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學大師黎錦熙先生說,漢語是“偏重心理,略于形式”的。王力先生在《中國語法理論》中也說,西洋的語法是法治的,中國的語法是人治的。具體地說,漢語語法一般有以下幾個特點:一是形態變化不發達、不普遍;二是由于缺少形態變化,注重意合,因此在句法結構中語序具有重大的作用;三是漢語特別重視通過詞語的動態使用來表情達意;四是漢語語法形成了繁多的量詞;五是漢語的虛詞極為發達,有著特別重要的表達作用;六是復合詞、詞組和句子的構造方式基本一致。①根據漢語的特點,從語用的層面,我們認為需要從以下八個方面來培養對“語法”的敏感性。
一、對量詞使用的敏感性
漢語中的量詞是人們從不同的角度、按不同的方式來觀察事物的結果,在表現事物上具有很強的藝術性。
晚明的張岱在小品文《湖心亭》中寫道:“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幾個量詞好像繪畫中的透視焦點,凸現遠山近景,把雪中湖光勾勒得清疏有致。
朱自清《荷塘月色》中寫道:“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樹梢上隱隱約約的是一帶遠山,只有些大意罷了。樹縫里也漏著一兩點路燈光……”幾個量詞,在這里起到了渲染場景、強化畫意詩情的作用。
二、對虛詞使用的敏感性
在漢語中虛詞的數目遠不及實詞多,可重要性遠在它之上。虛詞的恰當使用既有語言的組織功能還能使文章表達更為逼真生動、準確簡潔,又能加強文章情意的傳達和文章語氣的表現,也能輔助突顯人物形象。清代學者劉淇說:“構文之道,不過實字虛字兩端,實字其體骨,虛字其性情也。”②下面我們來體會一下魯迅先生的《祝福》中的虛詞“托精神而傳語氣”的重要作用。
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長一輩,應該稱之曰“四叔”,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生。他比先前并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但也還未留胡子,一見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說我“胖了”,說我“胖了”之后即大罵其新黨。但我知道,這并非借題在罵我:因為他所罵的還是康有為。但是,談話是總不投機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里。
魯迅語言思維是曲折美的代表,在以上不足150字的一段話中,轉折連詞“但”、“但是”用了四次,加上“因為”、“于是”、“便”等連詞,再加上“也還未”、“并非”、“總是不”等否定詞,一步一步把讀者引向當時談話的情境。他的語言在曲折回環中使文章的思想內容更加充實,富有一種朦朧美,有“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之妙。
當然在小說的語言中由于用了這樣一連串的虛詞,句子頻頻受阻,這樣也就缺少了一種自然流暢之美。這也是魯迅小說語言的不足之處。
三、對動詞使用的敏感性
動詞在任何文章中都起著重要作用。它不僅能刻畫人物、表現主題,還能使文章增加濃郁的生活氣息,給人以生活的真實感、形象感,寫人如見其人,寫物如見其物,寫景如臨其境。動詞用得巧,能以一當十,增強表達效果。
《景陽岡武松打虎》寫人虎相遇時,作者在文中并沒賦予武松以任何英雄行為,只是這樣寫道:
