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15日中午12點正,日本天皇裕仁在廣播中宣讀《終戰詔書》,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向同盟國無條件投降。
《波茨坦公告》有一款載明:對于所有戰犯都將處以法律之裁判。昔日窮兇極惡的日本戰犯,終于走進了自掘的墳墓,被押上了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被告席。其中的頭號戰犯,便是日本內閣首相兼陸軍大臣東條英機。請看——
一
盟軍進占日本本土后,總司令麥克阿瑟就布置調查日本軍政高官的罪行,以便對確認為戰犯者加以追究審判。
開初,東條英機是準備受審的。他早就心神不安,估計自己法網難逃,在天皇宣布投降前兩天,就與下屬死黨阿南等串通,要他們在法庭上作證,他打的是一場自衛戰爭。拿他的話來說是:“在法庭上堂堂正正地表明自己的信仰,說清戰爭爆發的真相。”但不久他就改變了想法,原因是不斷接到電話與信函的詰責:
“因為你,我的兒子才死的,你為什么不死?”
“我的親人死在了戰場,你的兒子怎么都活著?”
“用剖腹自殺向國民謝罪吧!”
此外,東條英機制定的《戰陣訓》也嚴飭官兵寧死不受俘囚之辱——自己若法庭受審,除顏面喪盡之外,還必遭國民譏諷、部下笑話。躊躇再三,無奈何只能以自殺“留芳”后世。
于是,他請了一個私交甚厚的醫生,在心臟部位畫了個圓圈,作為開槍自殺時的彈著點。平日,他的手槍、軍刀不離左右,又在煙斗里嵌入了氰酸鉀,萬一刀槍自殺不成,就吞毒自盡。如此一看,東條英機的自殺決心堅如磐石。
1945年9月11日,麥克阿瑟簽發命令,下令逮捕日本甲級戰犯,東條英機名列第一。
下午3點鐘,卡拉斯少校帶著一群美國憲兵來逮捕東條英機,東條英機對卡拉斯說:
“稍等一等,讓我準備一下。”說完走進書房,關上房門,又取出手槍,推彈上膛,長嘆一聲,閉眼、咬牙、猛扣槍機——時間是4點17分。
槍聲傳出,卡拉斯少校帶人破門而入,只見東條英機癱在椅子上,眼睛鼻子和嘴擠在了一起,痛苦地呻吟、抽搐著;血從他的左胸流出,但手里還握著槍。看著卡拉斯等人進入,他松手讓槍掉在了地上,又示意要喝水。
卡拉斯指揮憲兵將東條英機抬上軍車,急送橫濱的美軍第九十八醫院搶救。搶救時需要輸血,一位美國軍官主動獻血。有記者問他為什么如此慷慨,軍官回答說:“我要讓這個戰爭狂人活下去,通過審判受到應得的懲罰。如果讓他這樣安安穩穩地死去,就太便宜他了。”
盟國的報紙、電臺就東條英機自殺未遂一事紛紛報道評論,美國《基督教科學箴言報》評論說:這是東條英機留下戰爭罪犯形象的第一個事件,是對戰爭罪犯的天罰;是已經失去了信用,被拋棄了的家伙的最后恥辱。
二
1945年10月初,東條英機的槍傷基本治愈。當月7日深夜,他從醫院被秘密押送到大森戰俘收容所,與其他甲級戰犯關押在一起。
大森戰俘收容所,在戰時是日本關押盟軍俘虜的地方,盟軍戰俘曾在此飽受虐待。麥克阿瑟特別囑咐時任收容所所長的美軍上校塞爾維告訴東條英機,他必須“享受”盟軍戰俘同樣的待遇,過最低限度、最簡單的生活,只發給和一般日本國民配給量相同的糧食。盟國輿論評論,這是“歷史的報復,歷史的懲罰”。
1946年1月19日,麥克阿瑟頒發特別通告,宣布設立“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對遠東主要戰爭罪犯,進行公平而迅捷的審判。法庭由美、中、英、蘇等11個盟國的法官各一名組成,中國法官是立法院外交委員會代理主席梅汝敖。
行將開庭,以東條英機為首的28名戰犯,被轉移到東京市內的巢鴨監獄。
4月29日,檢察團對28名戰犯提起公訴,其罪行要點是:
謀霸東亞太平洋印度洋區域;
發動“九一八”侵略事件,攫取中國東北;
