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經濟學家,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名譽主任,2007年10月28日在北京病逝,享年87歲
深秋,北京,1972年。從三里河至和平里的13路公共汽車上,一位身著中山裝的52歲男子,心無旁騖,默默背誦著“元素周期表”。與他經歷過的錯綜復雜的政治斗爭相比,默記元素周期表和更復雜的化工知識,顯得很輕松。他是中國第一套30萬噸乙烯工程的副總指揮馬洪,在國務院副總理李富春的安排下,兩年前悄悄由山西娘子關調回北京。
歷史必須借助一連串偶然才可呈現出它的必然性。鏡頭切換到20年前,1952年11月15日,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第19次會議決定,新成立的國家計劃委員會由高崗擔任主席,鄧子恢、李富春、賈拓夫任副主席;委員包括陳云、彭德懷、林彪、鄧小平、饒漱石、薄一波、習仲勛、黃克誠、劉瀾濤、安志文、馬洪、薛暮橋。
16個月之后,1954年3月,毛澤東在同蘇聯駐中國大使尤金的談話中委婉道出:“……我總覺得黨內外有什么地方出了點問題,好像一場大地震即將來臨。……我強烈地感到黨內存在兩個中心,一個在黨的中央委員會,另一個卻隱而不現?!本瓦@次談話不久,那個隱而不現的中心被摧毀了。也在那一年,馬洪行政級別被貶七級,就任北京一家建筑公司的副經理。
那場“地震”之后七年,1961年,逆境中的馬洪,以不懈的調查研究和真知灼見,成為鄧小平主持的《國營工業企業工作條例(草案)》(亦稱“工業七十條”)的主要執筆人之一。此后,他被任命為化工部第一設計院副院長?!拔母铩北l后,馬洪陷入更深的逆境。
在上世紀30年代參加革命并多次經歷逆境與順境的大起大落的老黨員當中,馬洪表現的兩方面素質結合得恰到好處:兼有“克己忍耐”和“頑強斗爭”兩種品格,兼有敏銳的政治嗅覺和經濟管理才能。
鏡頭切換到72年前,山西省定襄縣一所宗族學堂。一日,先生發現學生們交上的答卷雷同,似乎有人在替他們做功課。追問之下,他發現了那個掃地孩子的天賦,允其入室,之后更保薦他去讀大同鐵路新學。不過兩年,他已成長為同蒲鐵路工人運動的主要領導人之一,時年17歲。這位年輕的總工會負責人與閻錫山談判時初露鋒芒。閻既感慨又恐懼,遂通令緝拿這個姓牛的小伙子。
姓牛的馬洪由山西一名軍官護送,去了延安;依時任中組部部長陳云的建議,改名“馬洪”,以期再返敵后。三年勤奮學習,21歲,馬洪成為中央研究院政治研究室的研究員和學術秘書。1942年,他隨社會調查高手張聞天赴陜甘寧邊區,為期一年半,耳濡目染,知微見著,從抽象上升到具體。沒有調查與真知灼見,馬洪絕不發言。
遠比“不發言”和“隨意發言”更困難的,是基于調查與真知灼見的恰到好處的發言。1984年,馬洪被一連串偶然事件帶到了一個歷史關口。那是十二屆三中全會前夕,“十年浩劫”結束不久,人們還普遍缺乏以恰到好處的語言表達政治訴求的智慧。馬洪以豐富的政治經驗,以比共和國年齡更久的經濟管理資歷,更以在漫長逆境里從未嫁禍于人而享有的廣泛信任,不畏風險,不怕得罪老領導,周旋于各種政治力量之間,終使他能夠有把握地上書中央主要領導人,提出了最具穩健派風格的微妙且意義深遠的政治表達。
時隔20年后,在第一屆“中國經濟學獎”評委會為馬洪撰寫的“獲獎理由”中,特別提及馬洪及他的這封信在當時形勢下的重大貢獻:“他建議中央領導同志將‘社會主義經濟是有計劃的商品經濟’這一文字表述寫入全會決議,并說這個問題太重要了,如果不承認這一點,我們經濟體制改革的基本方針和現行的一系列重要經濟政策,都難以從理論上說清楚。”
局外人看中國改革,稱贊它是漸進的,且遠比蘇聯的激進改革成果卓著;局內人看中國改革,知道“漸進”的改革,其實每一步都需有人敢于承擔風險。馬洪的風格是抓住歷史機遇,頑強地推動中國社會演化,求成事不求成名。在“有計劃的商品經濟”這一政治表達獲得合法性之后,1988年,馬洪又提出要“進一步解放思想,為市場經濟正名”,并受中央主要領導人的委托,及時組織學者撰寫了普及性讀物《什么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最終,在1992年的中共十四大,“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成為具有普遍合法性的中國經濟模式的政治表達。
2007年11月7日晨9時,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的廣場上,聚集著數百位前來向馬洪遺體告別的親友、學生、領導和同事,懷念他身上難得地融為一體的穩健、敏銳與頑強。
馬洪像海水里的鹽,默默融化著自己,潛移默化,影響了一代接一代的中國改革者。
作者為《財經》雜志學術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