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我這個人一身的壞毛病，但有一點好處，對朋友極重義氣。古人云：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但根據我多年觀察的經驗，凡做過大官大老板的都會跟以前那些窮酸老友保持距離。一個有地位的人若是跟這樣的草民繼續交往，遲早會被傷害的，然而我是個例外。從我做村長開始就沒忘本，沒忘記二十年前拉過我一把的李四。當初我被調到市委時我就對李四說：“兄弟你要是擔心我上去以后不理你，那我就不去了。”雖然是句玩笑話，也可見他在我心目中的位置。

上任那天，我就給李四打電話，想請他喝酒，電話那頭沒有接，之后我每天早晚打一次，后來心急了，發展到每天打十次，然而電話那端還是沒有反應。

我決定驅車去找李四，我一定要跟他解釋清楚，我不能失去這個朋友。

李四的大門上了鎖，找鄰居問，說是去了內蒙古。我的心一下灰了，李四肯定是怕我不理他，一氣之下離開了這個傷心地。

國慶節那天，我正在家里琢磨著怎樣去找他。電話忽然響了，我馬上按下免提。

李四劈口說：“你小子真狠心啊。當了大官就不理會我們這些小百姓了。”

他說：“我剛回來，在火車站。”

我說：“我馬上去接你。”

李四嗯了聲，我慌忙穿衣，妻子拉住我：“什么事情這樣急?”

我說：“你應該知道我和李四的交情，我不能失去這個朋友。”

妻子說：“在你眼里，難道李四會比你的前程更重要?”

我擺脫了她的手，邊走邊說：“你應該知道答案的，是不是?”

晚上我把李四接回家。李四怕配我不上，這半年來一直在內蒙古學習。交談時，偶爾不小心冒出一句粗語，他就打一下自己的嘴，說：“不好意思，習慣一旦養成了，很難改變”他這樣努力，我心里自然非常感動。

吃飯時，我說：“我有一事跟你商量。現在我的處境和以前當村長時不同了，那時是一人之下，而現在是千萬人之下，我上任不到三天，就有無數人跑過來給我送禮。我自然不會收的，我看過太多的人因為受賄而倒下了，我不想有那樣的結局，這你是知道的。但這樣一來就意味著我得罪了所有送禮的人，也得罪了所有受賄的官。我成為一個另類，也會被所有人孤立和排擠。照此下去，我也就無法正常地開展工作，無法正常地和群眾打成一片，我就做不了一個好官，官路也會因此夭折。必須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不得罪人，也不收禮。”

李四說：“要么收，要么不收，沒有中間路線。”

正說著，電話響了。

我按了一下免提，果然是要來送禮的，而且身份遠在我之上，他糾纏了半個小時，最后他氣得把電話啪地一聲掛了。

放下話筒，李四說：“你又得罪了一個大人物了。”

我苦臉道：“是的，這樣下去我會把所有的領導都得罪的。”

一周后的一個晚上，我驅車來到李四家里。

一進門，我就對李四說：“兄弟，我給你送東西來了。”

李四正在抽煙，我走過去，掐了他的煙，說：“這些劣質煙，以后少抽點。”

李四說：“心里郁悶才抽，都三十好幾的人了，對象都沒有找到一人，怎能不郁悶。”

我說：“感情這回事急不得的，你先跟我出來搬東西。”

李四說：“什么東西?”

我說：“出來就知道了。”

李四出來，看見車廂里放著兩個煙箱，旁邊還擺著幾條中華煙，說：“你這是干什么?”我坐下來，掏出一包芙蓉王，遞給他一支，自己點燃一支說：“我想了三天三夜，終于想通了，與其得罪人，還不如給他們一個臺階下，這樣對彼此都有好處。我想來想去，收煙酒最為恰當，我審理過幾起經濟案子，發現收煙酒是不違法的。”

李四說：“這樣送禮的人有了臺階下，便不會恨你，也不會孤立你了。你做官也有了好的群眾基礎，這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李四看了看我頭上的一片白花，又說：“當大官的日子確是不好過。”

我點點頭說：“但這樣一來就違法了。怎么辦呢，我思來想去，你不喝酒我就把煙都拿來給你抽。”

李四說：“我配抽這些好煙嗎?”

我說：“我說你配，你就配。”

之后，我每一周都會去李四家送煙。除夕那天我知道李四一個人太寂寞，便把他接了過來。

吃飯時，我一個人喝了兩瓶酒，妻子說：“你說，這酒喝到什么時候。李四，你勸勸他，他神經，不要錢的酒，拼命喝。”

李四說：“我知道你肺不好，少喝點。”

我說：“我也知道你肺不好，你以后少抽點。”

李四說：“不要緊，好煙對身體傷害小。”

吃完飯，李四要我和他玩個游戲。令我吃驚的是，我把幾種煙混在一起，他閉著眼睛能用手捏出哪支是中華，哪支是極品芙蓉王。當我把同一種品牌的煙混在一起時，他甚至能聞出哪支是今年一月份出廠的，哪支是去年十二月份出廠的。看著他自豪的表情，我知道不能再給他送煙了，否則他遲早得玩完。

但還是遲了。次年春天，李四被送進了醫院，我請了一周假去陪他。那幾夜我們聊了很久，最后李四對我說：“做人難，做大官的朋友更難，當初我要是不收你的煙，就不會得肺癌，但那又會失去朋友，我不想失去你這個唯一的朋友，也不想使你為難，就只好天天拼命抽，一抽就抽出了肺癌。總之，要么失去朋友，要不得肺癌，我是因為不想失去朋友才得肺癌的，我沒有親戚送終，所以請你在我碑文中注明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