成了他的一個謎,他如今很自責,自責于自己的好奇心過于強烈,現在想想,謎為什么一定要解開呢?謎很快就不再成為謎了,他買了車票,循著她的足跡,不遠不近地跟蹤她,他可以向任何人發誓,他這樣做并沒有絲毫惡意,只是想知道,究竟什么會讓若安快樂,如果可能,他將盡其所能地給她。但他經歷了男人最為屈辱的一幕:我與若安相擁著進入賓館。真相終于大白了,他瞬間便清楚地知道,終其今生將無法給她所需要的快樂了。說句實在話,作為男人,那個時候,他應該沖過去,跟我決斗。但他居然沿著墻蹲下去,抱著頭,像個娘們兒似的哭泣。他覺得自己不能給予的,她難道就不應該得到么?于是,人前人后,他小心地替她呵護著這個秘密,幫著她圓滿著一個又一個謊言,這我知道,若安并不擅長撒謊,她的謊言有的時候漏洞百出,很容易引起別人的懷疑,而每次他都向人報以坦然的笑容,向別人進行一番合情合理的解釋。他在痛苦中品味著她的快樂。
他的述說像凜冽的寒風,徹骨的冰冷灌透了我。傷害這樣的人,我得有個理由,但理由在哪里,我拼命尋找那根稻草,但四周的虛空讓我一無所獲。如此說來,當初面對若安的追問,我的默不作聲,也許真是對的。但后來的一切,又是不是錯的呢?
外面下起了雨,陣陣濕涼的秋風鉆進來。
作為結尾和高潮,若安的現狀被他隆重推出,冗長的講述也隨之結束。他像木雞一樣呆視著窗外。玻璃窗上有雨滴滑下來,一顆,一顆,一顆接著一顆,淚水一樣。
現在,他走了。我面前的座位空著,冷得一點兒溫度也沒有。雨下得更大了,他蹣跚的背影,映過玻璃,越來越模糊,終于消失不見。
這秋雨,又是誰的淚?這淚,為誰而落?為何而落?
從時間上判斷,兩個月前,從我這里返回后,若安才突然失語的。
最先覺察的并不是他,她跟他的話從前就很少。第二天,她在往常同樣的時刻出現。同事與她招呼,她以微笑應對,這也屬正常,她從前也是如此。但課總得上。走進教室的時候,也許她也并不知道即將發生什么。她打開了教案,張嘴說話,但并沒有聲息。她也許認為自己的力氣不夠——早餐她是從來不吃的。她試著努力地發出聲音:同學們,請打開課本三十二頁!這話只出現在她的腦海里,沒有響起在學生們的耳邊。學生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一剎那,也許他們懷疑耳朵集體失聰,面前一向和藹的若安老師,嘴在一張一合,但他們竟聽不到任何熟悉的甜美的話語。他們面面相覷。她還想用力,但強烈的嘔吐隨之而來,臉色煞時變得比紙還要蒼白,毫無血色。她踉踉蹌蹌地蹲下身子,除了苦澀的胃液,什么也吐不出來,但胃還在翻江倒海。學生們頓時亂了套:老師病了!
