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林董事長奧尼爾和花旗董事長普林斯的下臺,成為次貸危機以來震動最大的一次調整,也使人們意識到危機可能比預想的要糟得多
如果不是因為事態失去掌控,查爾斯普林斯(Charles Prince)不會選擇辭職。
即使在10月15日花旗集團公布三季度虧損65億美元之后,這位花旗集團的董事會主席兼首席執行官還信心十足地說,“固定收益部門的不佳表現是反常現象”;他的前任、花旗集團的創立者桑迪威爾(Sanford I. Weill)則表示,他對普林斯的整體戰略有信心;花旗最大股東、沙特阿拉伯的阿勒瓦利德王子(Prince Alwaleed)也力挺,說9月的低迷業績只是“打了個嗝”;普林斯的親密顧問、美國前財政部部長魯賓(Robert E. Rubin)甚至和記者打賭說,倘若普林斯五年內離開CEO職位,他愿意輸100美元。
就在10月下旬,花旗還和美國銀行、摩根大通銀行,在美國財政部的支持下,擬成立一只總額750億美元的超級基金,專門用來收購市場上面臨流動性困局的結構性產品。
但情況惡化之快,似乎遠超過花旗高層的估計。10月底,花旗集團的審計人員發現抵押貸款相關證券還在迅速貶值;花旗賬面資產很有可能在四季度繼續縮水80億到110億美元。
兩天之后,普林斯向董事會成員請辭。
“鑒于在最近次級抵押信貸方面損失的規模,作為CEO惟一體面的選擇就是辭職。”現年57歲的普林斯在不久后的聲明中稱。這也是一周內繼美林首席執行官斯坦奧尼爾(Stan O’Neal)被炒后,第二個受次貸金融風暴影響而下臺的世界級金融機構CEO。
此前,8月5日,華爾街第五大投資銀行貝爾斯登公司總裁兼聯席首席運營官沃倫斯佩克特已率先引咎辭職。
奧尼爾和普林斯這兩位華爾街重量級CEO的下臺,成為自今年2月次貸危機以來最近也是震動最大的一次調整。它使人們意識到情況可能比預想的要糟糕。事實上,自美林和花旗的財務狀況公布后,媒體進一步披露,多家大型投資銀行和其他金融機構在未來數月將被迫撇賬抵押貸款相關資產的數字,比他們迄今已經承認的金額高出至少400億美元。這使外界相信,華爾街的新一輪洗牌或許只是剛剛開始。對于這次由次貸引發的金融危機來說,真正的冬天或許還沒有到來。

奧尼爾:從農場到華爾街
“我們犯了錯。有判斷失誤,也有風險管理職能的失誤。”美林CEO奧尼爾在今年三季度的分析師電話會中承認。
10月24日,美林發布三季度財務報表,宣布將撇賬84億美元的賬面資產,其中79億美元來自與抵押貸款、復雜債務工具和次級房貸市場相關的虧損。這遠遠高于之前奧尼爾預估的45億美元。這導致美林三季度虧損高達22.4億美元,為公司六年來首次出現季度虧損,也是公司1993年來最為糟糕的業績。
正是這些數字葬送了奧尼爾,這個美國歷史上第一位黑人投行CEO的職業生涯。
今年56歲的奧尼爾是首位擔任華爾街大型公司CEO的非洲裔美國人,也是這家全美最大的證券經紀公司第一位非交易員出身的掌舵人。
奧尼爾于1951年10月出生在美國南部阿拉巴馬州的農村。據他向媒體稱,其祖父出身于奴隸家庭,曾經種植樹木和棉花。奧尼爾是四個孩子中的老大。他的父親形容他是一個“安靜的小男孩,喜歡讀書,但不喜和人交流”。從小家境貧寒的他,偶爾會和家庭里的婦女——他的祖母、母親和阿姨一起在地里摘棉花。在2000年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奧尼爾說,摘棉花并非全無樂趣,只是他“不喜歡當窮人的感覺”。
