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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大鳥綁架

2007-12-31 00:00:00
文學與人生 2007年13期

上個禮拜天我剛從安慰醫院出來。

進安慰醫院,是因為我跟別人講述了我被大鳥綁架的經歷。我能較順利地走出安慰醫院,是因為我咬斷自己的舌頭,下決心再也不講一句關于大鳥的事了。今天之所以在這里講給您聽,是因為我遇見了彈弓。彈弓不僅給了我愛情和一輩子陪我睡覺的承諾(自被大鳥綁架過后,我就再也不敢獨自睡覺了),還給了我嚴肅認真的鼓勵,彈弓用他渾厚的磁性的聲音說——親愛的,你一定要講,講給所有的人聽。

確切地說,彈弓是我在安慰醫院里的病友。他早我一個月出來。認識彈弓卻是上個禮拜天的事。

那天傍晚,眼看灰黑的空氣將城市染透了,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我將那條被我當作手絹的碎花真絲圍巾和幾件衣服塞進包里,我閉著眼睛向安慰醫院門口走去。我沒被任何東西絆著,我對這里的一切已經很熟悉。我手里握著主治大夫早上就給我辦好的出院手續,一張32開的白紙,蓋著個紅色的印章。門衛的老大爺從我手里拿走了那張紙,我知道他一定是到燈光下仔細地用老花鏡看那上面的字跡,辨別那個紅印章的真偽,曾有過一個病人用藥瓶蓋、蘿卜和自己的鮮血造過印章,跑了出去,老門衛被扣發了一個季度的獎金。

閉著眼睛,是因為我還殘存著一點兒幻想,那就是等我走到老城區內我的住房里時,把眼睛睜開,能夠發現自己是在做一個長長的惡夢,我的粉紅色的睡袍依舊掛在臥室的衣架上,我的情人仍會在夜里九點后打長途半價電話給我,我從未去過院長家,從未進過安慰醫院。

幾分鐘后,老門衛走來為我打開了大鐵門,在我背上輕拍了一下,說,姑娘、世上的事十有九不順人心。遇事要想開,多加小心,別讓我這老頭子再為你開第二次門了。他把我想象成什么了,因愛情失意或被人強暴致精神異常?不,我很正常!我和進來之前一樣,我從未吃過一片治療精神病的藥,那些白色的、藍色的、紅色的、黃色的小藥片(它們全都被我巧妙地隱藏在那條碎花的色彩繽紛的真絲圍巾里了)。我想對著老門衛喊對著整個精神病醫院喊對著整個城市對著所有的人喊——我僅僅是被大鳥綁架過!

鐵門在我背后“咣”的一聲關上了,震得我眼皮一下跳開了。我僅有的一星點兒幻想碎了。我仍然穿著夏天的衣裙,衣服在秋天的風里被刮得像張薄紙沙沙地響,汗毛在薄薄的紙下站立著。我茫然無助地用手臂環抱著自己,怔怔地站著,我需要點時間想想腿下的腳該走向哪里。

就在我愣著出神的時候,一個男人從旁邊的塔松后走過來,說:“我叫彈弓,讓我送你回家吧”,一起沖進耳道的還有一聲一直讓我恐懼不已的陌生而熟悉的鳥的哀號。在這一瞬間,恐懼像一盆冰水從我的頭頂澆下來,我恨不得再逃回安慰醫院那密封著鋼窗、鐵門的房間。我一把抓住身邊的這個男人,緊緊地盤在他的身上。這聲哀鳴是大鳥送來的信號嗎?告知我一切都未結束?我還會被綁架,還會被關在巨大的籠子里,嘴里被它們塞滿毛毛蟲、陰道里被塞進鳥蛋,乳頭被它們啄著玩……

男人也聽見了空中的那聲怪叫,他說:“別怕,有我呢!”

我說:“我愛你。”

這三個字,在未進安慰醫院之前,我曾經說過好多遍,在我的小說里,在日記中,在懷抱里,在電話里,對不同的男人說過。彈弓的擁抱越來越緊。

這個外號叫彈弓的男人把他的西服上衣穿在我的身上,拉著我的手去一座漂亮的建筑里吃飯。開始,我不肯去,我是怕在明亮的光線里。

他以為我是怕自己,他說:“別怕,沒人會注意你。”

酒店外的光線,已足夠我們看清楚彼此的面孔,我們相對站立著。

我知道自己不會讓他失望,被大鳥綁架前,我像一塊烤得色澤誘人、香氣四溢,令所有男人流口水的面包,引發著他們的幻想,隔老遠就把眼睛盯過來。我也知道有許多女人特別是結了婚的女人恨我,恨不得扒光我,解剖我。

彈弓盯了我片刻,長長地舒了口氣,他平坦的小腹一起一伏,腰帶扣隨之躍動。他垂立著的右手食指彎起,彈弓說:“我不是壞人,不會拐賣你,我也是從安慰醫院出來的。”

在餐廳幽靜的角落,一叢纖細的竹子把餐桌和回廊隔開。我和彈弓相對而坐,我的背后是巨大而繁瑣的栗色木格窗,彈弓認真地翻著菜譜點著菜,他并不問我喜歡什么。

那天夜里我確實覺得彈弓的黑牙齒誠實可靠。

彈弓的故事一字一字滑過他誠實的黑牙齒顯現出來。是的,我現在叫他彈弓騎士。

彈弓是市環保局的一名職工。因為寫得一手好字,加上領導見他單純,便把他安排在辦公室搞文字工作,打算把他培養成領導的小喇叭、小棉襖、小蒼蠅之類的。彈弓說那時他受寵若驚,整天加班加點,努力想把事干好了來回報領導的知遇之恩。慢慢地,他明顯地感受到領導的關注,先是辦公室主任和藹地勸他注意身體,別老開夜車,再以后是人事科長不陰不陽地要他不要加班。

有一天夜里,局長突然氣急敗壞地踢開他的門,對著他嚷:“難道沒人告訴過你,不要加班嗎?你這么年輕就敢對領導的話不聽不聞,你馬上給我回宿舍去,局里任何人都不許加班!”彈弓說,如果局長不是那么氣急敗壞,也就不會有以后的事了。

滿肚子委屈的彈弓覺得受了侮辱,一腔工作熱情就被那張冒著臭氣的嘴給玷污了。他走出辦公樓后又悄悄地折回躲在洗手間里,想搞清楚局長為什么如此氣急敗壞,他甚至想局長是在家里吃了老婆的氣,恐怕老婆一會兒就會叫罵著來揪局長的耳朵。局里誰都知道局長怕老婆,據說是因為他岳父是個不小的官兒的原因。彈弓真希望局長老婆來揍局長。過了老半天,等得彈弓都沒信心的時候,局長的門終于開了,局長摟著個女孩子走了出來,邊走邊心肝寶貝地叫著,彈弓恍然大悟。從那天夜里,彈弓開始偵察。隨之彈弓發現了另一個問題,只要局長夜里“加班”,次日財務出納那里必然有一張相同日期的數額不小的招待費一類的發票。

