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了桃花

柳枝兒在微風里陶醉，婀娜著好看的舞姿；黃鶯鳥翩翩展翅，歡樂在初升的暖陽里：那婉轉流暢的歌聲響滿了天空。這是貞元九年明媚的春天。

我的心情灰暗了這個美麗的季節。

在殿試的最后一場考試中，我居然考昏了頭。面對考卷，我不能縱橫策論治國之道，我只是空讀了一些“關關睢鳩，在河之洲”之類的詩而已。我的心情沮喪到了極點。

想起來，真是愧對父母啊!

記得離家趕考的那一個清早，母親就早早幫我收拾行李，還用鍋鏟給我壓了幾個飯菜團，囑我別餓了身體，關懷之心何等切切。上馬的時候，父親也趕來了。他說：“兒呀!此去科考，別忘了你字號的含義啊!”我跨上馬背，拉了一下韁繩，頗有信心地回答老父：“記得！我又名‘殷功’，即多多用功!”“記得就好!記得就好!”老父微笑著捋了捋他那把花白胡子。

考試結果，我名落孫山，我真的沒有好好用功讀書，我有何臉面面對含辛茹苦送我趕考的父母親啊!

我的心情很壞，我花了一點碎銀在一家飯店灌了一頓愁悶酒。然后，信馬由韁，出了長安中心，往都城南踽踽而來，幾里路程走過，前方出現一個莊園，約一畝見方，門前有條溪水，蜿蜒流著，水聲潺潺，院子里茂盛著桃樹和其他一些翠木花草，那桃花姹紫嫣紅，迎風怒放，似張張笑瞼。我被眼前的景致所激動著。

我下馬走進院里，敲了敲門，不見動靜。我又用力敲著。好久好久，房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來一張瓜子瞼，純真，俏麗，眉頭卻蹙著，呈狐疑狀。我半響怔在那兒：這小小的莊戶人家里竟有如此芬芳艷麗的春色!

那女子略顯幾分羞色，自門縫里打量著我，問道：“公子何方人氏?請問尊姓大名?到此有何貴干?”

我打躬作揖：“鄙人河北博陵人，姓崔名護，自長安科考而返，正尋春獨步，適才酒醉，口渴求飲……”

那女子問清了原委，連忙打開門，搬來板凳，又用瓜瓢篩茶。之后，殷勤地立在一旁，不時用眼睛掃視著我。

見我咕嚕咕嚕喝了一瓢茶，又問：“還要否?”我抹了一把嘴巴，這才仔細打量著面前的女子，果然風姿綽約，儀態萬方，特別是那眼晴那眉梢。無處不青春，無處不充滿活力。我連忙說：“還喝!還喝!”女子朝我粲然一笑，又邁著碎步為我去舀茶。

我感受到了這個春天的殷殷曖意在朝我不斷襲來……

第二年清明節，我執意故地重訪。我又來到了都城南莊。

桃花依舊，爍爍照人。流水歡唱，宛若一曲纏綿的歌。我叩著房門，但無人來開門，門上掛著一把碩大的牛尾鎖!

我感到異常失落：主人搬走了?出意外了?外出鋤土播種了?我不得而知，惆悵之意驀然在腦際升起，我連忙拿出筆墨和硯池，又從溪水里捧上來一點兒水，放到硯池里，碾好墨，提筆在門上“刷刷刷”揮灑起來：

去年今日此門中，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

《詩經·召南·草蟲》說：“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此刻，我亦如《草蟲》里的那位女子一樣，未見到我所期待的人，也憂心忡忡。我索然寡味地離開了都城南莊。

生活原本是波平浪靜的一幅畫，沒有都城南莊在我視野里出現，這幅畫也許會永遠懸在我平庸的日子里。

回到博陵，我再也寫不出一句詩來，我常伴著燒酒度日，生活乏味得像一杯白開水，這一片天空之下，似乎就少了那么一束亮麗于視野中的桃花。

大約在一個月之后的一天，我又走出了家門。我朝南莊而來。

女子的父親接待了我。他說：“你來得好，我女兒有救了!”

我大吃一驚，忙問是怎么回事。

老伯告訴我，自從他女兒看到了我在她家門上題寫的詩之后，便心有同感，憂思成疾，遂一病不起。他說，我來了就好，我就是一劑治愈他女兒心病的良藥。

處在昏迷中的女子，聽到了我的聲音，睜開了眼睛，費力地靠著床頭擋板坐起來了。

女子雖然憔悴了不少，但美麗的容顏依然像繽紛灑落的滿院桃花一樣，煥發著灼灼光華。女子見到我，她的病好像好了一大半。或許這是一種感應，我想。

沒有激動的相擁，沒有纏綿的牽手，我們只是互相看了看，眼睛里，有溪水流過，有桃花開著。她望著我，莞爾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來……

她忽然從床頭鼓搗出一個竹筒來。她慢慢地旋開竹筒的蓋子，在我面前，陡地倒出一筒子桃花來，是紅紙剪出來的桃花!

我一朵一朵地從床上撿起來，一朵一朵地數著，每數一朵，我們的眼睛就對視一下，她無聲地笑著。

我數了很久很久，一共是三百九十九朵。我在心里默念著這個數字，三百九十九，正好是從我與她邂逅開始至如今這段日子的天數!

那一朵又一朵的桃花，是她思念的心。三百九十九朵桃花，三百九十九天的思念!

我的心被強烈地震撼著!我深知，只有發奮攻讀，不斷進取，才是對這一朵朵桃花最好的報答。

她重新把桃花放進竹筒。她說：“等你中了進士以后，這些桃花就送給你。我依然每天為你積攢一朵，直到你功成名就的那一天……”

我暗暗憋足了勁，我不能再虛度光陰了。我深信都城南莊的桃花永遠開在我前行的征途。

過了秋天。又過了冬天。貞元十二年春大唐昭示天下的進士榜上，赫然排列著“崔護”二字。之后，我在赴嶺南節度使的官任上，就收獲了幾百朵鮮紅艷麗的桃花，其中有開得特別光彩奪目的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