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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逐

2007-12-31 00:00:00萬劍聲
文學與人生 2007年13期

跟龍濤攤牌的那天,老疤好不威風,桑塔納帶著四輛出租車開到樂園,走出車時,老疤身邊多了兩個人,一個是凌英,一個是黑狼,后面有呼拉拉一大幫保鏢,一下車就將樂園的大門給堵住了。

得到了凌英與黑狼,老疤覺得跟龍濤玩的游戲就該收場了,沒理由再演下去,再演下去便失去了意思。老疤覺得他已經給過龍濤暗示和余地,既然龍濤仍賴著不走,那他只有不客氣下驅逐令了,還等什么?

走,他得走:不走,他也得走!

凌英并不清楚老疤與龍濤之間的事,她依然沉浸在對龍濤的憤怒和仇恨中,充滿著報復的欲望。當她稀里糊涂地接受了老疤之屆,有一點卻沒有忘記,那就是必須大張旗鼓堂而皇之地當著龍濤的面將她接回樂園。她說不清這是為什么,也說不清有什么意思,她只是覺得她應該這么做給龍濤看,至于這么做了之后會怎樣,接下去又該如何,凌英不知道,她管不了那么多。

老疤滿口答應了她。

因此,今天這陣勢在凌英看來,完全是老疤為了她,她不知道老疤已把殺氣赤裸裸地寫在了臉上,她甚至非常感激老疤,至少,老疤將她看得比他朋友的份量還要重,而不是像龍濤那樣,將她拱手出讓并一腳踢開。

可一群人找遍了樂園也不見龍濤的人影。

老疤大叫一聲:“不好!”立刻撲到電話機前,撥通了銀行。他的手哆嗦個不停。

銀行告訴他,龍濤于一個小時之前將樂園帳上的錢全部轉往了廣東,是龍濤親自去辦理的,帶著他自己和老疤的兩枚私章,其它一切手續均沒有問題,符合財務要求。

“怎么啦?”凌英問,她為未能見到龍濤而感到遺憾,如同一次出色的演出,完了之后才發現臺下竟然沒有觀眾。

“龍濤帶錢跑了!他這是在報復我們兩個!他私刻了我的印章!”老疤說。

老疤立刻下命,全部出動,封鎖各車站要道,嚴加搜索。老疤說:“決不能讓龍濤離開洪城!”

龍濤其實并沒有馬上走,老疤在樂園暴跳如雷的時候,龍濤就坐在樂園附近的一輛出租車里。凌英也大可不必遺憾,她走進樂園的場面龍濤全看在眼里。

老疤率眾人一出樂園,龍濤立刻帶人又進了樂園,一進門就高聲喊道:“誰也不得出入大門,有抵抗者,一律嚴懲!凡是能夠砸爛的東西,統統給我砸了!有喜歡的,盡管拿回家去,算是我龍濤送給諸位兄弟的紀念品!”

不到十分鐘,樂園娛樂城就被砸了個一塌糊涂,請來的人帶著龍濤的酬金和搶到的物品,立刻做鳥獸散。龍濤最后一個走出樂園大門,回望一眼,便鉆進出租車,揚長而去,

受龍濤之托,春蘭去監獄看望龍巖,目的是安穩住龍巖,不得亂來。龍巖一聽,就氣得嗷嗷叫,揚言一定要出去收復樂園。

春蘭轉達龍濤的意思:他已不在洪城,龍巖出去也沒有意義,他一年半載是不會回來的。另外,樂園也不需要收復,將自行消亡。帳上的錢全部轉走了,許多故意拖欠未還的貸款,光利息老疤就還不起,這是龍濤早就為老疤設下的一個陷井。老疤不可能有財力將砸爛的樂園恢復過來。

龍濤要龍巖安心呆著,等他刑滿釋放,龍濤再帶錢回來,那時再一同重建樂園。還說讓老疤自己煎熬蹦達幾年,未必不是件好事,到時叫他心悅誠服,死而無憾,讓他明白搶別人的東西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可龍濤再次低估了老疤。老疤不僅守住了樂園,而且六個月后,竟然重新開張了。誰也不知老疤從哪弄來的錢,又是如何應付那些貸款的。更出乎龍濤預料的是,老疤還穩住了凌英,一直堅持了下來。

倒是龍濤自己在廣東那邊翻了船,不到三個月,委托人帶著錢全都不見了,

龍濤急了,可人生地不熟,急有什么用?在人家的地盤上想找人家算帳,豈能有好結果?胡打亂殺了一通,最后便被人家追得無處藏身,只得只身逃回洪城。

龍濤并沒有打算長期呆在洪城。老疤在四處打聽他,抓住了不可能心慈手軟,這點龍濤心里有數。永遠躲著,靠朋友接濟過日子,顯然不是辦法。天下之大,到哪不能容身活命?更何況為了龍巖,龍濤也不敢呆在洪城。龍巖是急性子,誰也拿他沒辦法,若是知道了龍濤在洪城活不下去,還不要跳出來找老疤玩命?龍濤潛回洪城的真正目的,只是看看母親,再看看龍巖,完了之后,立馬又走。

龍濤是個孝子,這點誰都知道。他回過幾次家,都是晚上,溜回去坐一會兒,又溜走,從不敢多耽擱。可家里母親空守屋宅的凄涼景象以及母親的嘮叨與埋怨,卻勾起了龍濤的戀家之情和長子的責任感,不忍一走了之。于是,行期被一拖再拖。其實,他呆在洪城也幫不了母親,母親也不需要他幫助,但他知道,哪怕他偶爾回去一趟,讓母親看看,對母親來說也是一種莫大的安慰。