最終引發彈弓行動的是小A。小A是環保局里的一棵小草,人不漂亮,但文靜柔和得讓人心疼。彈弓用了一下午的時間給小A寫了封求愛信,快下班時到小A的科室打算交給她,卻見小A呆呆地發怔,有淚在眼里。彈弓沒敢表白,想等合適的時候再說。

彈弓說那天夜里他原真不打算去盯局長的梢,他已對局長的那點伎倆了如指掌,更何況他已到了看見局長就想廢了他的地步。可他煩躁不安,難以入睡。他鬼使神差地又向辦公樓走去,剛到樓門口,便和小A撞了個正著,小A哭著瘋奔而去,彈弓隨她跑了數十米,才想起了個中可能的原因,折身回來靜候,不一會果見局長出來鉆進了他的車里揚長而去,這時的彈弓真是家仇國恨涌上心頭,他決心整整局長,鏟除毒草。可怎么個鏟法,彈弓思量了所有可能的方法,最可行的就是讓小A站出來,真憑實據。彈弓甚至想,哪怕是他先向小A立下毒誓,寫下保證娶她的約定。

次日當彈弓去找小A時,小A的辦公桌上放著一份辭職書,沒寫辭職的任何原因,小A的對桌說,一大早小A的同學就來取走了她的私人物品。彈弓知道,他的初戀只在心里打了個轉就找不著了。小A,小草一樣的小A,肯定是恐懼大毒草才甘愿自己連根拔起。彈弓所有的疼痛、憤怒和決心都集中到他的拳頭上,他一拳打在小A的辦公桌上。玻璃碎了,小A的辭職報告,在碎裂的玻璃上跳了跳,彈弓對著那張有著小A手跡、氣息的白紙,暗暗發誓為她報仇。

正當彈弓苦無良策之時,他幼時的玩伴小B給了他靈感。久別重逢的小B大叫著彈弓小時的外號“彈弓”,闖進他辦公室敘談著幼時倆人怎樣把彈弓練得百發百中,怎樣打碎別人家的水缸、尿罐,讓水缸像人一樣撒尿,出水,怎樣打鳥燒著吃……“打鳥”,對,就這么干!彈弓知道彈弓的妙處,自己可以不顯山不露水地將局長那只為非作歹的鳥打殘廢了,在不殃及自己的情況下,為廣大婦女同志除去毒蟲、隱患,報仇雪恨,為國家稅收減少點支出,也算是與人與己與國出點力。

彈弓當晚就剪了內褲上的松緊帶和一只皮手套,做了他成年后的第一個彈弓。實施起來并非容易,因為局長除了在辦公樓上之外,他那輛黑色的奧迪就像他的防彈衣一樣與他融為一體,彈弓只能在辦公樓內選擇中午或晚上的時間干。

有兩次絕佳的機會,局長喝得醉醺醺地哼著小曲獨自走在樓道里,不知是因為彈弓的技法生疏了,還是因為太緊張。彈弓從局長的喊叫聲和過后走路的姿勢判斷。兩次都只擊在了周邊地區。

彈弓耐心地等待第三次機會,他為了萬無一失,并在宿舍里趁沒人時,在墻上挖了個2cm的小孔,往里射擊小沙粒。苦練。

彈弓不知道第三次機會在陰謀地等待著他。

彈弓終于等來了他的災難。那是一個令人困乏難耐的午休時間,彈弓盼星星盼月亮般期盼著局長出現在靜悄悄的辦公樓內,似有心靈感應樣,局長黑色的奧迪出現在彈弓望穿秋水的視線里。看得出局長一副讓啤酒撐脹肚皮的樣子走進大樓,彈弓迅速地走出辦公室隱身在洗手間內,上樓后的局長按著彈弓的意愿向洗手間走來,像有什么事樣四下里張望了一下,好像打算只要沒人看見他就把啤酒味的尿撒在三樓的樓道里,就在他這稍一環顧的瞬間,彈弓發射出了他憂國憂民、行俠仗義的子彈。隨著局長的慘叫聲,失禁的小便聲,彈弓知道這次是正中目標,他箭一樣閃身躲進女洗手間的門后,等待時機,以便開溜。

可他并不知道局長的慘叫聲是開啟他災難的咒語。幾乎是在同一刻,彈弓聽到樓上樓下好幾扇門同時開啟,接著便人聲鼎沸,“在哪里?在哪里?別讓他跑了”的聲音興奮地在整座大樓內旋舞。彈弓正打算如何逃生或混進混亂的人群中時,他聽見警車餓狼一般撲到了窗下,向他張望著,好像他是狐貍嘴里的一塊里脊肉,這念頭閃現的剎那,心靈感應樣地從廁所的小門后閃出了狐貍,她的超短裙多此一舉地褪到了膝蓋上,揪住不知所措的彈弓,大喊流氓。人們順著小狐貍糖發出的信號,只一秒鐘就將槍指在了彈弓的腦殼上,自入堆里擠出的人事科長從彈弓幾乎被擰斷的手上奪下彈弓,證據樣掛在彈弓的脖子上,彈弓被以涉嫌強奸未遂,謀殺他人等罪塞進警車。進車門的時候,彈弓看見那女人用厚厚的松糕鞋載著謊言離去了。

彈弓默認了所有他們讓他承認的問題,偷師范學院女生九十件乳罩、剪碎衛校女生的內褲、在女廁所的墻壁上挖貓眼、傍晚在小巷內暴露那玩意兒嚇唬少女……彈弓說他之所以“默認”并不是因為他不布爾什維克,而是因為他在這場陰謀里無法和審訊他的人對話。彈弓說:“不,我從沒干過這種事。”他們說:“不是你,還能是誰?除了你,誰還能干出這些惡心事?你說!”彈弓確實說不出那些惡心事是誰所為。他們說:“沉默就是默認,不會冤枉你的,對你這個性變態狂,不讓你去舔豬屁股算便宜你了。”

被戴上性變態狂的黑帽子,彈弓才明白,他們為什么自始至終都不問他為什么要謀害局長的那玩意兒,在這場斗爭圈定的范圍內,局長的那玩意兒所做的一切正是他們竭力守護的,討好的。彈弓像他發射的那粒石頭子一樣英勇而孤單。

