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子河流經三星堆,下游七公里處就到了廣漢市區,河水從星羅棋布的村莊和田疇上流過,繞著城北流向東南,河水流得平靜,以慈母般溫柔的目光,將兩岸鱗次櫛比的樓群盡收眼底。河堤整修加固過,有著牢固平整的斜面,幾公尺寬的堤面上亦鋪有六邊形磚,堤外側的斜坡則楊柳成行綠草茵茵,經過了人工美化。多霧的雨天,這樹和草更是潤綠得如一團綠霧,樹叢中時有布谷鳥的叫聲傳出,清新得濕漉漉的,幾只白鷺在水面上翩翩飛過,一條水牛突然來了情緒,仰天長哞一聲,恣肆極了!
這是一個城鄉接合部。當城區的“水泥森林”越修越高,越來越舒適,越來越豪華時,田野卻不攆時髦,只隨季節重復田園牧歌的悠悠古韻,麥子和油菜成熟的氣味還沒散盡,大地又一塊塊披上了秧苗翠綠的裙衫,蛙鳴聲出現了,高一聲低一聲的,逗得人心癢癢的舒服。
鴨子河澆灌了這一方文明,從牧業到農業,從古代到現代,水是這一方土地命脈。但這種深沉的城市記憶卻有淡化的趨勢,所以說,有識之士把城市所依傍的河流稱作母親。這種提醒,實在太重要了。水,云蒸霞蔚江河奔流,周而復始地循環,構成了林林總總的大千世界。生命起源于水,所有的生物都離不開水,作為一個城市、一個地方來說,山是父親,水是母親。
話說回來,雖然人類居住的地球,說穿了是個水球,百分之七十五以上是海洋,陸地不到四分之一。但當今世界好多地方都頻頻發生水資源短缺的現象,卻是不爭的事實。媒體最近報道,甘肅省的民勤縣因為水源枯竭,可能重演第二個羅布泊的悲劇;而美軍智庫則呼吁,由于全球變暖導致的海平面上升,30至40年后,將引發難民潮、嚴重疫情、水源緊缺、洪水泛濫,并將“對美國國家安全構成嚴重威脅”,美國可能卷入因水和其他資源短缺引發的戰爭。而位于成都平原的廣漢卻得天獨厚,很少出現此種情況。這得天獨厚厚在什么地方?我想應是厚在盆周山區的植被,厚在從大山里流出的這些河流。
鴨子河,古名湔江,又稱雁江,是川西平原上一條極普通的河,處處平凡,既沒有長江的磅礴,也沒有黃河的浩蕩,甚至沒有岷江嘉陵江這些大支流的名氣,但近些年來,它卻因三星堆的聞名而聲名遠揚。鴨子河發源于龍門山,從什邡迤邐而下橫穿廣漢。“大旱不旱,蜀有廣漢”,滾滾碧波帶著山野的清純,澆灌出兩岸的五谷豐饒。
城北的河道上有座金雁橋,橋雖不大,卻因“諸葛亮金雁橋擒張任”的故事而名聞遐邇,劉備的軍師龐統就是在攻打雒城時被射死的,雒城是當時廣漢的州治,成都北邊的門戶。故事的后來是諸葛亮設計擒獲了張任,諸葛亮愛才,本想招降他,但張任寧死不降。張任被殺后,就葬在雒城城北關外二里,如今屬于廣漢北外鄉桅桿村五社,這段故事使金雁橋同《三國演義》這部文學巨著一道名垂千古。金雁橋北還有一些歷史文化意味濃厚的古跡,較著名的有李冰治水的沉犀故址,有西漢隱士嚴君平的卜卦臺,還有張獻忠以大西皇帝身分頒發的“圣諭碑”。
鴨子河身姿靈秀地緩緩流來,有若一管酣暢的筆,筆酣墨飽地在平原上畫著寫意畫,春華秋實,曉風殘月,鉤、皴、點、染,處處留下旖旎風光。歲月悠悠,如今臨城的河道已悄然煥發出現代化的氣息,五橋聯袂臥波,火車在鐵橋上飛馳,雙曲拱橋連接起金雁湖和電視塔,高速公路上車流滾滾,橋下一道大閘攔出一片波光粼粼的水域,藍天碧水,充滿了舒心可人的綠意。鴨子河還有一個顯著的特色,就是河里鴨多,“春江水暖鴨先知”的美景隨處可見,而這里的“鴨”,不僅有家鴨,還包括成群的野鴨。粗看之下,鴨子河的稱謂有點土甚至有點俗氣,細加追究,其實是很有內涵的。據《漢書#8226;地理志》記載,鴨子河即古雒水,上古時的雒水亦記為“洛水”。鴨子河上,每逢冬季,野鴨成群,自古如此。《山海經》云:“女幾之山,洛水出焉”可知這洛水,這鴨子河的得名是很古老的了。毗鄰鴨子河的城鎮稱雒城鎮,從字面上講,“雒”字“隹”旁,是一種鳥,屬鴨雁類,四川人稱為“野鴨子”,這或許也是鴨子河得名的由來。
無論是朝霞燃丹的清晨,還是暮煙凝紫的黃昏,來河邊休閑的人都很多。或跳健身舞,或打拳散步,亦可以曬太陽,看風箏、看水禽,看河邊草地上白鷺在水牛身上嘻戲,在徐來的清風中,靜心息慮氣定神閑。河邊遮陽傘下,設有許多躺椅,二元錢一杯茶,既實惠又有人情味,很受老百姓的歡迎。夏夜到河堤上品茶,更是妙趣天成。或同幾個朋友談天說地,或一個人要杯茶獨坐,閉目養一會兒神,睜眼看一會兒風景,數公里的河堤上坐滿納涼的人,晚風拂面,清涼如水,五彩斑斕的燈光將水下閃爍成一條燈河,水波輕搖著夢幻般的慈愛,款款地撫慰著城市的辛勞者,鴨子河夜色朦朧溫情脈脈。目光所及,稍遠處,河水迷迷朦朦,幽幽地閃著暗白的光,深沉而又寧靜,若從歷史深處流來;近處又柔波輕蕩,仿佛在與人款款細語。不經意間,就讓人覺察到這水的很多美德:清波滋潤萬物不顯山露水,碧浪順地形而蜿蜒曲折,很能順應客觀實際,倘若你要攔住它,它就聽憑你攔住,一直到水滿則溢,再流向遠方,大度地顯示出自然求平的理念。當涓涓細流匯成江河,一江春水向東流,奔流到海不復回,載舟,覆舟,又擁有奔騰不止洶涌澎湃的氣勢,表面平靜的水,傳達出的是無窮的力量。