后來,在龍濤決定要走的時候,得知了龍文體假回家探親的消息,是母親拿信給他看的。

于是,龍濤的行期再次拖了下來。

龍巖被抓,龍濤始終看成是自己的責任。那么,龍文的探家,兩年才有一次,這樣一種團聚的機會,龍濤怎舍得放棄?再說,龍濤覺得他也無權破壞家庭的這次團聚。他若不到堂,母親的傷心與失望自不言而喻。龍文的休假,也將會因他的缺席而顯得暗淡無光。

誰料,這一拖延卻造成了龍濤生命不可挽回的悲劇。

在是否要去車站接龍文的這個問題上,龍濤猶豫了許久。朋友們都勸他別去,在公眾場合露面太危險了,可朋友們的勸說卻起了相反的作用,龍濤說:“不行!活了三十多年,假如連我的兄弟回家接站都不敢去,那還成什么體統?危險歸危險,這是兩回事。以前每次都是我去接,這次我仍得去。即使有麻煩,也得到時再說。我又不是死人,怕不了那么多。”

龍濤一意孤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結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龍濤走上了不歸路……

“這么說,龍濤是為我而死的?!”

龍文的腦袋“嗡”一下就炸開了,只覺得天旋地轉。他想起了那天下午自己指責批評龍濤的話,想起了龍濤臨死之前的懇求:“不要怪我。”

龍濤至死都背負著對家里的債務包袱,這包袱是他自己背上去的,這包袱顯然是他不愿放棄樂園的真正原因。

正是這包袱,使他在與老疤的較量中放不開手腳,患得患失,瞻前顧后,一忍再忍,一退再退。正是這包袱,最終葬送了他的生命。

他想做個正正當當的老板,并以此來報答家庭,報答母親,報答獄中的龍巖。

而老疤剝奪了龍濤這個權利!

春蘭平靜地望著龍文。她沒有像龍濤、龍巖和凌英那樣對他采取閉口不談的封鎖方式,她覺得沒必要,瞞得了一時,瞞不了永遠。她覺得與其說寄希望于靠隱瞞實情來保護龍文,不如全部告訴他,讓他去決定自己的行動。把人蒙在鼓里,不僅不現實而且很殘酷。

春蘭還覺得,作為一個龍家的人,作為一個男子漢,此時此刻,沒理由不站出來,別人也沒理由攔阻。換了春蘭,盡管是一個女子,她也會站出來的。

能力、性別,在春蘭看來是另一個問題,至少是一個極為次要問題。

“我們就快到了。”春蘭說。

十六

龍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人事不省,正在輸血。他的衣服,里面的和外面的,還有那件灰色風衣都拋在墻角,每件衣服都血跡斑斑,每件衣服都有刀砍的口子,兩把藏刀丟在地下,上面同樣沾著血跡。

龍巖的半邊臉都纏著白紗布,從上到下一條明顯的血印,尤以眼睛處淤積的血多,染紅了一大片,有的已經變成紫黑色,有的依然鮮紅,仿佛冒著熱氣。醫生告訴龍文,那里有一道從腦袋上一直劃下的刀口。

龍文揭開蓋在龍巖身上的棉被,只見龍巖那強健的肌體上布滿一道道刀口,有的深,有的淺,有的裂著,有的還在滲血。龍巖一塊塊鼓起的肌肉,依然錯落有致,輪廓分明,他的胸脯頑強而艱難地起伏搏動著。

觸目驚心,慘不忍睹。

“他現在怎樣?”龍文問醫生。

“只能說生命不會有危險,假如傷口不感染的話。他的身體素質是驚人的,很難想象一個人能挨這么多刀,并且跑了出來。”

龍文看了一眼春蘭,又問醫生:“他的眼睛怎么回事?”

“別的我還不能肯定,但他的一只眼睛顯然是沒用了,刀尖刺得太深。”

一點辦法都沒了?“比如說送大醫院?”

“這是科學。”

“見你的鬼吧!”龍文把手一揮,叫道,“如今十個手指砍下來三十多個小時都能完好無損地接上去,眼睛算什么!你治不好不等于別人也治不了!”

“龍文,你冷靜點!”春蘭說。

“龍巖不能沒有眼睛,他還不到三十歲!走!立刻送大醫院,我要找最好的眼科專家!”

“手指跟眼睛是兩回事。”醫生說得很平靜。

“……就是說,他今后是獨、獨眼?一只眼瞇縫著,凹陷著,翻著腥紅的爛肉,流著惡心的濃汁,整天有蒼蠅跟著想飛上去叮一口?”

“沒那么嚴重,可以裝假眼,好的話通常可以以假亂真,分辨不出來。”醫生又說,“我還要告訴你,他臉上一條從上至下的疤痕,恐怕也難消失了。”

龍文像只關在籠子里走頭無路焦頭爛額的獅子在龍巖的床前走來走去。

“沖動是不解決問題的,我覺得你應該想一下接下去怎么辦。”春蘭說。

龍文停住了,望著春蘭。

春蘭不動聲色地注視著龍文。

“……用不著你來教我。”龍文說著,環顧屋內,問,“這是在哪?”

