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盧溝橋事變起,身處事變發生地的宛平縣(今屬北京市豐臺區)縣長王冷齋,奉命與日本人交涉。他唇槍舌劍,大義凜然,揭露日寇鬼蜮伎倆,拒絕其無理要求,出生入死,瀕臨險境……
“這純屬敵對行動的第一槍,
不是中國軍隊放的。”
王冷齋畢業于保定軍官學校,曾追隨孫中山先生“討袁護國”,后棄武從文,在北平自辦《京津晚報》。因揭露曹錕賄選遭通緝,南避上海,以筆耕維持生計。1935年底,冀察政務委員會成立,被時任29軍副軍長兼北平市長的同窗學友秦德純聘請為市政府參事兼宣傳室主任。后來,鑒于日軍與日本浪人不斷在盧溝橋地區尋釁鬧事,又讓王冷齋出任宛平縣長,專事對日外交。
1937年五六月間,日軍不斷在盧溝橋附近演習,演習的時間由白天變為夜間,而且離中方29軍陣地也越來越近。7月6日,一個中隊的日軍竟然要求穿過宛平縣城去長辛店演習,遭到縣長王冷齋和守城營長金振中的嚴詞拒絕。日軍賴著不走,雙方槍炮相對,一觸即發,僵持到傍晚,敵人方才退去。
7月7日,日軍蓄謀已久的陰謀出籠。當晚,日軍第8中隊以盧溝橋為假想敵進行軍事演習。午夜時分,駐北平的日本特務機關長松井,打電話給冀察政務委員會的外交委員會主任魏宗瀚,聲稱演習時由于中國軍隊開槍,引起日軍混亂,致一名士兵走失,要求進入宛平城搜尋。
魏宗瀚請示秦德純,秦德純答復:日軍擅自在該地區演習,本屬犯我主權,走失士兵與我無關,不得進城搜尋。唯念兩國友誼,待天明后可代為尋找。
不一會魏宗瀚又來電話,說松井對我答復大為不滿,非入城搜查不可。秦德純馬上打電話給縣長王冷齋,通告情況后命令:迅速查明真相,以便處理。接著他又命令盧溝橋、宛平城守軍:嚴密戒備,準備應戰。
王冷齋接到秦德純的命令后,馬上通知警察出動,找遍了城內各個角落,并未發現日軍所謂的“走失士兵”;同時,又查詢了所有守城官兵,根本沒有人開過槍,子彈也一發不少。
為防止日軍蓄意擴大事態,秦德純囑王冷齋立即去日本特務機關部交涉,通報檢查經過及結果,爭取圓滿解決。王冷齋隨即前往,同去的還有魏宗瀚、林耕宇、周永業。
交涉一開始,松井就氣勢洶洶聲稱,中國軍隊向日本演習部隊開槍,造成了士兵走失的嚴重后果,這純屬敵對行動第一槍的責任盡在中方。
王冷齋以當地負責長官的身份舉證說:“宛平城東邊我方并無駐軍。而且我已下令清查所有官兵子彈,核對子彈發放清冊一發不少。”他瞥了松井一眼,“據此我可以保證,這純屬敵對行動的第一槍,不是中國軍隊放的。”
“縣長閣下能作這樣的保證嗎?”松井詰問。
“完全可以。”王冷齋冷笑一聲,“第一槍究竟是誰放的,用得著中國一句老話,叫做‘瞎子吃餛飩,心里有數’。”
松井當然明白王冷齋的話意,立即聲色俱厲答道:“這是含沙射影。”
王冷齋斬釘截鐵:“豈止含沙射影?而是一箭中的!”
松井做賊心虛,把話題轉向了派兵入宛平城搜尋走失士兵的要求。王冷齋一口拒絕:“我已下令尋遍了城內各處,又清查了戶口,哪有你們的失兵在城里?即使失兵是真的,試問夜間城門關閉,你們在城外演習,失兵怎么會到了城里呢?”
王冷齋語氣強硬,松井一時語塞無對,但松井的下屬齋藤卻蠻不講理,叫嚷著非得去城里搜查不可,否則以武力入城。
王冷齋毫不示弱:“我軍已作應變準備,悉聽尊便。”
“我軍撤離你軍入城的要求離題太遠,更屬無理!”
