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在恰當的時候遇到描述心境的音樂。四月空寂的夜,隨手把維瓦爾第的《四季》塞進CD倉時,有安逸舒適的涼風從窗外飄進來,恰若我心情的陷溺。華麗、舒適、安逸、美好、歡樂……這就是《四季》給我的粗淺的表象。
一個畫家朋友跟我說他想放棄穩定的職業,去南方或北京尋夢。我聽到這個消息時不辨悲喜,不知道應該鼓勵他離開現有安穩卻平淡的生活還是阻止他去冒險。任何一個人,都有追求夢想的權利,哪怕他已進不惑之年,我分明感覺得到他在生活的桎梏中差不多要窒息的疲倦。
為什么并沒有不幸福,幸福卻總在山那邊?幸福是陡峭的立體的存在,是痛苦之后的收獲,是冒險之后的平安,是幾乎不可能的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夢想,是在受到種種傷害和挫折之后經年未曾褪色的愛情,是藝術歷盡坎坷終至在精神上達到飛升的高處寒涼——誰說高處不勝之寒就不幸?寫作的人,更接近瘋狂,他們蔑視常規、正常和安全。雖然他們需要安全,可是世俗的安全帶來的是枯萎,寫作的人拒絕行尸走肉。只有那些野生的生物,充滿征服欲、戰斗欲和冒險欲的人,才會免遭枯萎之災。他們鮮活、風塵仆仆、敏感的觸角伸也是痛、縮也是痛,心靈里卻能開出異香之卉。他們需要自由,需要愛情,需要空間,需要孤獨,需要衣食,需要遠行,而同時獲得這些是多么奢侈。于是寫作的走向,或是苦難,或是枯萎。詩人、藝術家跟瘋子更接近,瘋子其實是最本真的人。他們用自己強悍的精神力量,制造自己的苦難和悖離世俗價值觀、道德觀的生命走向,前方充滿異數和荊棘。沒有人能理解。我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他們思維中偏離世俗的痕跡。把自己從社會機器上卸下來,把自己制造成流浪漢,制造成家人朋友無法承受的悲劇,這也是一種創造。我常常面對這樣的創造失語,并感到敬畏,比如徐渭、顧城、海子。
花市在樓下,有悄然靜立的樹蔭籠罩在黑夜里。每天下班穿過那些斑駁的陰影,陰影里盡是青春顏色,鮮活得掐得出水來。腳步放輕到忽略自己。這片靜靜的土壤,讓我若一株木本生長,這腳步略重就會驚醒無聲無息的生活,才是我最需要的。
我這平靜安穩得近乎可恥的生活中,有什么可書寫的?它本身輕若維瓦爾第的《四季》。浮薄的生活,難以厚重,難以以詩性的苦難經歷去體驗生活的本真。我是浮在它綢緞般細滑底子上的一粒塵土,感覺到華年正在一點一滴潰爛。《四季》歡快地拂過腫起來正在潰爛的臉頰。這幾天吃芒果過敏,嘴唇上長了許多小泡泡,臉上也長滿了疹子。一癢,恨不得把整張臉若《畫皮》中的女鬼揭下來,重做一張再戴上去。晨起,臉腫了,眼皮也腫得老高,疹子長得密不透風,嘴唇拱起來。食物過敏,我是第一次遇到,有點好玩的意思。仿佛小時候出水痘,被母親用圍巾圍住整個頭臉,只露出眼睛出門去玩,詭異兮兮,扮鬼嚇人,情景生動。
整個生,若不遇這些疾患,畢竟無味。
而我的生活中最大的痛苦就是沒有痛苦,只能閑來聽聽維瓦爾第或是吃點讓自己過敏的水果,制造些咬嚙性的小煩惱。這種時候聽維瓦爾第正是情景相融。維瓦爾第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他與我的同鄉蘇東坡先生有某種神秘的共鳴。他是一個插著翅膀歡快地飛翔的老天使,黑底金圓壽字的綢緞長衫太順滑了,一個愜意到發不出聲來的老頑童,躍到高空,中國華貴的綢衫飄飄,他金發碧眼。維瓦爾第的華麗里沒有抿進一絲一毫的滄桑,這是我不喜歡的地方。
任何一種藝術,若是太過快樂,它就是失敗的藝術。它的快樂是讓人失落的快樂——春來桃花幾枝,我們去春游啊;夏來鴨唱水流,我們去游泳呀;秋來落葉滿地,我們騎自行車去玩;冬來河面結冰,正好去滑冰。它的快樂里沒有故事,沒有前言后語。順滑溜溜的快樂,小提琴的弦快速地拉,金發碧眼的老家伙做著鬼臉,頭一點一點的。
這樣的音樂,進不到我心深處。它輕,它薄,它完滿,它華麗。相比貝多芬的強悍暴戾煎熬及至痛苦之后難得的溫情,我還是喜歡后者,它惡狠狠地直接進入人心。
維瓦爾第穿著綢衫華麗退隱田園,這樣的好日子卻是人們向往的,花好月圓,鴛鴦戲水……
博爾赫斯的《小徑分岔的花園》用輕快的懸疑筆法寫到時間的無限種可能、偶然和結局。無限種可能交織成一個龐大的網,我們謀于網事中,無法自拔。在生的過程中選擇了其中一種可能,于是有了自己的一生。優或劣,美或丑,成功或失敗,失去或得到都是偶然。
想想,美味的芒果亦如鴆毒,讓人上癮或受傷;何況命運、愛情、藝術、人性的惡這些復雜的東西。
我就這樣被維瓦爾第傻乎乎地帶著,快樂地飛,飛,飛了整整一個晚上!暈乎乎地快樂,直到默默地流出淚來。記憶恒長而頑固。有什么死死掐著我?而夜深沉,愛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