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皆是經驗,我們就是從這種經驗抽象出關于對象及其性質的普遍表象。許多年前,洛克就如此斷言。今夜,這個論斷被我沿用。□□
□□比如此刻,夜晚來臨。黑夜的翅膀急切收攏,渙散的塵心紛擾合并,懷抱里的嬰兒在淚眼想娘,所有的鳥兒匆忙歸林,古往今來的此刻,那些羈旅天涯者正手搭涼棚遙望長亭更短亭。而當下的此刻,我正從夜晚出發,描摹著關于夜晚的經驗并對夜晚的性質進行著想象。□□
□□黑格爾認為,洛克的主要努力在于指出形而上學的概念起源于經驗。洛克把空間、形狀、運動歸類于外感覺,將思維、意志等安置于內感覺,將普遍的概念、存在等觀念界定為兩者的結合。他認為事物的第一性質真正地屬于對象本身,而第二性質則是不真實的性質,而是基于感官的本性的東西。一句關于感官的本性的東西讓我迅速地聯想到夜晚。我想,一些思想總是受到另一些思想的深刻啟發而放飛。哲學能使我們的思考具有出發點和方向感。
□□比如此刻,夜晚來臨。我思考的方向指向黑夜。我站在陽臺上給旋動的洗衣機里放一勺“立白”洗衣粉。很多次,我都在想,這個動作重復過。昨天或者以前。此刻的動作僅僅是經驗的延續,是習慣的自為。我甚至在想,我們無數次光臨的夜晚。其實都是對最初的重返。昨夜的此刻,我重返過;今夜,我再度重返,返回到多年前的黑夜——父親攥著我的手站在寒風中的渡船上。冷風吹過,我會片刻眩暈,一種時空中的懸浮和失重晃過,額頭上竟然有當年的涼風侵襲掠過。這個記憶我重返過多次,每次都是在放洗衣粉的時刻,我很想知道,是什么催動著這樣的聯想。回轉神來,我看到了手中的玉色小勺,這把小勺多么酷似一只小船啊。這就對了,我的聯想就是從船起程。我記得第一次見到它就引動了這樣的聯想,而且,閃電般的,一對父女在黑夜渡船上站立的形象突兀于眼前,就像記憶的拉鏈拉開了縫口,在一個固定的記憶鏈條上一個情景反復回放,從這個記憶經驗出發,一些經典的夜晚意象呈一樹繁花紛至沓來。
□□比如此刻,夜晚來臨。所有的聲音呈一幕氣浪將我席卷包裹。靜下心來,有萬家燈火隱約開放。隔壁的拉小提琴聲、屋內的電視新聞聯播開始曲聲、附近的大卡車猛然急剎車聲、遠處飄來的飽含蒼遠意味的輪船鳴笛聲、對面窗口里傳來的刷鍋聲、樓下稀里嘩啦的麻將聲,這一切都是一場犬馬聲色煩瑣人生的現場經驗。它們在提醒我,我活在當下、活在塵埃、活在紛紛擾擾的人間煙火里。這樣的夜晚我夜夜在場,只要我在呼吸,我就是粘貼在生活內部的一塊皮肉,無法撕裂血肉相連,我作為一粒塵埃在生活的長夜里川流不息。□□
□□席勒說:我早已存在,但真正講來,我對任何東西也沒有思考過。斯賓諾莎說:靈魂無非是肉體的直接概念,靈魂與肉體是一個東西,所以靈魂的優越性決不能是別的優越性,只能是肉體的優越性。我在黑夜深處剔除紛擾在安靜閱讀這些先哲的思想總能得到些許啟發。我在想:什么東西能構成不可分割的整體而被思維到并以無限的方式保存在那里呢,只有夜晚啊。夜晚它覆蓋、它包容、它呈放射狀將一切可能性吸納入懷。它把一切碎片或整體遮蔽起來,像一個密封的儲存器,如一把上鎖的大提琴被保管起來。它就在那里,消隱或呈現取決于密碼的開啟。我們每夜都從夜色出發,提取著關于夜的經驗。
□□在關于夜晚的經驗詞庫里,我首先要提取出“騷動”這個詞。騷動是一種本體激情,是此物對他物的感應。發生在我18歲高考前夜的主體對象不是別人,我是被動感應者觀覽者。許多年以后,騷動主體早已隨風而去,而我,那個被感應者則成為一個經典記憶。