由于父親在美國通用汽車找到了一份體力活,奧尼爾的大學生活是在位于密歇根州的通用汽車研究所(General Motors Institute)度過的,專修工業行政管理。大學的頭兩年,奧尼爾曾有兩門功課不及格,這促使他決定專心學習,奮起直追。畢業后,他在通用汽車公司位于佐治亞州的多拉維爾(Doraville)的工廠當了兩年工頭后,考上了哈佛大學商學院。
在進入投行之前,奧尼爾的職業生涯只和一家公司相連,就是通用汽車。從哈佛畢業后,奧尼爾直接進入了通用汽車位于紐約的財務辦公室,當時和他曾經共過事的同事包括現任通用汽車公司總裁瓦格納。在財務辦公室的八年時間里,奧尼爾自稱培養出了“對交易(deal business)的胃口”。
1985年,因為一個前通用同事加盟美林證券出任首席財務官,改變了奧尼爾的人生。這位同事力邀他一起加入華爾街。奧尼爾為此考慮了很久。在他看來,如果要去華爾街,他并不想做一個財務經理,而是從事能給公司帶來收入的工作。在曾經一度考慮過所羅門兄弟和摩根士丹利之后,1986年,他決定選擇美林。
奧尼爾在美林的第一個職位是高收益部門的副總裁。其間,他說服那些信用評級不高的公司支付美林可觀的費用以幫助他們出售公司債。美林因此在上個世紀90年代初的垃圾債券承銷商中位列頭牌。
在高收益部門的業績,幫助奧尼爾獲得了在美林其他多個重要部門的領導權——金融服務、全球資本市場、投資者戰略、企業和機構客戶。1998年,美林時任主席兼CEO考曼斯基(David H. Komansky)邀請他出任公司的首席財務官。盡管知道這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職位,奧尼爾還是選擇了這個“他不能錯過的學習機會”。兩年后,通過一步步獲取美林高層管理人員的支持,他接替考曼斯基出任美林CEO,完成了他歷史性的一躍。
奧尼爾上臺后,迅速顛覆了美林過去以慈愛為特征的“Mother Merrill”文化。他削弱了經紀業務的中心地位,積極開拓風險產品,頻繁更新管理層,將美林變為崇尚適者生存、績效導向的公司。這一改革曾在一定時期內提高了美林的利潤。美林股本收益率由奧尼爾上臺時的7.5%增長到2006年的21.3%。
正是在這個背景下,美林于2003年從競爭對手瑞士信貸(Credit Swisse)手中挖來了號稱“CDO鼻祖”的瑞奇亞迪(Christopher Ricciardi)。1999年,還在培基證券(Prudential Securities)供職的瑞奇亞迪和他的同事們創建了第一只債務抵押證券(Collateralised Debt Obligation,即CDO)。通常的做法是:經紀商先買進各種債務——往往是高風險抵押證券——將它們匯在一起,并以此為基礎發行新債券。改頭換面后的高風險債券,往往被評級機構冠予更高的信用評級。
瑞奇亞迪就職美林后,很快將美林的CDO業務發展壯大為華爾街的領頭羊。2006年1月,瑞奇亞迪跳槽到科恩兄弟(Cohen Brothers),但美林CDO業務的擴張卻沒有停止。到2006年底,美林已經占據了世界CDO市場份額的14%。排在第二位的花旗集團占9%。到2007年初,美國房市開始走下坡路,一些經紀商嗅出局勢的改變,開始從CDO市場上慢慢撤出,但美林卻固守戰場。
2005年11月,CDO正處于高潮之時,奧尼爾告訴投資者,美林將轉變戰略,積極用自己的資產投資。他認為這個策略不會在實質上增加公司的風險。但兩年之后,投資者卻發現他們得為這個戰略埋單。
奧尼爾本人對金融危機和市場風險并不是沒有經歷過先例和教訓。1998年,俄羅斯金融危機爆發,給全球的債券市場帶來毀滅性打擊。美林作為國際債券市場的領先者更是深陷其中,擁有的大量債券因迅速貶值而幾乎一錢不值。當年10月,美林重組了它的債券部門,解雇了3400名全職員工及900名兼職員工。重組耗資高達4.3億美元,導致美林在該年三季度中虧損1.73億美元。