松井忽然一變,笑著說,睦鄰友好為重,大家都不要沖動;士兵是怎樣失蹤的,是否在城里?各執一詞的情況下,建議雙方各派幾個代表去城里調查,待調查清楚后,再磋商處理辦法。
魏宗瀚出于和解的愿望,表態同意。當下商定中方代表為王冷齋、林耕宇、周永業;日方代表為寺平、櫻井、齋藤。
8日凌晨3時,調查組的專車從北平出發。晨曦初露時,汽車到了離盧溝橋兩里許的沙崗。王冷齋透過晨曦,發現公路兩旁人影晃動,不禁暗暗吃驚。
原來,豐臺日軍大隊長一木已奉命率領所部,占據了沙崗一線,并在這里以戰斗隊形散開。通信兵也將電話線架設到了前沿陣地。
突然,車停了。寺平跳下車,招呼王冷齋下車,接著指指路邊的日軍:“縣長閣下,現在事態已十分嚴重,等不得調查了,迅速就地處理為好。”
“怎么個處理法?”王冷齋不動聲色。
寺平話語隨便:“簡單得很,閣下馬上通知宛平城里的中國軍隊向西門撤退,讓我軍從東門入城數十米,然后再商量解決辦法。”
王冷齋詰責:“先調查后處理,這是在你們機關部議定了的,為什么擅自更改,誰讓你這么做的?”
“我們的部隊必須進城,目的在保證我方調查人員的安全。”寺平胸脯一挺,“我是特務機關部副官,有權提出。”
“你一廂決定有什么用?”王冷齋口氣堅決,“你有權提出,我有權拒絕”。
寺平纏住不放:“平時我軍演習時,尚可穿城而過,今日只要求入城數十米,為什么不許可?”
“你接事的時間不長,不過兩三個月吧?我接事已逾半年,從未允許過你們的部隊穿城而過。”王冷齋駁斥說。
“有的,一定有的,是縣長閣下太健忘了。”
“何月何日何時曾讓你們的部隊穿城而過,請給我一個事實證明。”王冷齋追問。
寺平哪有什么事實的證明,不禁惱羞成怒:“此項要求必須答應!”
齋藤也幫腔威脅:“縣長閣下固執己見的話,武裝沖突難保不會發生,屆時就難以收拾了,你負得了責任嗎?”
王冷齋嗤之以鼻:“前議不可更改。我軍撤離你軍入城的要求離題太遠,更屬無理!”
這時,尾隨到達沙崗的日軍副聯隊長森田走了過來:“請縣長閣下過來瞧瞧。”
王冷齋被領到日軍陣地前,但見火炮、機槍都已架起,正對著盧溝橋和宛平城,日軍步兵正在加深戰壕。
“看到了吧?”森田開始威脅恫嚇,“十分鐘內如無妥善解決辦法,我就難以制止部屬的激憤行為,嚴重沖突必然發生。”
寺平一唱一和:“是呀,沖突一起,縣長閣下的人身安全,也就難以保證了。”
話音剛落,幾個日兵隨著森田的手勢,端著“三八”大蓋圍了上來,齜牙咧嘴地狂吠:“斯拉斯拉!”
王冷齋一字一頓:“即使刀刃加頸,決難答應!”
硬的不行,寺平等又施以軟言,但王冷齋軟硬不吃。無奈之下,日方只好同意按前議入城先作調查。
王冷齋估計日軍已蓄意入侵,“調查”不過是掩人耳目,所以進城后讓林耕宇、周永業陪同日方代表先去縣署,自己則將日軍已集結沙崗的情況向守城官兵作了通報,囑咐嚴密監視防范,隨時準備痛擊來犯之敵。
“宛平不是沈陽,此處只有斷頭縣長,絕無投降縣長!”
雙方代表入座,準備商討調查程序。日方的櫻井搶先說話,他拋開正題,提出三項無理要求:一、中國守軍撤往城西10華里處,便于日軍入城搜尋失兵;二、昨晚日方所受之損失,中方應負責賠償;三、嚴懲禍首,最低限度懲處守城營長金振中。
王冷齋隨即發出一連串責問:“尚未調查,真相未明,何來賠償?又何來懲處?至于要我軍撤出宛平,更是無稽之談!”
寺平威脅,若不接受這三條,即以炮火轟城。
王冷齋義正詞嚴:“膽敢進犯,宛平城即爾等墳墓!”
