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黃開富 整理/黃文軒
抗戰前夕,我供職成都市國民黨臨時指導委員會,任“組訓干事”,憑此,結識了蓉城餐飲業名流黃晉臨先生。老人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不僅是他有一手烹飪好技藝,也包括他自撰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廚藝詩聯。
晉臨先生本名黃循,晉臨為號,是成都市人。光緒元年(1875年)出生。家道小康,幼承庭訓,手抄《十三經》,旦夕不倦。弱冠考中廩生,入成都尊經書院深造。成了省會著名“五老七賢”之一徐子休的高徒。工詩善書,暇余,喜翻袁子才所刻《隨園食譜》;下廚實踐,視為樂事。民國初年,出任射洪、巫溪、滎經等縣知事(縣長),因恨官場腐敗積重,嘆宦海庸俗煩心,故拂袖卻官,離時有詩明志:
挑蔥賣蒜亦人為,誤入歧途百事非;
今日棄罷歸去也,吾憑薄技迎余暉。
晉臨先生的“姑姑筵”館子,當家菜“堂片鴨子”、“豆腐嫩魚”、“青筒巖鯉”、“叉燒豬肉”、“酸菜黃蠟丁”等等,色香味皆佳,回頭客無數。先是開在包家巷,大門口耀目一副自撰楹聯,明白易懂,如述家事,但又不乏辛酸:
右手拿菜刀,左手拿鍋鏟,急急忙忙干半天,做出些魚翅燕窩,供給你們老爺太太;
前頭烤柴灶,后頭烤炭爐,轟轟烈烈鬧一陣,落得點殘湯剩水,養活我家大人娃娃。
進得內堂,又有一聯懸在兩邊,也是率真任情:
嘆老夫無命作官,才租這好房子,承包酒宴;
替買主下廚弄菜,好像那巧媳婦,侍奉公婆。
橫額是三個大字:“混壽緣”。
我曾為了幫晉臨先生招徠顧客,寫過一則社會消息,標題是《混壽緣主館子開張,手寫對聯下廚弄菜》,登在成都報紙《新新新聞》上。一時,那兩副楹聯傳誦于茶樓酒肆。
一年過去了,晉臨先生館子越發興旺。不僅升斗小民光顧如縷,即便顯宦巨賈,也常宴飲于斯。店小堂窄,常常出現耽擱業務之事。我這個晚輩,看在眼里,想在心頭。仗著“黨官”這身皮皮,硬是說動了成都市社會局一個頭目,經他出面撮合,促成晉臨先生于新西門外馬家花園內賃下寬敞房屋。那里距青羊宮不遠,每逢“花會”興辦之期,也就是館子火紅之時。新店也有一副晉臨先生自題的楹聯:
提起鍋鏟,拿起菜刀,自命為鍋邊鎮守使;
碗有佳肴,壺有美酒,休嫌這路隔通惠門。
此聯一改過去頹廢沮喪之狀,表露出來的竟是自尊自強。大概這與晉臨先生覓到了一處理想的店堂有關。
我曾親眼看見來去“花會”的各色人等,紛紛駐足伸頸新店門前,長吟短誦,搖頭晃腦,交通常為之堵塞。
抗戰軍興,我脫離政界,投身教育,聘在著名實業家民生公司總經理盧作孚私人辦的重慶北碚“兼善中學”執鞭。此刻的晉臨先生,也舉家來渝,把“姑姑筵”開在了陪都中營街公安局隔壁。他派小伙計來請我去吃“開張酒”。重慶店大門的楹聯,不僅解頤,甚至稱絕:
流落在貴碼頭,裝一個忸忸怩怩新嫁娘,殺雞為黍;
公安局大門口,來幾多漂漂亮亮高貴客,下馬聞香。
內堂聯語,則有些令人膽戰心驚了:
營業稅,印花稅,席桌捐,紅鍋捐,這起去,那起來,弄不清楚;
蒸公雞,炒母雞,燉牛肉,烤豬肉,肥的精,瘦的嫩,都要整齊。
事后我問過晉臨先生,“如此譏諷當道,不怕禍事?”
老人一笑置之:“前清朝,后民國;前內戰,后抗戰,老夫還有身家性命否?”跟著又補充了一句:“正因為害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到陪都寫的對子,都留有老夫賤號。”
確實,每副楹聯的下聯底部,總有一行小字“黃晉臨手啟”。這在成都是沒有的。
果然言中。開業不久,重慶市公安局就以“政府號召國難節儉,不得銷售精美食品”為由,查禁了“姑姑筵”。晉臨先生因此失業。加上日軍對重慶沒日沒夜地轟炸,國難家難齊至,使年近七旬的老人身體日漸不支。1941年下半年的一天,得到晉臨先生患重病的消息,我急忙上門探視。老人仰臥床上,輕聲但清楚地吟出一聯:
學問不如人,才德不如人,只有炒菜熬湯,才能算吾真本事;
親戚休笑我,朋友休笑我,安于操刀弄鏟,正是比他假斯文。
我一下悲傷起來。這無疑是晉臨先生的一副自撰挽聯。
不久,晉臨先生便客逝于重慶。終年六十有七。
(壓題圖選自《老成都食俗畫》,林洪德繪)
(責編 關 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