正當彈弓沉浸在舔豬屁股的恐懼中時,局長的黑色奧迪車來到了審訊室的門口,人們迎了出去,把四五個屁股對著癱坐著的彈弓。彈弓從他們的腿縫里看見局長從車窗內伸出頭正通過同樣的途徑看著彈弓,彈弓知道局長肯定是不便下車。局長從車窗里伸出手跟他們熱烈地握手。寒暄過后,局長朗聲說:“我調查了他家祖上八代,代代有精神病史,且都是青壯年發病,病癥大致一樣,不是自殘就是跟別人過不去。我也不跟他追究了,送他去安慰醫院治療算了。”幾個屁股一齊隨著哄堂大笑而扭動著,彈弓忍無可忍,這些混球王八蛋竟敢如此當面污蔑他的列祖列宗,他想撲上去拍碎那些腦袋,像拍碎雞蛋那樣。可那和他已捆在一起整一夜的椅子,幫兇樣把彈弓狠狠地撂倒在地上。

彈弓醒來時,已躺在了安慰醫院的單間病房里。一個面貌長滿皺紋和黃褐斑的中年護士C在靠近門口處盯著他,手里拿著手電筒樣的警棒,彈弓知道那是她們防身用的、以免病人會掐死她們。

彈弓就這樣成為了精神病院內龐大隊伍中的一員,彈弓小時候看過日本電影《追捕》,杜丘的經歷告訴他,精神病院的藥不能像感冒藥那樣隨便吃。開始的時候,他總是在護士離去后。狠勁地扣喉嚨,把藥吐出來。一段時間后,彈弓見那護士善良而柔和,便向她吐露了自己被送進來的始末,懇求她能幫她。不知是她司空見慣還是他正常的思維讓她平靜地接受了彈弓的懇求,她說:“以后我發給你的藥你就放心地吃,我給你換成維生素,但你于萬要保密。”彈弓說:“我是知恩圖報的入。”她說:“我不要你回報,你為我們女人落到這個地步,也真委屈你,算是我替女人還你個情吧!”

彈弓在c的守護下,較舒適地度過了他的第一個療程,院里打算給彈弓做痊愈鑒定。C叮囑彈弓,負責做鑒定的是本院最有威望的D醫生,D醫生是留美的雙料博士,是國內著名的精神病專家,他常對病人提出一些意想不到的問題,來測定病人是否可以出院。對他提出的問題最好如實回答,不能唱高調,也不能唱低調。心理學博士的眼比X線還毒呢。只有過了他這關,才能出院。

可能是因為太高興吃撐了,凌晨3點時,彈弓突然鬧肚子。他幾乎是心情愉悅地蹲在靠窗的廁坑上,暢想出去后可能發生和已發生的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眼睛卻瞥見對面病房內也有人拿了白色的衛生紙擦下身。彈弓高興地想:嘿!鬧肚子也有人陪著,真有意思。立馬一閃念,不對呀,對面是女病區,再說擦屁股也不是那個擦法。彈弓決心看個究竟,但那人像意識到什么,邊擦邊伸手拉了拉未嚴的窗簾。彈弓數了一下窗子,知道被拉嚴的窗簾內可憐的E遭受了欺辱。

從見到E的第一眼起,彈弓就知道這種災難總有一天會落到E的頭上,或者是正因為這種災難E成了今天的E。E的那種美得幾乎無可挑剔的女人,通俗的說法是有著魔鬼般的誘人身材和天使般純潔面孔的女人,受驚的小鹿樣的眼睛天真、善良、期待地望著從她眼前走過的任何人。彈弓常見她呆坐在樓下的石級上。彈弓知道是一個叫阿偉的男人傷了她,因為她總是問所有的女人:“你見到我的阿偉了嗎?”她把所有的身材頎長的男人都認作阿偉。有一次,她對彈弓說:“邛可偉,你怎么又瘦了?”并伸手柔柔地撫著彈弓的面頰,眼淚在她小鹿樣的眼睛里打轉。彈弓說,在那一刻,E讓他看見了女人的美麗和脆弱的靈魂,感知了女人讓人心痛的溫柔。彈弓成不了阿偉,彈弓只能遙遙注視她,祝福奇跡出現,盼望她能早日清醒,穿著美麗的衣裙在這個城市的街道上微笑著穿行。

彈弓知道自己一生都忘不掉那個側影和他唇上的那顆大大的黑痣。彈弓說:“有機會,我會收拾你的。”

彈弓一踏進醫生辦公室就看見了他發誓要收拾的那個側影和上唇上的那顆大大的黑痣。彈弓在心里對蒼天冷笑:“這就是最有權威的精神病專家,眼睛比X光還要毒的心理學博士!”

D醫生說:“你必須看著我的眼睛,在一秒鐘內回答我的問題。請你告訴我你出院后最想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彈弓盯著他的黑痣說:“做個彈弓打你。”

D醫生仰天大笑,迅速在病歷上寫下了幾個字,不屑地對彈弓的主治大夫扔下一句話:“這叫痊愈?”揚長而去,未扣扣子的白大褂像白色的斗篷驕傲地飄著。彈弓追著他的背影發誓:“我保證用彈弓打爛你的那玩意兒.”

彈弓第二療程結束后,院方決定再次給彈弓做鑒定。C透露說,D醫生一般情況下都會用同樣的問題來做一個人的鑒定。讓彈弓有心理準備,并啟發彈弓:“你好好想想現今大部分男人被關了4個月后出去最想干什么?大家都想干的,才是正常的。”

D醫生說:“你必須看著我的眼睛,在一秒鐘內回答我的問題,請你告訴我你出去后最想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彈弓盯著他的眼睛說:“找一個臉蛋和身材都漂亮的女人。”

D醫生的眼睛里立馬放出了興奮的光彩,那光彩從他油亮的小眼珠上活潑地擠射出來,他前側了身子啟發桌對面的彈弓:“然后呢?”

彈弓說:“脫掉她的上衣。”

“然后呢?”

“解開她的腰帶,扯掉她的下衣。”

“然后呢?”

“扒掉她的小內褲。”

“然后呢?”彈弓見D醫生興奮得小眼珠子快掉出來了。

彈弓也前傾了身子,小聲對他說:“然后的,你都知道。”

D醫生像老母雞炫耀自己的蛋樣,咯咯大笑,朗聲說:“對,對,這回是對的!”他飛速地在鑒定書上寫下了“痊愈,同意出院”的鑒定意見,簽下了他權威的名字大笑著走了。 、

彈弓走出安慰醫院后做的第一件事是給D醫生打了個電話,他說:“剛才的問題我還沒回答完。”

D醫生說:“什么?”

