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不能咬什么人

養狗的風氣在當下的中國城鄉這樣盛行，有時難免要被它咬上一口。我想，如果是像筆者一樣的小老百姓碰到這樣的事情，大概只能自認倒霉，頂多就是找到狗的主人賠償兩個打狂犬病疫苗的錢罷了。至于咬了人的狗呢，如果遇到愛狗如命甚于愛其父母的主人，恐怕是連一句責罵也不會有的，至多也不過是挨一頓臭揍就是了。在大多數情況下，狗的小命還是可以保住的。

當然，我這樣子假設有一個前提就是被狗咬了的人是普通的老百姓，而如果有一只不知趣的狗咬了某一階層的人或者與這些人有關的人，那結果自然就會不一樣。這樣的一些人便是手中掌握著權力的“達官貴人”。

因此，狗如果一定要咬人，只能咬那些無權無職的小老百姓，最好是那些露宿街頭的無家可歸者，相信任何一個受中國數千年官文化熏陶的人都不難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但狗畢竟是畜生，這道理大約就不是他們所能夠理解的了，而且中國民間一直就有“狗眼看人低”的俗語。這至少可以說明在狗狗們的眼里，所謂“人”者，無非就是一種兩條腿、能直立行走的動物而已，是并沒有什么“官”與“民”的分野的。于是，即使是再聰明的狗在狗性發作起來，想咬一咬什么人的時候，也是不會事先琢磨一下作為被攻擊的對象究竟是“官”還是“民”的。它們只是奮力沖上去，然后動嘴，就是這么簡單。

狗狗門的這種“不分貴賤，不辨官民”一律咬之的做法，盡管顯示出狗狗們毫不勢利的一面，遠比人類可愛。但這樣子的亂咬下去，也是會造成非常嚴重的局面的。這不，歷史上就有那么一只不識相的狗，因為偶然咬了一個不該咬的人，遂造成了異常嚴峻的后果，幾乎導致了整個同類在該地區的整體性滅絕。

我要說的這個事件發生在民國初年“辛亥”首義之后不久的武昌。

有一天，不知道誰家的一只狗跑到了湖北巡按使的衙門前。巧的是彼時衙門前面有一個十多歲的小男孩正在嬉戲玩耍。現在，我們搞不明白的是，究竟是小男孩先逗弄了狗，讓狗很不高興，還是狗就是看著這個小男孩不順眼，反正結果就是狗的獸性大發，猛然沖上去，一口咬住了小男孩的衣服，把個小男孩嚇得大哭著跑進了衙門。

這只咬人的狗肯定不知道，它這一咬，闖下了彌天大禍。因為這個被咬的小孩不是別人，而是當時擔任湖北巡按使的段書云的公子哥！

這段老爺平日里在人前從來都是人五人六、趾高氣揚，從不知道吃虧是什么滋味，在狗類面前豈能栽了面子？

看到自己的愛子竟然被一只狗欺負了，段老爺大發脾氣，立時召集屬下，命令從即日起在整個武昌城內屠狗，也不管是不是咬了他公子的那只狗，規定只要看到狗類就一律捕殺投到長江中喂王八。巡按老爺的吩咐一出，一場轟轟烈烈的“打狗”運動便在武昌城內拉開了大幕。對于這次“打狗”事件的結果，曾先后在袁世凱和張學良幕府參與機要事務的陳灨一在他的《新語林》一書中這樣說：“旬日間江面浮犬尸數百，武昌城中一時竟無犬焉。”

因為一只狗咬了自己的兒子，竟在一怒之下把全武昌城中的狗全部滅絕，這氣魄和威風也的確是夠大的了。《戰國策》述及藺相如面見秦天子時曾提到過“天子之怒”、“匹夫之怒”的名頭。以發生在民國的這起“屠狗”事件觀之，民國政制下的一個“巡按使之怒”比之“天子之怒”大約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在讀到這則陳年往事的時候，我有一個疑問始終不能釋懷：一只不通人情的狗觸犯了段老爺的公子，都落得同類滅絕的境地。倘若是有一個不知趣的人觸犯了這位公子哥或者段老爺本身的利益又當如何呢？以狗類的命運來推測，這個人一定是不會有什么好果子吃的，弄不好也要落得個扔到長江里面喂王八的下場。

由段老爺處理兒子被狗咬的事件，我同時也想通了一個纏繞在我腦海許久的問題。我們知道在《水滸》中有一個無惡不作的高衙內，那是高逑的“螟蛉義子”。我在讀《水滸》時總是納悶，高逑并不是等閑之輩，對于其子高衙內在外面的所作所為應該是無所不曉的，但他為什么對高衙內采取不管不問的態度，任其橫行霸道，甚至在高衙內與自己的手下大將林沖產生沖突時，竟然也旗幟鮮明地站在高衙內一邊呢？

現在，把段老爺的公子哥被狗咬的遭遇和《水滸》中高衙內的際遇兩廂比較，我終于想通了的一點，就是大凡像高逑和段書云這樣的掌握權力者，他們最為珍視的其實是自身權力的不可侵犯性。林沖的怒打高衙內以及那只不知趣的狗撕咬段衙內，在本質上都是一回事，都是對于權力的一種公開的侵犯。這樣的侵犯雖然是偶然性的事件，但是，這種侵犯本身必然造成權力本身的神圣性和威嚴性的喪失，倘不予以嚴懲，則高高在上的“官威”勢將由此淪滅，當官的快感也將徹底喪失。正因為此，那個虛構的高逑也好，這個真實的段書云也好，都要不余遺力地回擊任何對于他們的權力威嚴性的侵犯，縱然是一只不懂人道的狗，也不會輕易地放過。

本欄目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