“我家。”醫生說。

“他是私人醫生。”春蘭補充說,“是我的朋友。這是在他的診所,昨晚上我們兩個已經忙了一宿。”

“對不起,我想打個電話。”龍文從上衣口袋里摸出個小字條,看了看便出去了。他的語調沉靜多了,與開初判若兩人。

一會兒、只見龍文在門前攔了一輛出租車。帶著司機又進來了。

龍文說:“我必須把龍巖弄走,可以嗎?”

“你要干什么?”春蘭莫名其妙。

“他的眼睛不會有用的。”醫生很不高興。

“我不是問你這個,醫生,我是問現在能不能搬動他?”

“……最好別動,他剛剛止住了血。他已經失血太多,搬動會使他的傷口重新裂開,再次出血。”

“就是說不會有生命危險,可以試試?那好,請大家幫幫忙,將他抬到車上去。”

“你瘋了?冷靜點!”春蘭說。

“我現在很冷靜。我有這個權利。”龍文不容抗拒地說,“請你護好輸血袋,舉高點。”

“要不……輸完再說。”醫生說。

“不行。司機麻煩你幫忙抬腿,我來抬上面。醫生你負責指揮,告訴我要領。”

在龍文的堅持下,四個人七手八腳地用被子裹著龍巖將他抬到了出租車后坐上。龍文沒有忘記帶走龍巖用過的那兩把藏刀,他將它們插在自己的后腰帶上。

龍文掏出一疊錢給醫生說:“這些錢大概夠了吧?非常感謝!你的醫術是第一流的,我相信若是沒有你搶救,龍巖絕對活不到現在。你是我全家人的恩人。”

春蘭舉著輸血袋,叫道:“讓他跟著去!你他娘的在這瞎折騰,是不是想把龍巖活活給整死?你究竟要干什么!”

龍文不答話,接過輸血袋,鉆進車內。春蘭跟著要進來,龍文伸手將她擋住了。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龍巖的情況我會隨時告訴你的,你回去吧。” “你他娘的什么東西!” 春蘭勃然大怒,連我也要防著?她抬胳膊就朝龍文臉上扇去。龍文猝不及防,被扇了個正著。 “欺人太甚!”春蘭說。 “……這是我的事!” “你讓我惡心!” “開車!”龍文說。

以往休息日,雷小艷上午總是以睡覺為主,仿佛一星期都沒睡夠似的,這天一下補足,不到十多點鐘不會起床。

這天她照例是七點多醒來,轉個身準備繼續睡,卻沒有再睡著。她在想昨天與龍文的見面,還有那間頗具情調的“紅房子”小食屋。

龍文有一個讓女孩子動心的外表,還有一張會討女孩子歡心的嘴巴,這點在火車上她就看到了,而且感到了。雷小艷不是個懵懵懂懂情竇初開的少女,這樣的男孩子在她已往的生活中,也經常遇到。奇怪的是,以往她總是沒興趣,甚至有些看不順眼,而這一次,卻鬼使神差地主動給了他電話號碼,昨天一接到他的電話,她想也沒多想就去了,并且,這幾天總是老想他……

雷小艷說不清這是為什么,她不相信一見鐘情這種說法,事實上,他們的相遇相識偶然而又短暫。感情根本談不上,彼此也沒有過任何表示或暗示,甚至互相彼此之間一點也不了解,僅僅是萍水相逢而已。

那么,又如何解釋自己一系列反常的舉動和情緒呢?

首先應該肯定,龍文不是一個讓女孩討厭的男孩。男孩討厭一般有兩種類型,一種是形象和習慣讓人一見就惡心,看不順眼,賊眉鼠眼,邋邋遢遢,畏縮而又沒出息;另一種則相反,油頭粉面夸夸其談,仿佛女孩子都是可以聽任他們擺布的傻妞。陰暗的邪念和空洞的張狂赤裸裸地寫在臉上。龍文不屬于這兩類人。

但這些顯然還不夠,說到底這只是最起碼的要求,是不足以讓一個女孩子動心的。

或許是因為龍文不給人以危險感?這顯然是更高層次,也是更重要的一個方面。能博得女孩子好感的男孩很多,在外貌以及能力上出色的男孩也不乏其人,但給人以安全、穩重、踏實的男孩卻比較稀少,這一點,也往往被許多男孩所忽視,認為是無關緊要的次要問題,他們在女孩子面前常常會犯一個通病,那就是將全部的精力放在塑造自己形象的崇高和迎合女孩子的味口上。對于這種男孩,女孩子一般愿意跟他們接近,跟他們相處。他們大多聰明而機智,反應也快,但真正要讓一個女孩子動心,踏實感是J必不可少的。這一點上,女孩子比男孩天生要慎重和務實。

那么,討人喜歡,儀表堂堂,聰明機智,具有安全感,龍文就是憑著這些東西吸引了雷小艷嗎?似乎不是,至少不完全是。

雷小艷隱約感到龍文身上還有一種她已經感覺到了卻又說不出來的東西在召喚著她,驅使著她不由自主地想走近他,了解他。

想到這,雷小艷不禁有些臉紅,往日的矜持和傲慢竟然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瓦解了,真是不可思議。

雷小艷睡不著,起床之后她才發現剛過八點。她想,這又是反常之舉。

上午她沒有任何安排和計劃,但她內心卻從容而平靜,絲毫沒有往日星期天的空虛與無聊感。她細心地選擇了衣服并化妝,不緊不慢地做著早點。她有種預感,上午不會寂寞的,一定會有事可做。