彈弓說:“我扒下她的小褲頭,抽出里面的松緊帶。我做個彈弓打你!”

彈弓出來以后才知道一切都比他凌晨三點蹲在安慰醫院的便器上暢想得更加幸福、美好。局長那玩意兒真個被彈弓給打廢了,局長找名醫治療了兩個月,終于好轉。他的弟兄們為表祝賀,特找了據說是城區最有名的“小姐”,請局長的客。沒想到那玩意再也堅持不到1分鐘了,那妞傲氣得很,譏刺他廢物,局長一氣之下便拿了奧迪車的鑰匙捅起來,結果鬧出了人命,紙再厚也包不住火了。

新上任的局長給彈弓位復原職,補發了所有的工資并開職工大會為彈弓平冤昭雪,贊揚彈弓的正義精神并指出彈弓沒有相信組織、及時反映、運用法律的錯誤。彈弓說,他知道自己在別人眼里依然是個怪物,他知道自己該怎樣做。他說:“我這樣,并不是說我不相信組織和法律,它們只能等腫瘤成熟了腐爛了才動刀,而我是容不得腫瘤悄悄地生長。”

彈弓做了新的彈弓,彈弓等待時機兌現他對D醫生的諾言。

彈弓在等待D醫生的時候等到了我。

我對彈弓說:“您等我一會兒。”我去了洗手間,脫下了身上的三條小內褲,(從被大鳥綁架后,我最少都要穿上三條內褲,否則我就沒有安全感),我撕下上面彈力極好的松緊布,回到桌邊雙手捧著把它們敬獻給彈弓。

我說:“這是我獻給英雄的玫瑰。”

筷子在我們激動的握合中被碰落在地上,發出清脆歡快的聲音。

確切地說,我從彈弓的故事里得到的最多最重要的東西不是對彈弓本人的了解。而是我內心的休息。在彈弓的故事結尾處,當秋夜的涼氣從我沒有了三層防護的部位浸入我的肌體,水一樣浸上來時,我的恐懼擠掉了剛剛得到的輕松。我禁不住發出長長的沉重的嘆息,我知道我沒有彈弓幸運,彈弓對于他遭遇的事和他的日后,他是有著主動權的,再說彈弓經的事畢竟是人與人之間的,畢竟會有人認同。可我呢,我遭遇的比被外星人掠劫更加天方夜譚。除非每個人都經一遍,否則我只能是人們眼中永遠的精神病患者了,我不知道大鳥為什么不選擇著名的D醫生,偏選中我。

我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我請求彈弓能把他的彈弓送給我,在這一刻,我相信正義的東西具有辟邪的功能,我知道這有點像掉在海里的入相信手中的稻草能幫他漂浮。我想起了媽媽供奉的那尊左手持瓶右手拿柳條的觀音菩薩,我多么希望他能帶著媽媽幾十年的信任伴在我身邊呀。

彈弓幫我拭淚的手指告訴我,我哭了,我的淚像是經了彈弓的手指流進了他的聲帶,因為彈弓的聲音里帶了明顯的潮氣,濕漉漉的。

說實在的,當時我并沒有奢望彈弓能幫我,我決心冒著出院第一天就再被認為是神經病的危險向彈弓細述了我被大鳥綁架的事,我的終身的災難,是因為我意識到彈弓可能是這個城市里唯一一個我能對著他訴委屈的人,就像割破了手指的孩子向哥哥喊痛。

那是去年陰歷年底,陽歷年初的深夜,是臘月二十三,傳統的過小年,鞭炮在這個未禁放的城市里滿足而炫耀地鳴喊著,母親說這是個祈福的夜晚,因為天堂里的神人在這個夜晚會降臨人間,開始為期十四天的巡查,審視人們一年里的表現聽取人們的心愿,以便判定在新的一年里給人們禍福。

有朋友見我孤單邀我去她家共進晚餐,正是她家那種團聚的歡樂的氣氛勾起了我對母親、對情人的思念,心里酸得很,一向視酒如虎的我借酒解愁,只兩杯酒就讓我有了醉意,朋友送我回到家,一進家門,就見我的小鳥在籠內焦躁地上下跳躍。

小鳥是我的情人兩個月前買了送我的生日禮物,是我們一起去買的。當時,我們漫步在花鳥市場的路上,就見到了這只小鳥和它的同伴,它非常漂亮,身體是褐色的,翅膀上卻長了紅、黃、藍、綠四種色的長翎。賣鳥人說它叫相思鳥,處在戀愛中的我見了喜歡得很,情人打算買一對送我,賣鳥人說相思鳥只有在孤獨的時候才叫,要么怎能叫相思鳥呢,不相思是不叫的。聽了他的建議,情人買了這只小鳥。提在手里,我看見小鳥眼巴巴地望著它的同伴們,我當時真是覺得有些不忍心,可我還是把孤獨的它帶到了家里讓它伴著孤獨的我。我精心地喂養它,專門買了鳥食,用煮熟了的雞蛋黃搓小米喂它,正如精心地經營我的愛情。小鳥每天幾乎不停地鳴叫著,那聲音凄美而哀婉,常聽得我心酸,我曾不止一次地想放飛它,它讓我看見了自己的孤獨和相思的苦痛。可是與這些相比,我看重的更是小鳥的名字所具有的意義,是情人送它給我的喻意,因為我瘋狂地愛著我的情人,我珍惜著一切經了他手碰過的東西。

我換上那件粉紅色的唾袍,躺在床上等情人的電話,每夜九點后他的聲音都會風雨無阻地親吻著我的耳朵,支撐著我度過一個又一個孤寂思念的夜晚。

恍惚中,我聞到一股特殊的氣味,甜滋滋的,有點像煤氣。我強打精神,起床把臥室的窗子拉開一扇,我心里想著等氣味散了,再關上。

鞭炮聲已稀落得很,想必天已經很晚了,電話一直未響。我在瞌睡中堅持著等待,我是那么需要在這個祈福的夜晚聽到情人的聲音,畢竟我的餐桌上只有愛情這盤菜。

迷迷糊糊地我聽見有種大蛾子拍擊玻璃的聲音,瞌睡中我還琢磨著是否忘記了關燈,把蛾子引來了。可是那“撲撲”的聲音越來越清楚,似是穿透了玻璃。我思忖著該關上先前打開的窗子,我打算這么做的時候,突然有一雙手抓住了我胸前的睡袍,尖利的手指甲透過睡袍嵌進了我肉里,隨著這種嵌入,像是有啞藥注入我的體內,我恐懼萬分地大喊著,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我試圖抵抗那雙手,想把它們從胸前推開,哪怕掰斷那些手指,可是慌亂中我摸到的是瘦瘦的、硬硬的,鉤子一樣的東西,我摸到了雞爪一樣的東西。我想是誰家的雞飛到了我的床上,就在這時,這只雞毫不費力地抓著我飛出了窗口。我像被施了魔法,隨之飄動,腦子里并沒有太多的恐懼了,我試圖看清楚些。可室外的光線和室內一樣黑、我斷定這只雞是一只大鳥了,鷹一類的。