□□在那個黃昏時刻,路上人行色匆匆,從我家八樓的窗外望過去,所有的人流像水一樣在涌動,但有兩個人溢出了水流之外,他們躲到路邊一座房子后,以為有了遮攔物就安全至極。他們不知道,從每一個新崛起的大樓窗口里都能看見那所房子的磚縫裂紋。他們就這樣自動強加到我的視野里。他們年輕無比,渾身飛濺出激情的火星,他們一接觸就摟抱接吻,令人窒息地經久不衰地接吻。我在做第一道英語作業時,感覺他們在我功課本上接吻。當我做完兩頁之后,抬眼一望,他們依然在進行。我被震撼,忽然想到一個詞:死。我為他們害怕,我害怕他們誰會把對方吻死。把作業本合上,我看見空氣中有滾燙的熱分子在劈啪裂變,夏天像火一樣在熾熱難耐。我彈簧一般彈跳而起,又棉絮一樣癱軟坐下。我喝水、背單詞、唱歌、做倒立,都不行,無法驅散他們粘貼在一起的身影。他們緊緊摟抱了一個世紀之后,他把她抱起來走進了遠處的樹林里,直到我看不見。我拉上窗簾,呆呆發愣,然后低低軟軟地哭。我在紙上寫:愛我的人你在哪里,抱我的人請不要遲遲不來。那個夜晚,黑色的7月7日前夜,我會用一生的時間去準時蒞臨。□□
□□在關于夜晚的經驗詞庫里,我其次要提取出“恐怖”這個詞。在無數個夜晚,我總覺得因為黑夜是看不見的,所以總有恐怖在潛伏。而有個夜晚,我就置身在恐怖中心,卻溫暖無比。我記得那個秋日夜晚,我送我奶奶去殯儀館的情景。一輛汽車從太平間里把奶奶拉走。我們與奶奶坐在同一輛車里,但我們與她陰陽兩隔,我們以人的姿態坐在車廂座位上,而奶奶則像一個僵硬的包裹被橫塞進座位下特制的夾道里。站立和躺下是如此地不同。汽車開進了火葬場殯儀館。我先生和我父親去給燒骨灰的人送香煙,讓他們兩天后燒好一點,廣場上只留下一輛車,一個我。我在車外,奶奶在車內。她在躺著,我在站著。我想和奶奶說話,但發不出聲音。我忽然很害怕,極度恐懼,渾身有一種掉進冰窟窿的顫栗寒冷。周圍有一團霧氣在籠罩,我失聲叫一聲:奶奶!在瞬間,我就感覺到一股熱風,一股氣流,似乎是奶奶的手把我推回到塵世。那時候,我擦干眼淚,看見一地的落葉在繞我旋飛,這就是我奶奶的心意,她很細心,察覺到我害怕的心,趕來與我交流。我懂得她在表達,她通過風、樹葉在與我交流。她要讓我懂,我們在一起,她沒有走遠,讓我不要害怕。那個夜晚讓我看見。縱然是夜晚,縱然你與死去的人在一起,只要有愛,內心就溫暖,而溫暖,使人強大不孤單。□□
□□在關于夜晚的經驗詞庫里,我最后要提取出“性愛”這個詞。性愛,是一個昂揚的詞匯,是擴張與收攏的狀態,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依戀。性愛是對時間的占據,對身體的占據,對自我的占據。“性愛”是一個動詞,是能量是激情是極至是尖峰。夜晚來臨,性愛在場,詞語讓位,感官和肢體出場。靈魂有多優雅,肉體就有多優雅。表達萎縮到底線,表達是局限、表層、短暫而失敗。此刻,我在性愛,但我表達不出。有些意思不是像空氣般透明,有些元素是我們終生看不見的本質。未知和茫然是此刻的主宰,而我在邊緣游蕩,以性愛的方式抵達并投入,投入到無際的海藻,融身到洶涌欲望,詞語找不到出口,我們自己不能掌控欲望的起伏跌蕩。
□□水聲與浪影,姿態與性愛都在時間里掩埋。碎了是一種完美的蹂躪,赤裸在癡情中宣泄。探視尋覓,沒有邊際。復沓多維的層次,力度與柔韌的整合。火車呼嘯而至,洪水漫過頭頂,然后,新一輪洶涌滔天而至……
□□這是我許多個夜晚臨場發揮的性愛經驗,而這一切都是從我高考前那個窗外一幕出發,之后的所有都是重返而覆蓋。我清楚地記得,多年前的那個仲夏夜晚,有著檀香情味的他,在我們第N次約會后,終于窒息地親吻了我,而且,他抱起了我,走進了夜晚的樹林深處。我在他的懷抱里流下熱淚,我想起多年前高考前夜看見的那一幕,我知道,我真正走進了那個夜晚,那個夜晚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