正唇槍舌劍之時,外面突然響起了激烈的槍炮聲,占據沙崗的日軍發動了以戰逼和的進攻。嚴陣以待的我29軍吉星文團奮起反擊——拉開了八年抗戰的帷幕。
王冷齋立即聲明,日軍首先開槍開炮,應負破壞調查、擴大事態之責。櫻井則稱這是誤會,不必過于認真,隨即去城墻上揮動白旗,日軍便停止了射擊。
不一會,日軍聯隊長牟田派人喊話,要王冷齋出城談判停火事宜。王冷齋自知重任在肩,不能擅離,遂指派林耕宇去見牟田,并要日方的寺平同往。
縣署內,櫻井、齋藤軟硬兼施,非要中國軍隊撤出宛平城不可,王冷齋堅決不答應:“神圣國土,豈有拱手讓人之理?”
日軍再次進攻,縣署中彈,墻倒屋塌,兵民多人受傷。王冷齋正顏厲色地對櫻井和齋藤說:“由于你們一再槍炮攻擊,調查會已無法進行。”說完拂袖離座,以示抗議。
牟田派人送信入城,要王冷齋親自出城談判。保持著高度警惕的王冷齋叫來人轉告牟田,兩軍對峙,非奉命不便擅離職守;建議雙方先行停火,一切由北平高級機關商決。
來人去而復來,帶來牟田的信,信中提出了最后通牒式的三條:限今晚8時前,中國軍隊撤到永定河西岸;通知城內居民迅速離城;準在城里的日方代表馬上返回。
形勢顯而易見,王冷齋答復道:日方人員可以返回;本人非軍事負責長官,故而對于撤軍一節不便回答;城內居民自有處置辦法,不勞顧慮。
牟田遭到拒絕,氣惱異常,下令猛攻。盧溝橋畔槍炮聲大作,硝煙彌漫。櫻井一臉奸笑,對王冷齋說:“縣長閣下只要在城頭上豎起白旗,我即可通知停止攻擊。”
王冷齋一揮手:“宛平不是沈陽,此處只有斷頭縣長,絕無投降縣長!”
縣署警衛見櫻井如此囂張,不禁怒從心起,拔出盒子槍要殺了他。嚇得櫻井趕緊躲在王冷齋身后,驚叫告饒。
王冷齋讓警衛收起手槍,不無揶揄地笑問櫻井:“你的武士道精神哪里去了?”
日本人為什么如此熱情?恐怕別有用心。
9日凌晨,秦德純打電話告訴王冷齋,日方稱失兵已經歸隊,愿意和平解決,現經洽談商定了四條:一、雙方停止敵對行動;二、日軍撤離豐臺,中國軍隊撤至盧溝橋以西;三、宛平城的防務移交冀北保安隊,人數限300名,定于今日上午接防;四、雙方派員監督撤軍,由中方的王冷齋與日方的中島負責。
按照協議的規定,冀北保安旅應在9日上午9時到達宛平城接防,但過了9時,仍不見人到。原來該部途經大井村附近時被日軍攔住,說是必須將機槍、手榴彈留下。保安隊當然不答應,于是爭執起來并發生沖突,傷亡多人。
王冷齋得報后,派員前往交涉,保安隊才得以入城,但人數只有200名,另外攜帶機槍、手榴彈的百許人,日軍硬是不許通過,只得退回。
下午3時以后,雙方監督撤軍的代表到達,中方為林耕宇、周思靖;日方為櫻井、中島。王冷齋將4人混編為2個小組,分別到中日兩軍的陣地巡查。不久,兩組人員回來報告,雙方部隊已撤退完畢。
日軍的河邊旅團長派人來見王冷齋,稱停戰協議已經生效,中日軍隊已各自如約撤退,請允許進城共相祝賀。
王冷齋婉言謝絕:“尚有不少善后事亟待處理,旅團長的好意只能心領了。”
來人剛走,立井、廣瀨、愛澤等日本人已帶著香檳酒到了城下,再三要求進城共慶和平實現。
王冷齋感到不便再拒絕了,下令放3人入城,就在縣署擺宴。
他陪飲了兩杯,便托詞退席,意在催客人識相地告辭。豈料幾個日本人竟反客為主,殷勤挽留。王冷齋勉強又喝了幾口,將他們送出城,這時已夜幕降臨。
日本人為什么如此熱情?恐怕別有用心。王冷齋派人喬裝打扮出城偵察,發現有日軍隱藏在鐵路橋的涵洞里,還有的乘著夜幕悄悄返回。于是連忙約見日方代表中島交涉,中島故作驚訝不信。王冷齋請他同去現場,他推三阻四只是不應。