吃著牛奶與蛋糕,她忽然發現了自己的一個疏忽——自己把電話與地址告訴了龍文,卻竟然不知他的電話與地址。一個女孩子,將自己擺在這樣一種位置上,顯然不太合適,這與她平時的行為準則大相徑庭。

既然有了想法,雷小艷就不會曲扭自己,并違心地躲躲藏藏。只有最庸俗最不自信的女孩子,才會故意在人前擺出一幅仿佛全世界的男人都在打她主意的警惕與防備相。她相信龍文還會打電話來約她,或者毫無準備地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她想她是不會拒絕他的。

當然,再次見到他,必須弄清楚他的住址與電話。盡管形式并不重要,但均衡在道義上也是應該的。

龍文現在顯然是遇到了麻煩,在“紅房子”小食屋,他說他的大哥死了。雖然雷小艷還不知道他大哥是怎么死的,又為什么,但肯定其中是有原因的,而且不是正常的死亡,龍文也許正身陷其中。無疑,他正處在脆弱與悲痛之中。

假如龍文需要她,她覺得無論是從朋友的角度而言,還是從此切入他的生活進行了解的角度而言,她都沒有理由回避,更沒有理由害怕。

為什么要回避與害怕?

這時,樓道里傳來喊聲:“雷小艷,電話!”

雷小艷一振,連忙推開食盤應聲走了出去,拿起聽筒,果然是龍文那熟悉的聲音。

但龍文的聲音與語調卻不是雷小艷所期待的,而是急切又匆忙。龍文告訴她,他的二哥被人砍傷了,傷勢非常嚴重。由于有許多人在找他,追殺他,所以,更大的危險還來自于外界,災難隨時有可能發生。不能送醫院,也不能投靠他的朋友和親戚。對手強大而狡詐,不得不防。找個安全的地方先隱蔽起來,是當務之急。

龍文說:“具體情況回頭再細說。你能幫忙找一個地方嗎?只要有張床就行。”

“我的宿舍怎么樣?”

“那合適嗎?”

“這得問你自己。我想是安全的。”

“我不是那意思。好吧,真是太謝謝你了!我馬上就過去,先打聲招呼,他可是遍體鱗傷,渾身血肉模糊,你要有個心理準備。”

“不是還有你嗎?你沒事就行。”

“哦,還有,假如有可能,最好能請一位醫生。他現在急需治療與監護。”

“這沒問題。”

放下電話,雷小艷來不及多想,她感覺得到事情十分緊急。她直接就出了宿舍樓,出了單位大院。

街對面就是一家私人診所。

等雷小艷將背著急救藥箱的醫生請到單位大門口時,龍文乘坐的出租車正好開到。

一直開到宿舍門口去。雷小艷說。

十七

城市在緩慢地蘇醒,天空正開始剝去黑袍,夜色不再深重,外面大街上已經有了汽車間或駛過的轟響聲,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寂靜之間偶爾能聽到遠處傳來的人聲與自行車鈴聲,那是清潔工人和進城賣菜的農民,他們是城市里一天當中最早走上大街的人。

龍文坐在床前的椅子里,默然而孤獨地望著龍巖。龍巖還沒有醒來,龍文已經坐了整整一宿。

沙發上,有雷小艷為龍文準備的被子,依然疊著,門口電爐旁還有雞蛋,桌上有蛋糕與餅干,都和昨晚上一樣放置著沒動。

醫生昨天為龍巖輸了血,還輸了液,醫生說不會有大問題,眼睛得等他身體有所恢復之后再作處理,接下來只有觀察與等待。昨晚上醫生走時說他今天再來。

雷小艷去了隔壁同事房間里睡覺,昨晚上也陪著龍文一直守到午夜之后。

世事茫茫難自料。

幾天來發生的事,太突然,也太猛烈,龍文沒有任何思想準備,這之前,他做夢都想不到會這樣,一切都遠遠地超出了他以往的生活范疇,遠遠地超出了他的承受極限。他來不及驚訝,來不及思考,甚至來不及痛苦,來不及喘息,但現實卻毫不留情地將一切呈現在了龍文面前,逼迫他必須正視。

已經去了一條人命,現在又加上一只眼睛,還有血跡斑斑的身體,還有將要延長的服刑蹲監獄期……

太沉重了,太沉重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必須在自己與老疤之間進行生死的選擇,兩者不能共存,這種選擇是沒有余地的。從家族的角度而言,血債必須用血來還,老疤死有余辜。從兄弟的角度而言,他應該前仆后繼,義無反顧。

生命的意義在于抗爭與搏擊。只要有力量,就必須維護生命的圣潔,決不后退,決不屈服!

不殺老疤,誓不為人!他別無選擇!