發動“七七”事變,陰謀控制中國;
策劃與發動對英美的侵略;
與德、意合謀,實行對澳大利亞、新西蘭、印度、菲律賓、蒙古、蘇聯等和平國家的入侵;
違反國際公法之屠殺……
5月3日,舉世矚目的遠東國際軍事法庭開庭。法庭設置在一向被視為日本“權力中樞”的陸軍省大廳,這也是東條英機的發跡地。在這里,他由陸軍大臣出任內閣首相,登上了權力與罪惡的頂峰;在這里,他制定了一項又一項對外侵略的重大決策,發出了一道又一道戰爭指令。而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庭長韋伯,就在東條英機昔日的辦公室里辦公。這是盟軍統帥部的刻意安排還是偶然的巧合?總之,歷史的嘲諷總是那么無情。
上午8點42分,在一前一后兩輛載著美國憲兵的吉普車護衛下,一輛美式軍用囚車停在法庭大門前。接著,戰犯們被一個個招呼下車。身穿國民服、頭戴國民帽的東條英機剛下車,記者們就涌上前去拍照。這個曾被日本民眾視為“現世神”的戰爭狂人,在身材高大的外國記者包圍中,顯得十分矮小、猥瑣。他強裝出的一絲笑意極不自然,一個帶著戰敗國悲哀的日本記者寫道:這種笑意既像是“自信的東條”的表情,又像是如夢初醒后的苦笑。人們也許最終會發現,那不過是一種毫無意義的做作而已。
上午11點15分,曾聲言“不愿在征服者法庭上受審”的東條英機,在美國憲兵的“保護”下走上了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被告席。他撇著小胡子,似乎想顯露點笑容,卻又笑不出來,反而露出了一副比哭還難看的苦相。
“請安靜,全體起立,法官入庭。”隨著法庭執行官伯米塔大尉的大聲宣布,11名法官依次而入,并登上高臺上的法官席,在各自國家國旗前的高背椅子上入座。
庭長韋伯致開庭詞,首席檢察官基南向法官逐一介紹各國的檢察官后,書記、翻譯等依次宣誓。
午后2點半,法庭開始宣讀冗長的起訴書。東條英機一直昂著頭,表情凝固,竭力裝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每當聽到“侵略戰爭”四字時,他或是聳肩膀,或是抽鼻涕,顯得不屑以聞。但細心的日本記者發現,他右手翻動日語譯文起訴書的姿勢,卻與過去在內閣會議上的動作一模一樣。
讀完起訴書,法庭庭長按程序將起訴書中對東條英機所列舉的罪行問他:“你主張有罪還是無罪?”
東條英機頭一偏:“對全部訴因,我主張無罪。”
由于東條英機不承認自己有罪,法庭做出了給予被告辯護機會的決定。經過檢察官方面的立證、辯護方面的反證,至1947年9月10日,審判進入被告個人辯護階段。
12月26日,最受人關注的東條英機的自我辯護開始,法庭的氣氛顯得緊張起來,觀審席、記者席人滿為患,盟軍統帥麥克阿瑟的夫人和女兒也到庭聽審,各國通訊社、報社的文字記者、攝影記者嚴陣以待。《朝日新聞》東京審判記者團記述云:不管怎樣,這樣一個戰爭的最高責任者、罕見的獨裁者,用8000萬國民的命運在愚蠢的戰爭中進行賭博的大賭徒的自白,舉世為之矚目,也是正常的。
聽到庭長的傳喚,東條英機迎著攝影燈光站了起來,開始朗讀稱之為“供詞”的辯護詞。辯護詞洋洋20萬言,曾四易其稿,據說他定稿后曾說:這下死而無憾了。
供詞借敘述所謂“政策的決定動機”為名,為日本的侵略擴張政策粉飾辯白:
——檢察方面關于“九一八”事變、“七七”事變,以及太平洋戰爭等一系列所謂侵略計劃之控告,均屬無稽之談;
——對英美的戰爭是由這些國家所誘發,于日本來說,為了生存自衛,不得已而開戰;
——日本的大東亞政策,其基調是根據大東亞各國民族的意愿,即合作解放東亞,并非侵略主義;
——戰爭過程中,并無違反國際法之事實,不能承受戰爭犯罪之罪名……
鑒于東條英機的態度惡劣,檢察官就一些重大問題當庭提審,而他的回答依然頑固不化,宣揚侵略有理的軍國主義論調。
檢察官:你承認犯有發動戰爭罪嗎?