同事直接將她送去了醫院,不顧她的再三反對——她只能用搖頭和擺手來表達這種反對了——但人們不會在這種時候相信她,沒有病人會主動承認自己有病的,她的身體隨后游歷了大大小小的儀器。白大褂們或者敷衍,或者假裝認真,一律對藏在黑色長裙下的白皙身體興致盎然。她很快便不再掙扎,像離開河水的魚,起始的蹦蹦跳跳持續不了多長時間。她感到頭昏腦漲,后來她也不得不變得疑惑起來,我是不是真的病了?終于結束了醫院走廊里的漫長歷程,她躺到了病床上,被輸上了水。她臉依舊蒼白,甚至更加蒼白,這使人們更堅信,她真的是病了。接到通知,他跌跌撞撞地趕到了醫院。那時候,她已經安靜地睡著了。仿如開在病床上的一朵睡蓮。
各種檢查結果陸續地出來了,醫生驚異地告訴他,她沒有器質性病變。他不懂,問是什么意思。醫生搖著頭,說換句話說,我們沒有發現她身體有什么病,要知道,我們的設備很先進的,全是進口貨。
輸了幾天營養液,醫生實在找不出什么借口,這才不得不放她出了院。但她仍然無法開口說話,她的聲帶,咽部,喉嚨,醫生反反復復看了十幾遍,炎癥?不是。腫瘤?不可能。小城醫生出主意,要不你帶她去看神婆吧?還向他和她解釋,醫書有記載的,這叫“祝山科”,現在惟有民間才有。他真的信,而她氣得扭身便走。
他以為小城水平有限,要帶著她去更大的城市檢查,但她此刻已經明白自己沒病,不去。可他苦苦哀求,不得不從了他。結果真如小城醫生所言,她沒病。但大城市醫生給出了建議,也許她是自閉癥,或者心理出現了問題。
于是,她又像木偶樣,被他牽著四處奔波。
還是那樣的結果。她不是自閉癥,她沒有心理問題。最后一個醫生,嘆息著說。他哪能相信呢?死拉著醫生的手不放,你要救救她!他恐怖的樣子嚇壞了醫生,大聲叫保安。一個大男人,哭泣著被趕出來。而她呢,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冷冷地瞅著他顏面掃地。
她的癥狀越來越嚴重了。開始的時候,他為她買了筆,把紙裁開,裝在兜里,與人交流就寫字條。沒過多久,他便發現,她連字條也不寫了,是無法寫了,只要提筆,來歷不明的疼痛便會讓她蹲下身去。不僅如此,書竟也看不得了,看書超過一個小時,她便頭暈惡心。
最束手無策的時候,他想到了我。既然我能夠帶給她笑容,那么在她失語這件事上,也許我會對她有所幫助。他想。
QQ上,她在線。兩個多月了,我不曾料想,她的出現,會以這種方式。
她問我:“他是不是去找你了?”
“是的,”我說,“他說的是不是真的?”問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猛地一緊,我希望這全部是他的杜撰,這不是真的。
光標閃爍著,她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問我,“你認為呢?”
我希望是假的。
她遲疑了一會兒,仿佛在下著很大的決心,說:“這是真的,我的確不能開口說話了,字條寫不得,書也看不得。倒是還能上網,恐怕也上不了多長時間,電腦上的字我就不能久看,現在看長了也會無端地難受,藏在我周圍的疼痛隨時會攻擊我。”
我的心像扎了刺,在屏幕上打出了一個接一個的“不”。
“看樣子,我連啞語也沒辦法學,或者連話也不能聽了,現在聽多了話,頭就要裂開。這將是我最后一次與你交流了,所以我必須告訴你一個秘密,以后也許再無機會。”
我等待著這個秘密,但她過了十多分鐘才重新回來。
“果然如此,我剛才去衛生間嘔吐去了。其實,我知道他知道我們的事。我也知道他是如何跟蹤的,但我故意要他知道。他知道以后,每次從你那里回去,我故意表現得比從前還要興高采烈,甚至不與他同床,冷落他;或者在床上,故意刺激他,要他用力,即使他用盡所有力氣,把我弄疼了,我還是對他說,不行,還不夠,你再用點兒力氣!用勁!我要讓他感到屈辱!其實,我要去與你約會的時候,他只要攔住我,說你不能出去。他不用說什么理由,只要一句,一切就會發生改變,我就會馬上與你斷絕來往,一心一意度過這漫長的日子。但他始終沒有。不行了,我的頭快要裂開了……我得……下了……”
若安重新淪陷到無聲無助的世界里了,冰冷的電腦前,我呆坐著,腦海里一片空白,良久,當重新恢復意識,我發現我已經淚流滿面。這是非常安靜的夜晚,窗外的天空,看不到半顆星星,它們遁去了何方?