這種選擇,對龍文來說是艱難而殘酷的。在以前,他根本無法想象用明晃晃的刀面對活生生的血肉之軀,自己會怎么樣。但現在他相信自己敢捅進去,至少,對老疤他會這么做,決不會手軟和猶豫。

龍文的目光停在穿衣鏡上,他看到自己的臉上沒了以往那種輕松的微笑,取而代之的是憤怒、陰冷、透出一股兇相與殺氣。

這副面孔,他太熟悉了,儼然就是大哥龍濤。龍文靜靜地審視,他發現在眼前這副面孔的背后,似乎還隱藏著一種大哥龍濤所不具備的東西。

接下來就看你的了。龍文對自己說。

雷小艷進來的時候悄沒聲息,她看了看沙發上的被子和桌上的食品,輕輕嘆了口氣,在床前的另一張椅子里坐下,說:“我替你守一會兒,你在邊上躺一躺。”

龍文搖搖頭:“我睡不著。”

“……那就吃點東西,我幫你做個雞蛋湯。”

龍文拉住欲起身的雷小艷,說:“不必了,給你添這么多麻煩真是對不起,我代表我年邁的母親,還有死去的大哥謝謝你。我……”

“你看他都這樣子了,別說這種話。人命關天,誰都會幫你的。”

“我也是沒辦法,走投無路。”

“我理解。”

“等他醒過來,能走路,我就帶他離開。”

“沒關系。等他好一些能自理,如果還需要躲藏的話,我可想辦法向朋友借一間空房子讓他呆著。”

龍文搖頭:“躲藏不是辦法。”

“……你打算接下去怎么辦?”雷小艷關切地問。

龍文望著漸明的窗外,若有所思,沉吟半晌,說:“不知道,我還沒有想好。”

“你還沒有對我講你大哥的故事,還有他,你的二哥。”

“……以后再說吧,我會告訴你的。”

“我不知道有些話該不該說,因為我還不了解情況。我感覺到你大哥還有二哥是遇到了麻煩。遇到了非常強大的敵人。他們現在都失敗了,我不知道你此次回家是否是為他們的事而來,但我感覺到你現在已經陷進去了,并且準備接著迎上去,是不是?”

龍文望著雷小艷,沒吭聲。

“我還感覺到你和你兩個哥哥不是一類人。坦白地說,我懷疑你能否進入他們那個圈子并完成你想干的事,所以,我想說,你應該事先多考慮考慮,想清楚了再決定自己的行動。我沒有要勸阻你的意思,因為你是男人,男人有男人的想法和行為標準,我不好妄加評判,我只是希望你慎重。你看,前天你告訴我你大哥死了,昨天我又看到了你傷成這樣的二哥。假如過幾天輪到你,那就失去了意義。”

這不是個意義的問題,龍文心想,假如自己完好無損,袖手旁觀,那才真是沒有意義。他想起了一句名言。“悲劇比沒有劇要好”,龍文這樣想卻沒有說,他依然不動聲色地望著雷小艷,他不想作任何表示。

“我還想說一句,其實,解決問題的方式和途徑是多種多樣的。這需要思考,需要比較,需要選擇,還需要時間。”

“別說了……謝謝你!”

龍文打斷了雷小艷的話,她最后的話讓龍文覺得不中聽,迎刃而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是最簡單,也是勇敢而自信的人所喜歡的方式,因為它最能體現一種本質的力量,也最能體現一種寧摧不彎的精神。

龍濤就是這樣一種人,龍巖也是這樣一種人,龍文想,自己為什么就不能成為這樣一種人?

當然,智慧是必要的,智慧是最強大的力量,龍文非常明確地懂得這一點,要想戰勝老疤,只有憑借智慧。

“龍文,你快看!”雷小艷驚喜地叫道。

只見龍巖安詳而麻木的臉上微微有了痛苦和掙扎的表情,眉頭有漸漸皺起的趨勢、同時。他的手也在輕輕地抽動。接著,龍巖干裂的嘴唇也動了,仿佛在艱難地開合,并發出了一種極其微弱而含混的聲響。

太陽初升的時候,沐浴著紅霞的龍巖終于從昏迷之中蘇醒了,那是一天最美的時光,也是人的生命力最頑強和旺盛的時候。

“快,快去叫醫生來!”龍文激動得直打哆嗦,話也有些說不清。

龍巖微微睜開眼的時候,首先是感到光線太刺目,他想那應該是太陽光。他搞不明白太陽光怎么會射在他的臉上,也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哪,又為什么躺著。他的思維一片混亂,近似空白。他一時還想不起來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思維無法銜接上去。他只是覺得艱難和痛苦,渾身乏力,四肢都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不聽使喚。

然后,他看見了眼前有三個模糊的人影。他想努力分辨看清楚,但一只眼卻剜心般地劇痛起來。于是,他想起來了,他的眼睛被刀砍傷了,是黑狼砍傷的。

那個晚上刺殺老疤的情景出現在了龍巖的腦海里,斷斷續續。還有黑狼趕過來,寒光一閃,他仿佛又見到了黑狼猙獰而兇惡的嘴臉,并且聽到了自己的慘叫。

龍巖不免有些沮喪,他知道刺殺老疤的計劃失敗了,他知道自己這是負了傷。

龍巖再次睜開眼,這一次,他在模糊中分辨出了龍文的影子。龍文正俯身向他,臉上掛著焦灼和期待,似乎正在呼喚著他什么。

怎么會是他?這該死的!誰他媽的把他帶來的?