(武松)閃在青石旁。那個大蟲又饑又渴,把兩只爪在地上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撲,從半空里攛將下來。武松被那一驚,酒都做冷汗出了。說時遲,那時快,武松見大蟲撲來,只一閃,閃在大蟲背后。那大蟲背后看人最難,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將起來。武松只一躲,躲在一邊。大蟲見掀他不著,吼一聲,就像半天里起個霹靂,震得那山岡也動。把這鐵棒也似的虎尾倒豎起來,只一剪。武松卻又閃在一邊。
文中寫老虎的“一撲”、“一掀”、“一剪”等動作把老虎兇猛殘暴,讓人生畏的氣勢暴露無遺,此時武松惟一的對策就是“閃開”:“閃在一邊”、“一閃”、“又一閃”……這里,一個接一個的“閃”字,乍看起來,好像是輕描淡寫,又是重復雷同,其實足顯作者的功力。它顯示了作者在捕捉人物動作、表現人物形象方面的獨到之處。一是表現了動作的準確。武松在遭到突然襲擊、毫無防御的情況下,“閃”既是本能的反應,又是防御的手段。二是體現形象的鮮明。“閃”這個動作,具有突發性,用在這里,很能表現人物的機警敏捷。三是“閃”指主動地躲過,如果換用“躲”字,則會顯得很被動。
四、對“新生詞語”的敏感性
新生詞語中一類是自造詞,即作家在作品中臨時創造的詞語。像魯迅作品中的一些自造詞,如“阿Q”、“拿來主義”、“精神勝利法”等等都已經“轉正”為現代漢語詞匯系統中的一員了。
也有的自造詞只是活在原來的作品中,比如馮驥才的小說《神鞭》,寫一個完全不懂西洋裸體藝術的中國人見到維納斯雕像時,使用了一個自創的譯名“為那死”。這個詞十分符合小說人物的身份和學識,有著特殊的表達效果。文藝作品中這樣的例子很多,《阿Q正傳》中未莊的人們把“自由黨”稱為“柿油黨”也是。
新生詞語還有一類是現代社會出現的新詞酷語。諸如“空嫂”、“大姐大”、“另類”、“皮草”、“物業”、“作秀”、“面的”、“韓流”、“物流”等等,像“886”(Goodbye的諧音)、“MTV”、“卡拉OK”等數字的、網絡的,以及字母縮寫的語言符號。有些新詞酷語具有了長久的生命力,有的則自生自滅。不管怎么樣,對這些新生詞語都需要我們始終保持健康的心理,敏感的眼光。
五、對詞語動態使用的敏感性
所謂詞語的動態使用是指言語主體利用語境對詞語進行超常使用,諸如臨時改變一個詞的詞性,或者賦予一個詞以新的含義、特殊的色彩,從而創造出新奇、形象、幽默風趣、含蓄凝練的表達效果。例如:
①他做過潑皮,也做過紳士,既當過英雄,也當過狗熊,晚景卻十分凄涼。②他潑皮過,也紳士過,既英雄過,也狗熊過,晚景卻十分凄涼。
“潑皮”、“紳士”、“英雄”、“狗熊”四個詞語本來是名詞,例句②通過動態化之后,至少收到兩個方面的效果:一是可以創造細節,二是可以收到簡約的效果。
詞語的動態使用類型很多,下面擇要例舉。
1.名詞、形容詞活用作動詞。
“春也杏過了/夏也荷過了/秋也蟬過了。”(臺灣詩人洛夫《長沙大雪》)因為“杏”、“荷”與“蟬”的動化,既交代了時序的變化,又使全詩充滿著詩情畫意,使詩句神采迭出。
“一掌,把蚊子——/浮雕在墻上。”(桑恒昌的小詩《打蚊子》)蚊子被打死后,尸體凸現在墻上。浮雕的畫面,也是凸現在墻上的。因了“浮雕”的動化,本來一個普通的畫面卻生動起來了。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蔣捷《一剪梅·舟過吳江》)因“紅”、“綠”動化,便覺得櫻桃、芭蕉生氣盎然。“紅杏枝頭春意鬧”、“春風又綠江南岸”所以被人傳頌,不也是源于“鬧”和“綠”的動化么!