我想我可能要死了,它會把我一點點啄食了,或許是一大群鳥,冬天里它們餓極了。我常常幻想各種死亡方式,卻從未想過鳥葬,我想我可能就這樣從人間被蒸發了,誰也不知道我發生了什么,他們會怎樣呢?警察局會破案嗎?有沒有鳥毛落在床上?……我的這些想法慢慢地在大腦里踱步。我雙手握著大鳥的足裸以減輕被抓的疼痛,我感覺到風吹著我的睡袍,身體像一塊巨大的果凍。最大的感覺是回到了蕩秋千的童年,長長的秋千蕩下來,我發現自己被準確地拋擲在一個巨大的籠內,像古時候囚車一樣的籠子里。

天色很暗,可是泛著層怪怪的白光,像陳年的煙熏黑了的墻灑了層薄薄的石灰粉。讓我驚訝的是,一向近視的我這時突然具有了極好的視力。我看見籠子是用腕口粗的木棒做成的,上面散發著新鮮的木香,似乎有些倉促,木棒并未刮平。四周全是彼此起伏的山頭,一個個像巨大的乳房挺立著。山坡上是各種形狀的臣石。稀稀落落的掉光了葉子的樹哨兵一樣地立著,仿佛是為捉我的大鳥守衛這場秘密。

就在我四處環顧時,一陣整齊劃一的“嘎……嘎”之聲在我的上空響起,緊接著是有節奏地撲撲落地聲,待我循聲望去,有二百多只一米左右高的大鳥在我的正北方站立著,戰士樣七只一排,都以同樣的姿式引頸向我望著。一只未在隊列中的島叼著我的睡袍飛起,在空中做了三個圓形的飛翔,接著俯沖而下斂翅落在第一排正當中的鳥面前,把睡袍放在地下,“嘎,嘎”,叫了兩聲,那只鳥也“嘎,嘎”兩聲回應,并離開隊伍站到我的睡袍上。我心里既驚又奇,我想那只鳥定是這群鳥的王了。鳥王在我的睡袍上抖了抖它的羽毛,伸了伸脖子,發出一陣咕咕嚕嚕的聲音,隨著這聲音,鳥隊開始變化,發出唰唰的響聲,像風吹過有著落葉的地面。最終鳥隊變成了一個規則的圓,而這個圓的圓心就是囚禁我的鳥籠,圓的半徑約有三米。兩百多雙沒有眼皮的圓圓的小眼睛環繞著我,像一圈圈小小的電燈泡。直到這時,我心里是沒有多少恐懼感的,盡管我是清醒的,就像在夢里。

鳥王突然發出一聲尖而短促的叫聲,全體的鳥脖子都隨著伸長了幾公分,小小燈泡也一齊亮了亮。鳥王又發出咕咕嚕嚕的聲音,剛才銜著我睡袍的那只鳥一個箭飛直撲向發愣的我,不待我有所反映,閃電般地將它堅硬銳利的嘴啄在我的人中上,像金庸小說里解穴一樣,我的恐懼意識突然爆發,涌滿我每一個汗毛孔,我光潔如玉的肌膚馬上變成了雞皮樣,我聽見自己發出尖銳絕望的求救聲。我第一個動作是試圖打斷囚籠的木棒逃生,我瘋狂地捶打,不一會我就發現這是徒勞的。我先是拼命地呼喚情人呼喊一切認識的人的名字,我大呼救命,我希望我的求救聲能傳到人們的耳內,我期盼能像金庸小說中那樣正巧有武林高手路過此山,希望這山中有村莊,村莊里有勇敢善良的獵人。回應我的只有山谷中我自己凄慘的回音。我真的絕望了。我跪下來向我一向認為不存在的上帝乞求拯救……我知道,時刻都有被鳥圍食的危險,盡管我做這些掙扎時,那一圈的鳥兒紋絲不動,圓圓的小眼睛亮著卻眨也不眨,像是全屏了氣觀看精彩的表演一樣。約一個小時就在我瘋狂徒勞的掙扎和鳥的靜靜觀看中過去,待耗盡了所有的氣力,聲帶嘶啞得幾乎不能發音的我癱瘓下來時,我知道我陷入了智商極高的鳥精鳥怪的預謀迫害中。

我突然記起了家中的那只小鳥,一瞬間,我斷定它就是我災難的根源,這些鳥精鳥怪擒了我來讓我體驗它的恐懼、絕望,為它報仇。這又給了我一點希望、一絲氣力,我掙扎著向鳥王跪下,我向它伸出雙手,我用嘶啞的聲音哀求它放過我,我一定痛改前非,我發誓再也不買一只鳥了,我一生都將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愛護鳥王的子孫。我承認我在這一刻是寧愿拿了做人的驕傲和尊嚴去換取生的希望的。

可這沒有用處,因為我和鳥們使用的不是同一種語言,我無法讀懂它們。我隱隱地覺得它們懂我的痛苦和絕望。我再次癱軟下來,我已不抱任何希望了,我開始懷著辭世前萬分眷戀的心情回想生活在人群中的感覺。甚至懷念那些詛咒譏諷的話語,因互相嫉恨而生的謠言——那畢竟是你能讀解的,能回擊的,能交流的。鳥們仍靜立著聽我最后的嗚咽,似乎是在等待我的死亡。也許它們只吃死人的肉。我的力氣只夠我轉動眼珠了,我極力延緩自己的生命,我要再好好地回味一遍做人的幸福,想想家鄉的老母親,省城里的情人……淚在我臉上溫熱地流下,我才想起我在這寒冷的夜里將赤裸著離開人世,鳥們或許不會等我完全咽氣,凍肉肯定比鮮肉啄起來費勁。想到這里,在恐懼中被忽略了的對鳥怪的仇恨一下子冒了出來,可我只能在意識里用最骯臟下流最惡毒的語言來罵它們了。即使我有力氣大聲叫喊又有什么用呢?它們又聽不懂,還不等于白費力氣,就像唐,吉柯德大戰風車。