龍巖重新閉上眼睛,發出一聲微弱的嘆息,他不想見到龍文,尤其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下,這違背了他的初衷。

龍巖之所以這么快就越獄,并且采取極端的刺殺行動,除了報仇心切之外,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想保護龍文。

龍文探監時吱吱唔唔,偷偷藏藏的口吻,使龍巖意識到龍文是在調查這件事。調查的目的不言而喻,他要插手干預,替死去的大哥龍濤報仇。龍文是怎么樣一個人,龍巖心里最清楚,他決不會坐視不管,善罷甘休。但龍巖也知道,他不是這塊料,他若一意孤行,只能去送死。另外,他欲報仇的動機若讓老疤察覺了,老疤是不會放過龍文的。老疤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來,說不定龍文還沒弄清是這么回事,便要慘遭老疤的毒手。

必須搶在龍文或老疤動手之前,解決掉老疤,這就是龍巖在時間上的考慮,刻不容緩。阻止是不可能的,只能是殺之,一殺百了。這個任務,龍巖知道只有自己能夠完成,并且非自己莫屬。

龍巖沒想到自己會失敗,更沒想到自己醒來后首先看到的竟會是龍文,

一定是那個騷娘們干的,白跟她混這么久了,竟然如此不了解我的心思,純粹是自以為是,瞎操蛋!

……也難怪,自己的心思什么都沒對她說,一個女人,你能要求她那么聰明?

怎么能允許龍文插手呢?他若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對母親交待?又怎么對死去的大哥龍濤交待?我是他的二哥,我有義務和責任要保護他。

“回去。”龍巖說。他的聲音極其微弱。

“你說什么?龍巖,是我,看看我,看得見嗎?我是龍文,你聽見了嗎?”

“回去。”

“什么?說大聲點!”

“你,回家去!”龍巖拼盡全力說。

“別說胡話了,你現在需要休養和治療,這是在我朋友的屋里,由我來照料你,你很安全。我還為你請了醫生。”

“我不要你管,你,回家去!”

“……好吧,我答應你,一切都等你傷好之后再說。但你也得答應我,安心養傷,好好配合治療,別胡思亂想,在你傷好之前,我不會離開你的,”

“你,回家去!”龍巖堅持說,一陣劇痛又襲上來,這妨礙了他本來就極微弱的發音。他知道最后這句話等于沒說,誰也聽不清,但龍巖相信龍文明白他的決心和態度,他必須將這一點告訴龍文。龍文趕到“春蘭飯館”的時候,眼前的一切讓他愣住了。

“春蘭飯館”里一片混亂,桌椅都被掀翻了,摔爛了許多條桌椅腿,柜臺里的酒瓶也全掃在地下,到處是亮晶晶的綠色玻璃殘片,酒氣濃密地在屋里彌漫,墻上的裝飾畫東倒西歪,沒有一塊完整的玻璃。

春蘭叼著一支煙,正在指揮師傅和小姐收拾殘局,坐在那里顯得非常鎮定從容,她的服飾和頭發都和平時一樣,華麗整潔,又透出一種媚俗。

黃四坐在地下,拿著一條椅腿,又喊又罵,手里還不停地敲打,就像死了父母似地嚎啕大哭,眼淚鼻涕一大把,雙腿在地上亂踢亂蹬,要死要活。

“畜牲!老疤你這個畜牲!你不是東西,你的良心讓狗吃了!你不是人!哇……”

春蘭回頭望了一眼龍文,沒吱聲,轉過臉繼續指揮手下收拾。龍文看見她那白胖胖、紅撲撲的臉蛋上,有五個清晰的手指印,那手印就像深紅的印章一樣蓋在她的臉上,又像春天盛開的桃花。

“對不起!”龍文說。

“跟你沒關系。我沒讓你說對不起,”

春蘭沒有看龍文,依然平靜從容地望著別處,優雅地抽著煙,春蘭說:“把缺胳膊少腿的桌椅都堆到外面去,回頭點把火燒了。明天我們全換新的。我正嫌它們過時了想淘汰哩!”春蘭轉過臉望著龍文,不無諷刺地說,“你是對的,他們去了那家診所,是你的英明防止了我陷害你的二哥,所以,他們就鬧到這里來了。幸虧我交不出人,否則,我肯定會將龍巖出賣,你贏了。”

“對不起!”龍文低下頭,他不知道此時此刻該對春蘭說些什么,他只是感到抱歉,非常非常地抱歉,他知道自己欠下了這個女人一筆債。

“你還來干什么!”黃四哭喊著叫道,“都怪你們龍家的人,砸成這樣子還不夠嗎?非要陪你們一起去死才肯放過我們?滾!滾出去!我不想再見到你們龍家的人。嗚……”

“關你什么事?”春蘭瞪著黃四罵道,“一邊去!要砸也是砸我的。老娘愿意,老娘有的是錢,愿意看著他們砸著玩!”

“對不起!龍巖他現在很好,很安全,已經醒過來了。過幾天我會讓他來當面向你謝罪……對不起!” 龍文說完,扭頭就走。

“回來!”春蘭叫住了他。

“你還叫住他干什么?”黃四喊道,“讓他滾!滾得遠遠的,永遠別再來纏我們!”

“這沒你的事!我沒請你來哭喪,下你的棋去吧,別在這礙我的眼!”

春蘭帶著龍文上了樓,樓上的情景比下面好不了多少,同樣一片狼藉。

“你坐下。”春蘭指著一張凳子說,“我問你,你打算怎么辦?”

“還能怎么樣?別無選擇!”

“想好了?”

“別用這種口吻對我說話!”

“已經搭進去了兩個人,都吃了虧。我看你還是算了吧!老疤不是孬種,你不是他的對手。我看,你再上也是白給。”

“我義無反顧!”

“沖動不解決問題,英雄不是憑嘴巴就能當的,你這副酸不拉嘰的樣子行嗎?”