當時向投資者和分析師宣布這一壞消息的,正是剛出任CFO的奧尼爾。在一些分析師看來,奧尼爾作為前資本市場業務主管,一定程度上應對美林的這一局面負有責任。
九年之后,歷史似乎重演,只不過,這次的金融產品更為復雜,交易結構也是全新的,而奧尼爾本人也終于必須為此負責了。
普林斯:從律師到CEO
和奧尼爾一樣,普林斯也并非交易員出身。他之所以能夠掌管花旗集團,是因為從21年前起,他便為這個超級金融集團的締造者威爾工作了。作為后者的首席法律顧問,普林斯幫助威爾依托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信貸公司實現了一個又一個的并購,直至1998年收購花旗銀行,創建了一個混業經營的金融巨無霸——花旗集團。威爾本人也因此被視為一個傳奇人物。
普林斯和威爾保持多年的工作和私人交情,使他最終成為威爾欽點的繼任者。2002年間,當花旗和其他華爾街投行身陷由安然丑聞引發的投資者信心危機之時,是普林斯憑借他的法律專長和紐約州檢察官斯比茲(Eliot Spitzer)達成了和解協議。當威爾在這場危機中聲譽受損決定引退后,普林斯被任命為接班人并不令外界驚訝,雖然他并沒有太多的管理經驗。
普林斯在任四年,花旗集團雖然受益于其中兩年經濟大環境的福份,但股價走勢總體來說不盡如人意。這和威爾時代的繁榮形成鮮明的反差。一個原因是,早年通過不斷收購兼并形成的擴張式增長已經慢慢消化掉。另一方面,公司過大也導致效率受損。因此,普林斯把戰略重點放在了內生式增長上。
公司自身改革之外,普林斯任上,花旗在美國本土及其他國家也接二連三地發生了一系列丑聞,令花旗的聲譽大打折扣。先是2004年5月,花旗支付了26.5億美元用于賠償投資者因世通公司(WorldCom Inc.)破產帶來的損失。花旗是世通公司的首席財務顧問;晚些時候,美聯儲因花旗銀行向低收入及高風險借貸者提供個人及按揭貸款,而處之以7000萬美元的罰金。這是美聯儲針對消費銀行違規施以的最大一筆罰金。
該年8月,英國監管者又發現,花旗的兩名債券交易員在一筆高達135億美元的債券交易中涉嫌違規操作,花旗后來為此道歉;緊接著,9月,日本監管機構關閉了花旗在日本的私人銀行,原因是后者參與了洗錢活動。在10月于東京舉行的一個新聞發布會上,普林斯當眾鞠躬以示歉意。
在中國,花旗也有“不良記錄”。2004年6月底,花旗亞太區副主席任克英因“向監管層和公司提供了虛假的信息”而離職。
這些丑聞固然使得花旗難堪,但也成為普林斯清理內務的動力。他解雇了數位高層管理者,包括威爾曾經的舊班底。另有一些威爾的舊部選擇主動離開,其中包括花旗前總裁、集團副主席羅伯特威廉姆斯塔德(Robert Willumstad)。他現在是保險巨頭AIG的主席。
普林斯素以強硬著稱。曾經和他直接談判過的前上海浦東發展銀行董事長張廣生對此印象深刻。“普林斯也是工作狂,”張廣生向《財經》記者回憶,“幾次談判,都是一邊吃飯一邊工作。”
由于中國對花旗的發展戰略越來越重要,普林斯近幾年來也頻頻現身于中國,或參與談判,或會見中國領導人。花旗歷盡曲折最終成功收購廣東發展銀行,便是普林斯任內的一大戰績。了解普林斯中國戰略的人都說,他在中國重在長期發展而非短期套現。
但是最終,他卻栽在了那些用于短期交易的次貸產品上。
危機仍在蔓延
奧尼爾和普林斯先后下臺,特別是奧尼爾被由他控制的董事會“強迫”辭職,進一步加劇了市場對次貸危機嚴重性的認識。
瑞銀集團投資研究部在11月5日發表的一份關于花旗集團的報告中表示,更值得關注的問題是,花旗次貸產品的規模和構成;花旗的注銷(計提)是否充分;以及如何看待花旗的資本充足率。