原來,日軍以為我正規軍29軍已從宛平撤離,接防的保安隊只區區300人,又無新式裝備,正可襲取,遂于10日凌晨發起偷襲。但王冷齋防范在前,組織壯丁配合保安隊嚴陣以待,經合力堅守,挫敗了日軍襲取宛平城的陰謀。
“此等行為,顯系蓄意破壞停戰協議。”
秦德純從王冷齋的報告得知日軍再三破壞停戰協議,于是約請日方首腦洽談處理,同時通知王冷齋參加。
7月11日下午,會議在秦德純官邸進行,日方代表為櫻井、齋藤和中島。
會議開始,王冷齋以當事人的身份率先發言,報告了日軍連續三次違約情況后,說:“此等行為,顯系蓄意破壞停戰協議。日軍如不全部干凈撤退,就不能確保和平的實現。我要求,就此事進行切實而有效的討論。”
櫻井辯解說:“我方因有陣亡官兵的遺體尚未找到,所以留下少許人員。”
“不是少許人員,而是相當數量又全副武裝的官兵。”王冷齋作糾正說。
櫻井卻再作狡辯:“由于擔心受到中國軍隊的攻擊,所以多留下了部分人員以資掩護。”
“確是只為尋找陣亡者的尸體嗎?”王冷齋問。
“當然是啰。”櫻井的神色口氣絕對肯定。
王冷齋當頭來了個“將軍”:“如果真的只為尋找尸體,我方本著友好精神,愿意提供幫助,你們同意嗎?”
櫻井遲疑著點了點頭:“感謝你們的合作。”
于是雙方商定,各派官員3名、士兵20名,徒手在各陣地尋找。
王冷齋提出:以24小時為限,到時不論是否全部找到,日軍都應當全部撤走,不準再留一個。日方人員表示同意。
正在準備執行時,日方代表稱要打電話稟報上司,一起走了出去。
5分鐘過去了,10分鐘又過去了,仍不見日方代表回來。
王冷齋先去電話間,又去了廁所,也沒見到日方代表的蹤跡,便去詢問門衛。門衛說,日本人從電話間出來后,一溜煙出了秦公館,上了汽車。
王冷齋急忙報告秦德純。秦德純拍案大怒:“逃席開溜,無恥之尤。”
“恐有陰謀在后頭。”王冷齋說。
此后,天津市長張自忠來電話報警:天津的日軍沿北寧線西調,目標盧溝橋、宛平城。
不過一兩個小時,各方警報接踵而來:古北口、榆關日軍已紛紛出動,開往盧溝橋方向,且配備有戰車、大炮;日軍已強占了大井村、五里店;平盧公路被日軍阻斷……
秦德純恍然大悟,拍案大怒:“日方所謂停戰、尋找陣亡士兵遺體等等,都是緩兵之計。”
誠如王冷齋預料,此前,日軍假惺惺地與秦德純議定和平解決之四條,又詭稱尋找陣亡官兵,都為拖延時間。如今,各路援兵已到,正向盧溝橋進發,就不再虛與委蛇,而準備出手大打了。
王冷齋不顧舊病發作,連夜趕回宛平,參與守戰布置。
日軍大舉進攻盧溝橋、宛平城,王冷齋不避安危生死,帶領青壯男子運送彈藥、干糧、茶水上前線,激勵鼓舞軍心士氣,還捐獻家資,購買防毒面具支援前方。
7月29日,北平失陷。
30日,王冷齋奉命撤退,揮淚告別浴血奮戰了20多天的孤城危橋。
抗戰期間,王冷齋以歷史見證人的身份,編寫了《盧溝橋事變始末記》,揭露了盧溝橋事變的真相,也展現了八年抗戰的第一幕。
抗戰勝利后,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審判日本戰犯,王冷齋東渡日本出庭作證,以親歷親見,歷數日軍挑起盧溝橋事變的經過,使真相昭然,被譽為“王牌證人”。
新中國建立,王冷齋當選為第二、第三屆全國政協委員,并擔任北京市文史館副館長,1960年病故。
(責編 江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