“你在激我?”

“我干嘛要激你?別一點小聰明就到處賣弄,見誰都使兩下。小聰明干不了正事,而且只能壞大事。”

“你叫我上來就是想挖苦我,教訓我?你對我沒好印象,是不是以為我對你就一定有好印象?別忘了我是龍巖的弟弟。我有權將他從你手上轉走。我不想讓你參與這件事,這是我們龍家的事,理應由我們龍家的人來解決和處理。對于你今天的損失,我會補償的。”

“喲呵,口氣不小嘛!算我有眼無珠,看錯了人。好吧,不談這件事,我已經說了,你把龍巖從我手中轉走是英明的。”

“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是說不能干就別干,打腫臉充胖子蠻干,只能作無謂的犧牲。斗不過老疤,這不是什么丟臉的事,因為你們不是一類人。但如果一定要試試,那就要想好,龍巖吃虧就吃虧在蠻干上面,不聽勸阻。我倒覺得你可以采取一些別的方式,比如報案,當初龍濤被殺你在場,你去報,公安局就能抓人,至少能懲辦黑狼這個打手,也算是出一口氣。如果覺得不妥,還可考慮要點錢,我想,只要你開口并且作一定的承諾,老疤會給你十萬二十萬的。這樣對你自己也將是一種保護,因為老疤就有可能不會來找你的麻煩,甚至有可能放過龍巖。當然,這需要你有可信的承諾。”

“除了要老疤的狗命,我不會給他任何承諾!報案制裁不了老疤,因為他當時不在場。錢不能使龍巖的眼睛復明,更不能讓龍濤復活!我干嘛要保護自己?是老疤欠我們的血債,而不是我們欠他的。要乞求寬恕只能是老疤,明白嗎?害怕的只能是他!”

“……那你想好了怎么辦嗎?”

“會有辦法的。”

“我看還是等龍巖傷好后,你們一起干吧。光憑你似乎不太行。你的小聰明再加上龍巖的力量,或許方可一戰。”

“不行!龍巖不能再插手這事。他正在服刑,否則,一輩子也別想再出來。。總不能永遠外逃做個黑人。醫生說過一兩天他就能下地行走,那時我必須送他回去。”

“你要送龍巖回監獄?”

“從長遠著想,龍巖必須回監獄。”

“……這話也有道理。那么,干脆等龍巖出來再說不行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不行!一天不殺老疤,龍濤亡靈就一天不能安寧。龍巖不會答應,我也不答應。老疤沒有理由再活在世上,何況,老疤不是傻瓜,誰能保證他不會先下手暗算龍巖和我?你能保證嗎?”

“這……”

“不要再說了,我心已定。”龍文站起來就要下樓。

“站住!”春蘭又叫住了龍文。

“需要我幫你什么嗎?”春蘭說。

“你做的已經夠多了。假如可能,龍巖進去之前,我會安排你們見一次面。希望你能幫我勸勸他。除大哥龍濤,只有你的話他還能聽幾句。”

“我給你一些錢吧,別忘了,殺老疤現在也是我的事,只當出一份力。”

“……謝謝!現在還不需要。如果需要,我會來找你的。”

十八

龍文站立在樹的黑影里,目不轉睛地盯著樂園娛樂城的大門。那里和平時一樣,彩燈輝映,噴泉多姿,人群熙熙攘攘,三個一群,五個一伙,有說有笑,進進出出,一派繁忙熱鬧的景象。

龍文已經觀察守候了兩天,沒有見到一次老疤的人影。見不到人,什么辦法也想不了,只能干瞪眼。

龍文沉不住氣了,眼瞅著一個晚上又要過去,一狠心,便夾在一伙人群之中跟著進了樂園的大門。

他不敢找男保鏢,拉住幾位服務員小姐分別打聽老疤在哪,可她們一個個只是搖頭,都說不知道。

龍文轉了幾個大廳,一無所獲,最后決定進舞廳。他希望在舞廳能像上次那樣遇上凌英。直覺告訴他,凌英依然戀著龍濤,說不定能夠得到她的幫助。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使凌英不提供幫助,至少也會提供保護。

舞廳門口增加了門衛,其中有兩個還穿著公安制服,顯然是從派出所請來的。老疤已將龍巖行刺報了案,作為公安局,當然會提供必要的保護。相對龍巖來說,老疤現在是受威脅的市民,而龍巖是在逃的犯人和暴徒。

這條毒蛇!龍文心想,

一進到舞廳。龍文就感到跟上次進來氣氛大不相同,許多叼著煙的青年人在里面來回走動,昏暗中睜著大眼睛四處張望,一看就知道不是客人,而是保鏢。龍文的進來,立刻吸引了好幾雙狼樣的目光。

龍文的頭皮有些發怵。他意識到自己太冒失了。但既然來了,只得強做鎮定,他相信到目前為止,老疤并不清楚他的用意和實力,不一定會不聞不問就先要了他的性命。再說,舞廳燈光太暗,而保鏢之中,認識龍文的人非常有限。

龍文選擇背光處,擠到吧臺邊,要了杯飲料,不慌不忙地喝著。

當龍文感覺到不再有人注意自己時,這才四下觀察起來。不見凌英,唱臺上有四個歌手輪番演唱,一男三女。

坐了一會兒,見一個女歌手正在下臺,龍文連忙迎了上去。龍文說:“我等了一個晚上,總算輪到了。真是苦心人天不負。小姐,請!”