恐懼、眷戀和仇恨都慢慢向我的四周擴散,有一種極想睡眠的欲望。我覺得眼皮正像舞臺上的幕布一樣徐徐落下,我知道我已牽著死神的手了,我的靈魂將升騰,從高空俯視這群怪物對我的肉體開饕餮晚宴。

鳥王肯定看見了死神打算奪走他的玩物,它發出似是急切而憤怒的長鳴,只聽見伴隨著它的鳴聲,靜止的鳥群一齊飛撲過來,從囚籠的各個部位向我啄來,似有千百支毛衣針扎向我,我的意識重新回歸,我真恨不得抓住一只撕劈它,以解我心頭之恨,但我的頭部以下就像是被注射了麻醉藥一樣。鳥們并不貪婪,它們每只鳥只啄一下,又整齊地飛回原地排列成規則的圓。這時我預感到還有更為新鮮刺激的折磨方法在等待著我。

果不出所料,鳥王像訓練場上的教官樣接二連三地發出長短不等、高低不同、粗細有異的鳴叫,鳥們在它的命令中上演它的陰謀。先是七只鳥一個列隊,飛撲過來,用它們鐵鉤樣的爪子輕撓我的四肢,四組次后,還是七只鳥一組,不同的是它們伸長了脖子啄我的耳朵、鼻孔、腳心、手心,四組次后,飛撲來的鳥兒們用它們的硬嘴唇像梳理它們自己的羽毛一樣梳理我齊腰的長發,最后它們都用力啄了我一小撮頭發唧唧地叫著飛回到它們所在的圓點上,又是四組次。接下來的鳥兒竟從木棒的縫隙里鉆進來站到了我的胸脯上,它們從我的胸脯開始分別向四肢走去,走到肢端再折回,腳步悠閑而散漫,就像模特走在T型臺上。鳥模特這樣走著時,鳥群中發出了翅膀撲撲的撲擊聲,我猜測那相當于人類的掌聲。有兩只鳥像穿高跟鞋的模特用腳尖扭轉身子樣,用尖利的爪子按住我的乳頭做著360。的旋轉,兩個旋轉過后,這兩只鳥后退到我的胳膊上,頭對頭前伸了脖子開始啄我的乳頭,就像從地上的小坑里往外啄小蟲子,直至我凹陷的乳頭挺立起來。它們停下來,輕含了乳頭使勁往上拉,拉至極限猛地松口,看乳房由圓錐體塌為扁圓,來來回回。我使勁抬起頭,向它們頭上吐口水,我使勁用最臟的話咒罵它們,可聲帶已腫脹得沒有彈力了,聲音被關在體內,連同鳥們的欺辱煎熬著我。鳥王用短脆的幾聲結束了拉乳頭的游戲。

四處一片寂靜,甚至連風的聲音都沒有。只有鳥的眼睛磷火樣地亮著,我粗短的呼吸像風箱在黑夜里拉著。我不知道,這寂靜要持續多長時間,這寂靜之后還有什么程序,可我隱約知道,它們是不會這樣到此為止的。它們在我面前所做的一切不知是否經過了嚴格艱苦的訓練,若換了人類,若想達到它們這種整齊劃一,不經過夏練三伏冬練數九是難以達到的。也許真的像動物世界里趙忠祥解說的那樣,它們憑著瞬間可傳達的信息保持它們的整體性。

我記起了上大學時一位老師的著名言論,他說人是動物世界里最亂交最不重情又最自以為是的物種,并教會了與人類接觸最多的動物,如豬、狗、牛、羊、驢等亂交。這個記憶喚起了我新的恐懼,我意識到大鳥正拿了人類的方法來戲弄我,它們世世代代被人們捕捉后關在籠內的同胞們,大約已熟知了人類所有的罪惡,看慣了人類的各種爾虞我詐、男盜女娼、通奸、強奸、輪奸、雞奸,它們可能早已將人類的各種能耐傳達給了鳥類,它們不見得全盤人化,可是它們用人類的方法來對付自以為萬物之靈的人,它們會對我怎樣呢?會輪奸了我嗎?像人類拍的人與馬與騾與豬的性交?會像人類燒烤、蒸煮、爆炒、清燉它們一樣來對付我嗎?我多么希望它們學會了人類的射擊,用射殺這種最先進的方法對付我,我情愿為它們那些在飛翔中突然喪命于人類槍口下的同胞償命,也不愿在恐懼中等待更大的羞辱了。

我的胃不合時宜地發出咕咕嚕嚕的聲響,打破了寂靜。鳥王又開始在我粉紅的睡袍上踱步,用嘴輕啄身邊的鳥兒,被啄的鳥兒飛上天空消失了。寂靜又開始恢復,我仇恨地盯著鳥王,別無他法地等待著新的災難降臨。我的胃仍在愚蠢地叫著,我真的希望自己能控制內臟,控制心跳、呼吸,控制血液方向,說不定我能造出死亡的假象,讓鳥怪們停止對我的耍弄。如果它們像黑熊一樣,我或許還有獲救的可能,最起碼也能延緩剛才的寂靜。

在我無望地幻想時,飛走的幾只鳥飛了回來。天哪,這只老妖怪,它清楚人類所有的欲望,它的部下銜來了綠的、白的、紅的、黑的、黃的蟲子,我知道它會強,迫我吃下它們的美食。我憤怒地緊閉牙關,我慶幸我能控制我的牙齒,感謝造物主給了我這一功能。小時候我們常抓了未長羽毛的鳥,扒開它鑲著黃邊的小嘴巴,塞進一團饃、一塊瓜、一條蟲子,它咽不下去,就用手順著它的脖子往下捏,捏著捏著,不小心就把小鳥捏死了。小鳥死了,脖子底下的小食囊內仍裝著被塞進去的一團團的東西。是否這老妖怪曾看見我的童年?我看見蟲子在它們的嘴邊正痛苦地扭動身子,而它們排著整齊的隊伍正等待著鳥王的命令。