東條英機:這次戰爭,實在是日本的自衛戰爭。
檢察官:被告把對東亞各國的侵略,說成是實現共榮共存,你從何處得來管理東亞各民族的權利?
東條英機:我并非從任何方面得來,而是東亞各民族的要求,解放東亞民族。
檢察官:被告以強大兵力侵占中國領土,這難道真是中國人所要求的?
東條英機:出兵中國是為了保護在那里的日本僑民。
檢察官:是否曾考慮過,侵略滿洲的結果將引起中國的反日情緒?
東條英機:中國對日本的反感早已有之,而日本則絕無侵略滿洲的行為。
檢察官:使民族陷于不幸的戰爭,即為犯罪,你對此同意嗎?
東條英機:戰爭即為犯罪一語,我不承認,唯對戰爭致使民眾陷于不幸表示同意。然而,這對于戰勝國和戰敗國來說,結果完全一樣。
檢察官:被告以首相地位發動戰爭,你認為在道德和法律上有何過失?
東條英機:完全無過,我以為此乃實行正當理由之事。滿洲事變、中日事變、太平洋戰爭,既非侵略,也非榨取,就是為了國家的自衛而站起來。我始終主張,這次的戰爭是自衛戰爭,是并不違背現時公認的國際法的戰爭。
檢察官:被告對處置戰俘問題應負何種責任?
東條英機:戰俘管理的責任,屬于作戰司令官。關于戰俘處置的訓令,由陸軍省次官與參謀處長會商決定,故與我無關。
自我辯護結束之后,東條英機佯作輕松之態對記者說:“我的心情是坦然的,只是想到靖國神社的祭靈和蒙受戰爭災難的人才講的,完全沒有什么用心,只打算正確地陳述事實。”
他丑惡的表現激起了世界公憤,連日本輿論也痛加譴責:
《朝日新聞》:東條英機在自衛戰爭的名義下,試圖使軍國主義者發動的侵略戰爭正當化,而這種主張在他的口供里,恬不知恥地反復出現。粉飾表面的自我辯護,根本不值得一駁,東條的口供書,只是對像噩夢般消失了的舊日本不合理的政治丑惡的自我暴露。
《每日新聞》:以職業軍人和右翼為中心的日本法西斯,有著深刻的歷史根源,東條辯解為國家自衛而戰,但他不是為了日本的自衛,而是為了軍閥的自衛。讓他這樣極為平庸的人掌握國家的命運,只能說是日本的宿命,他無論在國際、在國內,都成了第一號戰犯。
三
1948年4月16日,馬拉松式的漫長庭審結束,法庭宣布:各被告等候判決。法庭休庭直至判決宣布之日。
11名法官進入秘密工作階段,起草對各被告的判決書,確定對各被告的量刑。
11月2日,法庭公告:4日上午開庭,下達判決。
11月4日,法庭開庭,判決書長達1200頁,宣讀到11月12日。
12日下午1點鐘,所有被告到庭,聽取有罪無罪的判定。
被告席里,東條英機嘴唇緊閉,表情緊張而又僵硬。
法庭刪除了部分訴因,將戰犯的罪行歸納為十大項。庭長韋伯宣布,東條英機有罪。犯有破壞和平罪六項,違反戰爭法規及人道罪一項。具體說來是:
一貫為控制東亞及太平洋的陰謀;對中國實行侵略戰爭;對美國實行侵略戰爭;對荷蘭實行侵略戰爭;對法國實行侵略戰爭;對英國實行侵略戰爭;命令準許違反國際公法行為。
休息一刻鐘后,法庭繼續開庭。韋伯示意全場安定后,提高聲音說:“下面宣布對各被告的量刑判決。”——其時為下午3點52分。
這是延續兩年半之久的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最后也是最嚴肅的一刻,法庭里座無虛席,天棚上近80盞電燈一齊打開,審判大廳被照得雪亮,但從被告休息室至法庭入口處的過道上,只孤零零地亮著一盞橘黃色燈泡。法庭門口,10個高大的美國憲兵威風凜凜相對而立。
判決開始,被告逐一被傳喚出庭聽候判決,屬頭號戰犯的東條英機,放在了最后。這天他穿著一身軍服,聽到傳喚后,兩手反在背后走進了法庭,在庭長面前站定。當30多個攝影師一齊站起來把鏡頭對著他時,他很不自然地朝左邊微微歪著脖子,兩眼望著天花板,借以掩飾內心的緊張。
