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兵的軍裝記憶

作為一個有點軍旅掌故的老兵，談及軍服當然要論“式”，如55式、65式、87式，但我感興趣的肯定不只是面料、款式之類。說起軍人形象的表現物，那些與軍人最貼身的東西，肯定是一種被情感糾纏著的記憶。自然，這些記憶并不都是直接的，即便服役20年你才能穿幾款軍服?但是，你父輩穿過的，跟你穿過有什么兩樣呢?你崇拜的那些英雄們穿過的，跟你穿過有什么兩樣呢?

那時我是一個寄養在農村的孩子，我奶奶常指著墻上鏡框里那個留著60年代偏分發式的英俊青年軍人說那就是你爸。但我熱切的目光更多地黏在他的軍裝上：棉斜紋布冬常服，金屬絲刺繡肩章，右肩左斜的牛皮武裝帶，黑亮的制式皮鞋——這就是傳說中的55式。后來我結識了很多這一時期的老軍人，發現他們都有幾張這種窄長條版式的老照片，因為可以將全套軍裝都展示出來。

多年以后，當看到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很羨慕那些軍人子弟躲在庫房里穿他們父親的55式，也不能忘記王朔筆下的那些軍營少年穿著陸海空三軍的55式軍服坐在王府井大街的欄桿上引人注目的高蹈舉止，他特別強調指出，這些當年給老子沒詩的軍服，反倒是兒子穿著更精神。

現在我知道了，在55式之前還有一款50式軍服：由列寧帽改進的解放帽，上面綴八一五星軍徽；洗得發白的黃綠色布料，胸前縫“中國人民解放軍”布標；下身可打綁腿，穿圓口黑布鞋。后來這款軍服被藝術化地展現在京劇樣板戲《奇襲白虎團里》偵察兵嚴偉才們也穿50式，區別在于不戴八一帽徽，胸標為“中國人民志愿軍”。50式自然比55式資歷老，但人們更多地記住了55式，因為55式是我軍首次實行軍銜制的軍服，那些光彩奪目的軍銜標志和“八一”、“獨立自由”、“解放”三大勛章，伴隨著共和國開國將帥們的戎裝形象，讓55式成了新中國盛世軍威的象征符號。如今55式成了軍品收藏者追逐的熱點，龍其是那套校官以上才配發的蔚藍色式禮服，成了極少數藏家才擁有的秘不示人的珍品。

穿越時空來看，55式軍銜制軍服仿佛是蘇聯紅軍的中國版，87式軍銜制軍服又令人依稀可辨歐美軍隊的影子。借鑒與模仿，這對一個處于后進狀態的“學習型”軍隊似乎是免不了，誰能憑空建立自己的形象呢。從55式軍服上，我感到了當時我軍學習“老大哥”態度乏決絕：有一個細節是參照蘇軍模式為士兵設計了船形帽，并且在條令中規定必須剃了光頭來戴。為了讓那些老兵接受它，當時全軍的政工干部很費了一番心思，要反復向士兵們解釋它不是國民黨兵的專利，更不能蔑稱它為“牛逼帽”。60年代誨世友上將下連當兵扛列兵軍銜、戴船形帽的照片，多少減輕了士兵們對它的厭惡心理。接受新生事物，一般人都會有點心理障礙，但近現代軍隊的服制確實是從西方列強那里傳過來的，我們沒法兒拿大清國的長袍馬褂直接進行改良。

最近在軍旅題材電視劇中叉看到了久違的65式，那被稱為“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紅旗掛兩邊”的“三點紅”綠軍裝，親切得不得了。因為它是我個人記憶申最初的解放軍形象。65式的出臺宣告了軍銜制的終結，被認為是自55式的倒退，而從延安時期就基本不以軍裝形象示人的毛澤東，于20世紀60年代忽然穿著“三點紅”在天安門城樓上揮動巨手，在給65式。軍服做了一個天大的形象廣告的同時，也使它蒙上了濃郁的政治色彩。一個客觀事實是，“三點紅”跟世界上哪個軍隊的服裝都不“靠色”，可謂我軍歷史上最具原創色彩的軍裝。

我當兵時穿著的第一款軍裝是85式。經1984年建國35周年大閱兵提前展示，我考上軍校前就在暗暗期盼著它。后來我知道了，85式是為恢復軍銜制推出的過渡性軍服，雖然設計了肩章卻沒有軍階區別。后來我曾聽到一個未經證實的傳言，據說這套軍服的設計方案之所以被批準，是因為它的樣式讓那些軍委老首長們聯想起了當年的北伐軍，周恩來穿著北伐軍制服的那張著名老照片與85式軍服確實有某種相似。這套軍服還伴隨著南部邊境那場戰爭的記憶，成為“新時期最可愛的人”、“血染的風采”等特定語詞的形象注解。

1988年秋天，我軍恢復軍銜制，我有幸系著“一拉得”領帶穿上了87式凡爾丁面料的西式小翻領夏常服，佩掛上了少尉軍銜；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那套軍服承載著我軍軍官的新形象，我記得過了很久第二套都沒有發下來。而冬常服仍然沿用著不怎么挺括的滌卡面料，馬褲呢冬裝也是很晚才發下來。當時海峽那邊有幅漫畫嘲笑我們；一個我軍軍官穿著褲衩蹲在鐵絲下面等軍服晾干，圖注為“只發一套”。這幅漫畫流露的“恨人有、笑人無”的小市民心態特別讓我厭惡，我想：當年你們穿美式軍服又怎么樣呢，不是照樣被攆到島上去了嗎。穿著87式的記憶伴隨著“軍隊要忍耐”、“過緊日子”的語境，似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1997年，中國人民解放軍駐港部隊以嶄新的軍容進駐香港，讓我看到了一種與我們既相仿卻有別的新款軍服。全世界的目光也都盯在了這套軍服上面，“文明之師、威武之師”的概念靠它來展示，即便以挑剔的目光來看，也得說穿得夠體面!特區駐軍也是新式軍服的“試驗田”，好衣服應該先緊著出門的人穿。在人們的盼望中，1999年，99式夏季軍服在全軍閃亮登場，夾克式短袖衫和貝雷帽給凝重的我軍軍人形象平添了幾分飄逸。

軍裝一點點地改進，一套套地換發，軍人形象在一點點地改變，這大概是軍服影響我們生活的基本規律。在2007年建軍80周年之際，全軍終于裝備新一代軍服——07式軍服，這套軍服在樣式，顏色、標志服飾等方面進行了系統徹底的改革，中國軍人的形象大大提升。

即便對一個服役二十多年的老兵來說，穿新軍裝都是一件能重燃激情的事情。對軍人而言，穿衣服這件事到底有多大，答案似乎深不可測。須知，軍人職業的本質是獻身，重如泰山的付出只為換取一份尊嚴和體面，而一枚獎章配一套漂亮軍裝，幾可擔當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