在同一天舉行的花旗分析師電話會議上,有分析師提及,就在20天前的電話會議上,花旗管理層曾透露,次貸/CDO相關的撇賬為年初240億美元,二季度130億美元,三季度又有所下降,但并未提及至9月底仍擁有430億美元CDO較高評級債券的事實。
而《華爾街日報》在11月2日的一篇報道中引述未具名的消息來源稱,美林和對沖基金為了延遲披露資產證券化產品的損失,采取了和對沖基金簽回購協議的辦法。其中一家對沖基金購買了美林相關機構簽發的10億美元商業票據,作為交換,對沖基金有權利在一年后以約定的回報率回售給美林。該知情人士稱,在最近幾周里,美林已經向對沖基金出售了價值50億美元的抵押貸款證券。
雖然美林立即反駁,但美國證監會(SEC)已經開始對美林及其他投行的證券估值和業績披露的相關程序展開調查。
美林和花旗這兩個虧損最為嚴重的公司發生高層人事變動,是否會引發華爾街系列震蕩?“這得看其他銀行的資產下降多少。花旗和美林的巨額損失顯然讓人們很吃驚,不過現在外人很難評判現在的情況是不是冰山一角,我們只能拭目以待。”美國布魯金斯研究所經濟研究高級研究員艾爾門多夫(Douglas W. Elmendorf)向《財經》記者表示。
事實上,到目前為止,尚無人能準確地估算出各銀行和金融機構在次貸相關產品上的總體縮水數字;有說300億-400億美元,也有說700億-800億美元。而蘇格蘭皇家銀行集團分析師的預測則高達1000億美元。
就已經公布財報的主要公司來看,瑞銀集團三季度的撇賬大約為34億美元;摩根士丹利37億美元(均為稅前)。此前,曾有分析師估計,摩根在四季度的撇賬可能在30億至60億美元之間。
根據《華爾街日報》11月7日的報道,評級機構穆迪又下調了通過結構投資工具(structured investment vehicles,SIV)持有的360億美元債券的評級,這些資產大約占到整個SIV的11%。
今年夏天,在危機全面展開后,全球范圍內的主要中央銀行曾聯手向市場分次注入總額超過5000億美元的資金,以增加流動性。美聯儲亦分別于9月18日和10月31日連續兩次降息,以緩解市場的壓力。但是隨著三季度財報紛紛出籠,投資者對市場的擔憂又再次加深。
當然,市場中亦有樂觀情緒。高盛集團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勞爾德貝蘭克梵(Lloyd Blankfein)在接受《財經》記者專訪時就認為,盡管未來還會有一些波折,但大的危機已經過去。穆迪在11月7日發布報告認為,次貸危機的余波到目前為止令人驚訝的小。
目前市場至為關注的是住房和消費品支出的走勢。美聯儲于11月5日發布的10月份借貸調查顯示,按揭標準明顯收緊。
目前,花旗集團已任命美國前財長魯賓接替普林斯出任董事會主席,花旗歐洲區主席比肖夫爵士(Sir Win Bischoff)為臨時CEO。美林則任命了董事會主席艾爾伯特(Alberto Cribiore)出任臨時非執行主席。兩家公司都正在積極物色可以幫助公司度過這一輪危機的下一任CEO人選。
新的花旗高層表示,他們沒有計劃對普林斯實行的業務戰略進行重大改革。魯賓和比肖夫在11月5日共同接受采訪時表示,花旗將繼續維持現有業務模式,不會分拆任何業務部門。比肖夫則表示,在花旗任命正式CEO之前,他的首要任務將是清理次貸危機留下的問題,努力走出過去幾個月的困境。
花旗中國區新聞發言人則向《財經》記者表示,花旗2007年在中國的業務繼續表現強勁,“我們在增長,我們有一個清楚的通向長期成功的戰略。”
美林(亞太)有限公司董事總經理、中國地區主席劉二飛亦表示,美林的亞洲和中國策略不會有任何改變。
本刊記者張環宇、于寧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