當天夜里,我那初為人母的妻子,帶著我們的兒子,從娘家回來了,比預定的時間提前了足有三天。我知道原因,我太了解她了,她一直夢想著有這樣的時刻,白天,或者黑夜,悄無聲息地打開房門,神兵天降,將毫無防備的我和一個被她無數次臆想過的女人赤裸裸地堵在被窩里。
我妻子現在比先前胖了,又白又胖,這使得她非常不自信。她會見縫插針地用著貌似探詢,實則不容懷疑的口氣問我,你看我是不是胖了?或者我的屁股下垂了吧?我的回答從來沒有客觀過,而她也從不相信,說哈哈,凈揀好的說,你騙我!但看得出來,她非常喜歡我的言不由衷,沉溺在淺薄謊言中讓她收獲了快樂。傾聽我的謊言,是我妻子的功課。除了上述那些問題,接下來她就會問我,你在外面有女人么?她問第一遍的時候,我騙她說當然沒有了,她立刻搖頭,說你撒謊,有就是有,你為什么不敢承認呢?還是男人呢,說吧,你在外邊到底有沒有女人?我實話實說有啊。她會緊盯著我的眼睛,還是搖頭,說不可能啊,你看你眼珠動了,說明你在撒謊,再說,真有女人你能承認么?這個問題我實在想不出令她滿意的答案。接著,她就會對我說出以下這些話:你可不要在外面找女人啊,除了你媽,這個世界上還有哪個女人能像我這樣在乎你?沒有(語氣鏗鏘堅定)!你是我這輩子惟一看上眼的男人,你可不能隨便和別人上床,我的話你要記住啊!只是記住還不行,要記在心里,體現在行動上!順便交代一下,我老婆的身份是思想政治教師,讓女人教政治,也不知道她們學校怎么想的,多大的玩笑也敢開。
她回來先把孩子塞到了我的懷里,說你抱抱你兒子吧,他現在越來越沉,累得我胳膊快要斷了。然后她急急火火地奔去了臥室,接著是廚房,廁所。過了好一會兒,兒子開始不耐煩了,把他的一泡尿毫不含糊地當作了給我的見面禮,我大喊著“孩子尿了!”她這才一溜小跑地出來,卻并不是沖著兒子,而是興高采烈地對我說:“啊哈,被我抓住了,我回娘家這兩天,你找別的女人了。”我舉著兒子,說你又疑神疑鬼了,快收拾收拾他吧。這次她的證據是三根長頭發,對她的把戲我足有一百種預案了。我說你拔掉你的一根頭發,比對一下看看!我轉身把兒子抱進臥室,把他無比熱愛的手指塞進他的嘴里,制止住了他的哭泣。
小城變化如此之大,幼時稔熟的電影院、書店、供銷社,一點兒影子也覓不到了,但小巷居然仍舊存在。在這個紛繁多變的時代,我只能用“奇跡”來概括我的感受。還有那株合歡樹,雖然它老去了,季節輪回到了深秋,但我依然能在想象里復原它的儀態萬方。我與若安,一前一后,來到了這里,來到了合歡樹下。我們誰也不做聲,我們的雙腳知道我們的目的地,它們帶著我們來到這里。小巷已經十分破敗,擠在林立的高樓間,似乎比記憶中窄了許多,也短了不少。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懷疑,它是不是那條我們行走過無數次的小巷。正是黃昏時分,太陽軟弱無力,緩慢西沉。她靜靜地盯著我,眸子依然那樣深邃,我用了十分的勇氣才能與她對視。當她的淚水奪眶而出的時候,我輕輕地捧著她的頭,將我的吻印在了那顆即將跌落的淚上,然后說:我愛你。她的身體微微地顫抖著,像秋風中的枯葉一樣搖擺。再次恢復平靜的她,突然怔住,臉色變得蒼白起來,指向我的身后,說,那是誰?
順著若安的目光,我看見不遠處的巷口,站著一個女人,一個懷抱孩子的女人。不用走近我也能判斷出來,那是我的妻子。她輕快地走到我的面前,驚喜地告訴我,我們的兒子會說話啦,會叫爸爸了,來,寶寶,叫一聲,爸——爸!我的兒子揮舞著嬌嫩的小手,語音含糊地沖著我叫:巴——巴!叫完,他咧著嘴開心地笑起來。
此刻,有一抹紅黃的夕陽,穿越樓宇的縫隙打在妻子身上,使她整個人閃耀著圣潔的光芒。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