在這個頭號戰犯當年趾高氣揚發號施令的地方,庭長韋伯作了歷史性的莊嚴宣判:“東條英機,65歲,東京人,歷任陸軍大將、陸相、內相、首相、參謀總長,處絞首刑。”
東條英機從同聲傳譯耳機里聽到“處絞首刑”時,咧嘴苦笑了一下,隨即卸下耳機,神色慘然地朝旁聽席上掃了一眼,似是在找家屬。
這次審判,除東條英機外,還有6個戰犯被判處絞刑:板垣征四郎,土肥原賢二,廣田弘毅,木村兵太郎,武藤章,以及南京大屠殺的魁首松井石根。
東條英機等7個死囚,關押在巢鴨監獄的同一棟牢房里,每人獨囚一室,7個單間相連。囚室有雙重窗戶,厚實木門,門上開有一長方形孔,外邊可清楚地觀察室內,不論白天黑夜,囚室里強烈的電燈光長明不熄;室外由一個軍官帶領著8名美國憲兵負責看守,軍官每隔一刻鐘就會親自查看一次所有的犯人。此外,衛生官還要定時為犯人測量呼吸、脈搏和血壓等,防止他們生病或自殺。一旦發現他們有病,就會立即治療,確保他們被執行死刑。
東條英機在恐怖中度日如年,他最怕不經通知就被拉出去處死。這個號稱“剃刀將軍”的武士道軍人飯量驟減,夜里常常是輾轉難眠,稍一合眼就做噩夢,并在狂呼亂叫中驚醒。據當時報刊報道,僅十余天,他的體重就減輕了2磅。
好不容易挨到了12月21日。晚上9點鐘,當東條英機正準備上床睡覺時,接到通知:23日執行死刑。
木訥片刻后,他提出兩條要求,一是最后一天進日本料理;二是與監獄的教誨師見一面。盟軍統帥部出于人道,予以同意。
22日,獄方給東條英機送來了日本飯菜,但他只勉強吃了兩口,就再也咽不下了。這一天,他寫了兩份遺書,一份給家小,一份給世界。給世界的那份仍舊是老調重彈,稱發動戰爭是出于自衛——名副其實是帶著花崗巖腦袋去死!
在會見監獄教誨師花山時,東條英機遞上了事先寫好的絕命詩,心實怕死而難逃一死,故只能作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之狀了:
此一去,塵世高山從頭越,彌勒佛邊唯去處,何其樂。明日始,無人畏懼無物愁,彌勒佛邊唯寐處,何其悠。
預定執行前20分鐘,東條英機及另外3個第一批處死的戰犯——武藤章、土肥原賢二、松井石根,被帶往監牢里特設的小佛堂聽送終經。然后經美國軍官帶路,由憲兵押解至行刑室,教誨師也隨同前往。監獄長、法醫,以及美、中、英、蘇四國的監刑官先已到達,他們對東條英機等4個戰犯逐一驗明正身。中國的監刑官是陸軍上將商震。
執行前5分鐘,東條英機把一串念珠和玳瑁邊眼鏡交給教誨師花山,托他轉交家屬。
在美國憲兵軍官的命令下,東條英機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頓跨上了十三級“死亡臺階”。上了臺階,他被喝令向監刑官站定,頭上立即罩上了黑色布套,接著,絞索套在了他的頸項上。
東條英機早就抱定主意,上絞刑臺受刑時,務必體現慷慨赴死的武士道精神,然而死到臨頭時卻難以振作。想到死的可怕與痛苦,他的雙腿情不自禁戰抖起來,武士道精神蕩然無存。
執刑官向執刑指揮官報告,執行死刑準備完畢。執刑指揮官下令執行,發出了抽去死囚踏腳板的信號。頓時,東條英機雙腳落空,脖子被絞索緊勒。在手舞足蹈地掙扎了一陣后,這個戰爭惡魔再也不動了。
法醫檢驗確定:死亡。遂向監刑官報告,時為1948年12月23日零點10分30秒。
死刑執行后,東條英機的尸體,被抬上美制軍用卡車,運往橫濱久保山火葬場。
8點半鐘,東條英機的尸體被投入熊熊大火,頃刻之間,帶著腐臭化作了一縷黑煙。
(責編江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