鳥王終于發出了命令,又響起了風掠過有落葉的地面的聲音,我看見鳥的圓在唰唰的聲音里逐步縮小,直至圓的半徑只有不足一米了。隊伍中走出兩只鳥兒,伙同一只銜蟲子的鳥鉆進籠來,我閉了眼睛使勁轉動我的脖子,以避免它們找準我的嘴。無疑,這是白耗力氣的抗爭,它們的爪子像武林高手投出的鷹勾標,準確地抓住我的上下唇不費多少力氣便拉開了,我誓死如歸地咬住牙齒,也許是因為它們沒有牙齒的概念,它們的利爪并未來撬我的牙齒,正生出些許慶幸時,那銜蟲子的鳥已將它的長噱釬一樣地向我腮幫處塞來,那些垂死掙扎的蟲子以為回到了溫暖的寄生體中,翻身得解放樣快樂地在我的牙床上蠕動。這蠕動引得我的胃、食管和喉頭急劇痙攣,苦苦的膽汁涌上來,可我只能強壓住嘔吐的欲望。我知道我一張開牙齒,就會有蟲子竄進我的體內。大鳥退至籠外靜視我,我緊閉牙關拼命咧了嘴使勁搖擺頭,以圖把嘴內的蟲子摔出來。我成功了,當最后一條蟲子被摔出嘴巴時,我嗷嗷地嘔吐起來,苦苦地膽汁沖刷著我的惡心,我第一魄體驗了嘔吐帶給入的輕松爽快的感覺。

鳥的王并未下第二次喂我的指令,它將指令下給了它的臣民,有幾只鳥來到籠內撿食蟲子,并貪婪地咽了下去,另外的幾只銜蟲的鳥將蟲放到了我的粉紅睡袍上,鳥王三下五除二便將花花綠綠的蟲子吞進了肚子,像人類吃方便面似的。

突然間,風卷著沙土驟然而至。隨著鳥王的叫聲,內圈的幾只大鳥一齊向籠子撲來,我正納悶它們又耍何種陰謀時,卻見它們緊緊地抓住木棒并伸展它們的翅膀,頓時,將風沙擋在了外面。我此時方頓悟它們組成的圓實則是起到了為我遮擋風寒的作用,使赤裸的我不至于在寒冬臘月很快被凍死。圓的大小也是根據我身體狀況而行的,我不得不佩服鳥王的智慧,這也更讓我恐懼,它們看來并不想讓我死去,那它們到底想干什么呢?或者說它們不想讓我很快死去,那它們還有什么花招呢?約一刻鐘光景,風沙停了,為我遮擋風沙的大鳥斂翅歸隊,又有三只鳥兒在鳥王的鳴聲中起飛離去。我斷定大鳥們像千百支毛衣針啄向我的身體時,它們的喙上帶了種特別的麻醉物質,效力持久卻又不干擾思維中樞,又不剝奪你的感覺,比人類的局麻藥更為高明,我也知道它們有著精確的量的使用,會使麻醉效力一直持續到它們的游戲結束。

飛走的鳥兒用秤鉤樣的爪子捧著東西飛回,落丑地上我才看清楚它們捧著的是鵝蛋大小的鳥蛋,我想定是鳥王怕我餓死,而且它是熟知人類熱衷于吃它們的蛋的,人類研究出它們的蛋營養豐富且不易使人類的血脂增高。人們將蛋煮、蒸、燒、炒還用熱水沖成蛋花甚至直接打上個洞生喝,也有傳言生蛋對著啤酒喝下具有養胃的功效。最鮮美的吃法是待蛋內的幼鳥未完全成熟時將蛋煮了吃,人們叫做吃毛蛋。我暗下決心,我一定要吃下它們的蛋,一是為了生命需要,再就是吃下它們的蛋等于吃了它們的孩子也算報仇雪恨。正想著,見那鳥王伙同另外的兩只鳥向我走來,我想它可能是親自喂我。

它們進到籠內,兩只大鳥卻開始拉扯我大腿,我馬上意識到它們終于開始對我私部進行行動了。我本能地試圖用手去擋護,可我的手指只原地動了動,它們沒有能力做其他的動作。我只能任其宰割。我費力抬起頭看見那個老妖怪將巨大的喙伸進我的陰道,并像大吃一驚那樣張開嘴巴,隨之我聽見撕裂氣球皮的聲音,我知道自己苦苦守護的女孩子身份就這樣碎裂了,碎得恐懼、惡心而遺憾。

我曾從報刊書籍中從電影電視中搜索一切關于第一次的描寫,進行揣摩、想象、幻想著把它炮制成最完美的禮品奉獻給我的情人,我也曾因為沒有柔和的燈光沒有抒情的音樂,殘忍地壓制自己和情人的激情,只是希望在一切都具備的情況下,讓我做女人的第一步沒有任何遺憾,可是,我不知道我是否前世里得罪了上帝,他這樣懲罰我,讓我最為用心去計劃去守護的東西以最惡心最難以想象的方式結束了。

我的確聽見了碎裂的聲音,感受到了一種陌生的力量和疼痛,可這一切與他人極為相似的描述所給我的感覺就是恐慌和惡心,就如同你手捧著燦爛奪目的珍珠,突然間它滑出你的手心掉進了大糞池里,你看著它沉落,你無法打撈……

我看見鳥王像撐開荷包塞放珍寶一樣,試圖把鵝蛋大小的鳥蛋塞進我的體內,我想這可能會讓我死亡,或者是讓我為它孵化鳥孩子。我想我所有的意識都化作了一個“不”字,它炸響在我的體內。我清醒的記憶只到這里,我想我是昏過去了。后來驗證了大鳥這最后的游戲確實也沒有成功。

再以后的事,我只是很模糊地覺得我重又開始蕩一個長長的秋千,記得聽見自己被拋放在床上,床墊里的彈簧發出噔的聲響,然后我就跌進一個重復的長長的夢里——我的情人眼睛里冒著火焰,呼吸急促地撲在我身上,我沒有任何反應,只看見火焰從情人的眼球內燒出來、燒到我身上,我在火里燒著,我向情人伸手求救時,卻見撲在我身上的是一把夾碳塊用的大口火鉗,鉗著我,像鉗一塊燒紅的碳。

我要感謝對面樓內的那位喜歡窺視的女人,是她發現了我并告知了我的單位。從護士長的考勤本上我知道自己曠工——發高燒昏迷了三天。當我在醫院清醒過來時,首先涌入我大腦的就是被大鳥綁架的過程,我希望僅僅是一個惡夢,我急切地想證實它,我問去我家撬鎖砸門搶救我的同事,她們發現我時,我臥室的窗子是不是開著,我的身體是不是赤裸著,我的床上沒有了紅睡袍,回答是肯定的。我覺得,我這時的心一下子被扔到了熱油鍋里,我知道最后的一絲希望就是去婦產科做鑒定。