2.改變語言的色彩。
首先是語體色彩。語體一般情況下分為口語語體和書面語體兩大類,書面語體可以進一步再分為文藝語體、科技語體、政論語體、公文語體。有些詞語只能用于特定的語體,但有時突破語體的規則來使用詞語,也會取得獨特的表達效果。
老李和太太正式宣戰,斷絕了國交三天,誰也沒理誰。(老舍《離婚》)
“宣戰”和“國交”本來是國際性的交際詞語,但這里用來寫夫妻生活,顯得幽默風趣。
其次是感情色彩。感情色彩形象地體現了人們鮮明的立場及真實情感,有突出主題的作用。而詞語的褒貶使用法,正是正確體現感情色彩的一把鑰匙。
今日美國已是螃蟹十足了。今日到中東上思想政治課,明日到東亞開人權學習班,剛在南斯拉夫踢完了熱身賽,又跑到印度半島當裁判。
在這段話里,美國十足的霸氣,一個標準的國際警察的可惡形象,通過褒詞貶用的方式充分地表現了出來。
“藝術的褒詞貶用”要與因為不明褒貶而導致的語法錯誤區分開來。如:“齊白石畫展在美術館開幕了,國畫研究院的畫家競相觀摩,藝術愛好者也趨之若鶩。”“趨之若鶩”比喻很多人爭著前往,把它用在“藝術愛好者”身上,就犯了貶詞褒用的錯誤。又如:“湖北省黃金寺村為迎接上級扶貧檢查,把幾個村的羊群集中到一起,以其規模效益騙取扶貧資金,其手段之惡劣,令人嘆為觀止。”“嘆為觀止”形容所看到的事物美到了極點,是一個褒義詞,把它用在弄虛作假、蒙騙上級者身上,就犯了褒詞貶用的錯誤。
六、對特殊語序的敏感性
語序的選擇取決于“語用的選定性”,即“在充分考慮語義和句法制約的基礎上,按語境和交際意圖從幾種合法的語序中選定一種交際效果最佳的語序”。③如寫尋物等啟事“錢包里有500元人民幣”,就不如改成“錢包里有人民幣500元”來得更好。這是語用因素帶來的語序變化。
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剝蝕了古殿檐頭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坍圮了一段高墻又散落了玉砌雕欄。(史鐵生《我與地壇》)
通常的說法應該是“古殿檐頭的琉璃剝蝕了”,作者突破常規,寫成了“剝蝕了古殿檐頭的琉璃”,后面兩句也是這樣。這樣寫,突出了荒園的剝蝕狀、淡褪狀、坍圮狀、散落狀,正與作者落魄的精神狀態相吻合。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
徐志摩使用倒裝語序,改變了正常語句形態,以陌生化的效果來表達作者的獨特的內心感覺。
當然,要把語用因素的特殊語序與語病“顛倒語序”區分開來。如,“蘇聯著名的生理學家巴甫洛夫整天忙于做動物的條件反射試驗,把動物用繩子縛在試驗的架子上”一句,“把”字短語應緊挨動詞中心語“縛”。
七、對詞語超常搭配的敏感性
作者為了表達特殊的語義和情味,故意違反語言常規,有意打破日常生活中受社會文化習慣制約的詞匯搭配關系,把不同系統的詞匯聯結與組合起來,以這種陌生的變形構成新鮮、獨特的文化意味。
籬笆深深的小院/我閱讀一天星辰/不知誰來閱讀我。(胡玫《心之帆·思》)
從搭配來看,前一個“閱讀”似乎可以用“仰望”來代替,后一個“閱讀”似乎可以換成“看望”。若這樣替換,固然成了正常搭配,但詩味大減,缺少原句的含蓄和雋永。
孫柔嘉打個面積一方寸的大呵欠。(錢鐘書《圍城》)
“呵欠”為無形之物,怎可度量為“一方寸”?這里用了“擬物”辭格,準確而又風趣地表現了孫柔嘉這一嬌小姐打呵欠時故作斯文的情態。
超越常規的搭配,用得好了就會出現神奇的藝術效果,用得不好,反而成為病句。如“和傳統書法藝術不同,現代書法藝術追求的是視覺藝術性,更注重以造型來抒發自己的感情和主張”一句,“抒發”與“主張”就不相搭配。
八、對超常斷句的敏感性
試比較下面兩個斷句:
①我沒有親見,聽說她——劉和珍君那時是欣然前往的。
②我沒有親見;聽說,她,劉和珍君,那時是欣然前往的。
第②句只是比第①句多了三個逗號,在說什么這一點上毫無二致,但是魯迅先生體現在他獨特表達形式之中的強烈悲憤之情卻異常強烈。這就是超常斷句的藝術表達效果。
參考文獻:
①蔣紹愚、曹廣順,《近代漢語語法史研究綜述》,商務印書館。
②(清)劉淇著、張錫琛校注,《助字辨略·自序》,中華書局。
③魯川《語義的先決性句法的強制性語用的選定性》,《漢語學習》2000。
(作者單位:蘇州工業園區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