看夜風輕搖兩岸朦朧的樹影,樹很整齊,高矮都差不多,使人覺得總像少點什么,讓人不由自主就要想到鴨子河中挖出的烏木。那些烏木有的大可合抱,直徑甚至超過二米。烏木俗稱陰沉木,是巨樹倒于河中,被泥沙深埋,在缺氧的環境中經過千年以上的時光碳化而成。河水沖掉了樹葉,帶走了細枝,溫情默默地將一批又一批泥沙,像蓋被子一樣蓋在了巨樹身上,用千年的洗禮,將樹的精魂留了下來。三星堆博物館收集了一些烏木,經碳十四測定,已有三千年以上的歷史,烏木不再生長什么,卻會生長記憶,古老的問候還留在上面,葉脈上仿佛有流逝的時光在顫動。順著這些葉脈絲絲縷縷理過去,牽出的是一片伊甸園般的美景。遠古時代,這塊地方美得來無以復加,《山海經》中記載的“都廣之野”百草豐茂,靈壽木碩果累累,花草四季常青,各種野獸出沒其間,遠古農業的奠基人后稷就埋葬在這片土地上。鴨子河是“都廣之野”的一部分,想一想,村莊坐落在撐天巨樹環抱之中,屋頂上蓋著樹皮和茅草的房屋高低錯落,不時傳出雞鳴狗吠。村落四周平整后的土地黑得流油,清香滑潤的菽、稻、黍、稷繁茂地生長著,冬夏都可以播種,仿佛能聽見種子從地里長出來的聲響。先民們一代又一代,不倦地在春種秋收中開發了這片沃土。“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也許,那吹過樹林的古風還在吹動河水,圈圈漣漪正在蕩漾開去。河水流動著,時間也流動著,時間收割著地里的莊稼,也收割著人的生命,生與死,成長與枯萎,都在河道兩岸完成,月光照在河面如霜似霰真真切切。
古時的鴨子河水肯定十分豐沛,澆灌的這個文明中心也相當繁榮,河上的舟楫可以遠航到長江中下游一帶,陸上出發的商旅或行進在川北的棧道上,或蜿蜒于南方絲綢之路上,天府之國初創的華章就是這樣奏響的。這塊土地和殷商文明一樣,漁獵耕作宜室宜家,己完成了從野蠻到文明的跨越。古老鴨子河的蒼蒼林莽中,放射出的是璀璨的人文光華。三星堆出土的海貝可以作證,因為這些海貝經鑒定是屬于印度洋的貝類,它們不可能會長腳來到三星堆!祭祀坑中的青銅尊可以作證,尊上的中原文化因素標志著兩地的交往。
在晚風中親近自然似睡非睡,看一江春水,載著一河的依戀一河的繁榮,悄然流向遠方,流向未來,人的心境也沉浸在無邊的寧靜和諧之中。甚至會生出如醉如癡的感覺,讓你覺得河里流淌的不是水,是綠色的生命汁液,是藝術的源泉。二元錢一杯茶,可以坐到你愿意離開為止,有朋友甚至吃過晚飯專門從成都開車來鴨子河邊納涼,盡興后深夜才返回。
和諧的追求從我們的老祖先那時就開始了的,營造和諧,將身心融入大美不言的和諧環境中,這是人類最初的、也是永遠不懈的追求。這里,遠古也是比較和平的社會,三星堆很少發現兵器,連城墻也是修成梯形的,巴蜀史籍中的記載都說明了這個問題。在數千年的歷史進程中,蜀地的戰亂要明顯少于中原,中原強大時,它就是其郡縣;中原戰亂時,它就偏居一隅。在歷史的縫隙中,只顧自己小麥抽穗水稻揚花,并不失時機地風光乍現,將財富和文明成果奉獻給中國。而且這塊古老的土地是開放的,并非封閉的巴蜀四塞,充滿著和諧和包容,不然,哪會有那么多文化交流的現象在這里出現?
晃眼看見廣告牌上的規劃,廣漢人己決定要將鴨子河城區段打造成“古蜀文化休閑觀光風景帶”,一期工程以“金雁溯古”、“古蜀雅風”、“祭神天街”三大主題貫穿其中,讓當年的金雁廊橋重現鴨子河上,讓漢唐民居樸素的鄉土風貌重現鴨子河上,這顯然并非簡單的復古,更是一個地區文化保護意識的覺醒,它不僅會使鴨子河更美,而且會使古城古韻悠悠,使行將消逝的文化記憶重新站在歷史和現代的交會點上。
深情注眸,水波里的燈影顫動著,仿佛有古蜀先民殷切的目光在閃現,那些在麥穗上站立的飽滿,在稻花香中游動的豐收,若隱若現,并隱隱約約傳出水流浸入泥土的笑聲。夏夜到鴨子河邊喝茶,休閑中是否多了一層懷古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