我請求同事攙扶著虛弱的我來到婦產科,值班大夫好心地提醒我未婚女子不宜做內診。我顧不了那么多了,我只要內診的結果,我是多么盼望大夫能告訴我,我的女孩身份依然存在,哪怕是讓它碎裂在不銹鋼的檢查器械上。可是,從大夫的眼神里我就明白了一切。她告訴我,處女膜破裂并伴有陰道撕裂傷,而且陰道里有兩只雞或鳥的小絨毛。我請求她把檢查結果寫下來,我期望我仍在夢中,當我從夢里醒過來當我在太陽光下,我手里握著的只是一張空白的紙。我用檢查報告包了鳥王給我的災難證據。我向大夫講述了我的遭遇,我以為她能相信我,畢竟是她從我體內取出了鳥的絨毛。一時間,我精神不正常的消息從婦產科水一樣地流出。我不怪她,我想換了我我也不會相信的。-人們越是不信,我就越想訴說,說得詳盡無比,我越說人們就越不相信,最后人們得出了一個結論——我患了性幻覺精神分裂癥。

盡管大家都意見一致,可忙于發年貨的人們沒有打算或建議送我去安慰醫院,只是在好奇興奮的猜測、談論之余,在我的輸液里加了些安定類的藥,令我整日昏睡。我的虛弱也在這人為的昏睡里逐漸消失,在昏睡里過完了春節。

有好心的同事建議我去院長家意思意思,因為護士長以我住院前沒有請假、沒有病假條為由不肯將我昏迷的三天定性為病假而非曠工。三天的曠工足夠我在新的一年中下崗的資本了。我知道這希望很小,因為護士長是院長家最忠實的送禮一族,每個傳統的還是新興的洋節,護士長的丈夫都會開了車拉著妻子和禮物去院長家拜見。據說去年在院長五十大壽時曾花了數千元購得一稀貴之鳥奉上,護士長因此成為護士長,也因此努力地拉了臉,怒睜了縫眼擺著威嚴的架子,我還是打算試一試,若因此避免了下崗的危險,也算值得。

元宵節這天,我提著一個破塑料袋,里面是根據好心人的建議花三百元買的一只甲魚。我忐忑不安地扣響院長家的門。我想甲魚一定在塑料袋里哭泣,用它最骯臟最下流的語言罵著我和院長,我想它在幾天后被院長的手宰殺時,它會像我在鳥的面前一樣恐懼、憤怒,或許它會譏諷地盯著不具備長壽條件卻努力地挖空心思地吃一切長壽動植物以求長壽的人類,也許它會向它的同胞們傳達信息,讓它們體內產出有毒物質來報復人們。就在我猶豫不決時,門開了,我得到了熱情的接待。在院長家布置豪華的客廳里我誠慌誠恐地說明了來意,答復是明確肯定而讓人欣慰的。

一切本該到此為止,可就在這時,有鳥的叫聲,凄涼、孤獨、哀婉的叫聲傳來,我像被涼水激了一樣打了個冷顫。不知院長是早有耳聞還是僅出于熱情邀我到他的院子里看他的花鳥。(在這之前我再也沒見過一只活鳥,我的相思鳥在我昏迷不醒時已伴著我的愛情死亡了。)我的意識在抗拒,我的腿卻不由自主地走去。

早都聽說院長好花鳥,近于癡狂。他老婆曾向別人訴苦,說他常親吻他的鳥兒而從不親他老婆,他在鳥的腳裸上拴了銀鏈,讓小鳥在他的身上走來走去,每有屎拉下來,他都會說——小美人,小乖乖,這樣是不雅觀的。我的目光根本不受意識的支配,不受院長的導引,它們看不見那些名貴的花草。那鳥籠像磁鐵一樣吸著我的眼珠,鳥籠在我的瞳孔上被放大再放大,里面關著瘋狂、絕望、乞求、恥辱、孤獨無助的我。我都搞不清楚我怎樣打開了那鳥籠的門,我只聽見院長說——你好眼力,這可是稀有的美鳥,你,你,你干什么?!

我在責罵聲里哭訴我被鳥綁架的經過,哭訴了我體驗到的東西,我對院長說,放掉所有的鳥,否則你也會遭報應的。

去安慰醫院的路就這樣從院長家的客廳開始了。

我沒有彈弓幸運,我在里面待足了三個療程,而且我的每一個療程是三個月而彈弓的只有兩個月。

我從回憶里出來找尋對面彈弓的眼睛,找尋彈弓面孔上的答案、卻見自己早已依在彈弓的胸前,彈弓的手溫暖而安慰地攀在我的肩上。彈弓渾厚的磁性的聲音溫熱地傳進我的耳內——人類確實是最自以為是的動物,而且最為殘酷、自私,總以為整個地球是人類的,所以人們肆意砍伐、捕獵、毀壞,并且已受到了報應。科學家已經在聲嘶力竭地疾呼,但是大部分的人仍執迷不悟。人類只是各種動物中的一個種類,其他動物也像人類一樣具有自己的語言,自己的情感,自己的律法,自己的王國。我認為那些鳥綁架你不僅僅是像你說的那樣用人類的方法來戲弄折磨你,讓你體驗人類加給它們的災難,更可能的一點也是足以解釋為什么大鳥偏偏選擇你的原因,那就是因為你是一個寫作的人。它們實際上是選擇一位代言人,能理解它們又能與人類溝通的代言人。我相信那些大鳥如果自己能和人類溝通的話,它們早就把抗議書和哭訴書像如今的男寶、偉哥的宣傳資料一樣塞滿各家各戶的門縫,會貼滿大街小巷,如同治療梅毒,淋病的廣告。把你的經歷、感受寫出來吧,告訴每一個人,這樣才對得起你曾經歷的恐懼,曾吃的苦。其余的一切,你都不要怕,如果你愿意,我會一生都陪著你……

聽了彈弓的話,我的淚珠歡快地跳躍而下,我一遍遍地問彈弓——真的?!真的?!我覺得獲取了一種破譯了秘笈的愉悅和輕松。

在彈弓陪我回家的路上,我想起在安慰醫院大門口彈弓向我走近時天空的那聲鳥鳴,我相信那是大鳥通知我——它們安排了我的真愛,他出現了!抓住他!用哭音一連低低地訴上十幾遍“我愛你”……

我想用“我和彈弓的故事”作題目,因為我覺得若沒有彈弓和彈弓的故事,文章將是不完整的。彈弓認為最好用“我被大鳥綁架過”作題目,彈弓說——這樣更驚醒一些,會更吸引一些過于忙碌的人的目光。

您或許仍不相信我講的這個關于鳥的故事,您可能以為我僅是一個精神病患者,那么請您留意一下大街的行人中,您會認出我,您可以和我交談,做朋友,讓您的眼睛來幫助您的判斷。您很容易認出我的,因為我的脖子上接著彈弓專門為我制作的彈弓項鏈,常引得標新立異的女孩子追著我問在哪里買的,并且,我正沐浴在愛情中,我的美會隔著老遠就把您的目光吸引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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