“沒搞錯吧?”女歌手是個見過場面的姑娘,笑瞇瞇地調侃道。

“錯不了。為了盯住你,我的眼睛都酸了,這會正紅得跟棗似的。”

龍文架起女歌手,帶進舞池,

“為什么?”女歌手做出一副傻乎乎的憨態。

“我認真比較了一下,我敢說你是整個洪城唱得最好的,快超過毛阿敏了。”

“咯……看你樣子挺斯文的,沒想到捧起女孩子來竟然這么肉麻,”

“嘖嘖,我是誠心的。你比以前那個叫什么凌英的女人唱得強多了。是不是把她給擠走了?你們老板有眼力!”

“誰擠得動她呀!她是大老板的姘頭,想唱就唱,就歇就歇。我們可不敢跟人家比,嗓子冒煙也得唱。”

“有你在臺上唱,我看她不想歇也得歇。你瞧,今晚她不是連面也不敢露一下嗎?”

“人家是做更高級的事去啦,老板讓人給捅了一刀,正陪著哩。”

“有人敢捅老板?吃豹子膽了?”

“那人可不怕老板,可兇了,是個越獄的勞改犯,洪城的羅漢都怕他。”

“你可別說他壞話,他是我哥哥,當心我告他:”

“咯……你這人真逗!”

“讓那人給捅一刀,你們老板豈不是要玩完了?”

“沒事,聽說跑得快,只在屁股上蹭了一下。老板是怕那人再來找麻煩,才躲起來了。”

“躲起來?我看見門口不是請了公安局的人來保駕嗎?還往哪躲?”

“誰知道,反正這幾天都沒見他。老板報告了公安局,公安局正在到處抓那逃犯哩!依我看,不抓到那逃犯老板是不敢出來的。”

“但愿別抓住他。”

“怎么哩?”

“沒有老板管著,你不是可以自由些嗎?另外我已經說了,那逃犯是我哥哥。”

“那勞駕你下次引見引見,我就喜歡跟逃犯接觸,那才夠刺激哩!咯……哦,對了,我還聽說那逃犯特有魅力,特討女人喜歡。”

一點不假。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嘛。下次我成了一個殺人犯,一定想法從牢房里逃出來找你。”

龍文看見有兩個年輕人進了舞廳,幾個游蕩的家伙分頭圍上去說著什么。最后一個走過去的一邊說一邊還朝龍文這個方向指指點點,

龍文快速轉到門邊,撇下女歌手。

“你干嘛?真不懂禮貌。”女歌手埋怨道。

“噓,別聲張!我得先考慮怎么成為一個殺人犯。”

龍文轉身拉住一位穿公安制服的門衛說:“麻煩你指點一下衛生間在哪,”

“朝前走,向左拐,第二道門。”

“哎喲,不得了!我肚子疼,你看這舞跳的。”

龍文按住肚子靠在門衛身上,一抖一抖,門衛連忙攙扶住龍文。

“你怎么啦?”門衛問,

“沒關系。這里面空氣太不好了,扶我出去一下就沒事。真是太謝謝你了!”

出了樂園娛樂城,龍文立刻就去雷小艷的住處。到她的單位門口,龍文沒有忘記先走進對面一條小巷,等了半天,見后面沒有動靜,這才重新走出來進了雷小艷的單位大門。

往里走的時候,龍文覺得自己剛才的行為有點可笑,完全是從電影里學來的。不過,他覺得還是有必要,多一個心眼總比少一個心眼好,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龍濤感情用事,龍巖沖動莽撞,他們都是前車之鑒,決不能再出任何差錯,重蹈覆轍。何況自己在許多方面都遠不如龍濤與龍巖,更需謹小慎微,防患于未然。

只有比老疤算得更深,在老疤毫無準備和預防的情況下,出其不意給予致命的打擊。不讓他有任何喘息反應的機會,方能取得最終的勝利,這就是龍文的指導思想。下一步,龍文所有的計劃和步驟,將都圍繞這一指導思想來制訂和執行。

任何時候都不能忘了目的,形式是次要的,至于形式的可笑與否,更無足輕重。

現在,已經開始了復仇的使命,從此以后,再也不能猶豫,更沒有理由停滯和退卻。不殺老疤,決不罷休。

黑夜包裹著城市,小徑黑漆漆,靜悄悄,兩邊是密匝的樹叢。

一進樓,龍文便遇見了提著暖瓶從水房出來的雷小艷。

“你回來了?”雷小艷說。

“他怎么樣?”龍文問,

“挺好的,已經能說能哭了。我發現他比你還會貪嘴,閑不住。”

“他情緒怎么樣?”

“看不出來,不過,總問我你去哪了。”

“你怎么說?”

“不是你教我的嗎?我說你回家應付你母親去了。”

“這幾天真是太麻煩你了!”

“又來了。總這樣說當初你就不該打電話求我。既然我答應了,我就得認,對不對?”

“明天我就把他弄走,”

“接回家去?”

龍文默然,搖著頭說:“他這個樣子怎么能回家’其實,我真想把他帶回去,他有許久沒回過家了。”

“你哥哥真滑稽,他說他家在監獄里,辦完事,他還要回監獄那個家。”

“……原諒我!”

“什么?”

“他說的是真的,”

“那他——”

“越獄逃出來的。”

雷小艷愕然。

“我不想連累你,也不想驚嚇你,所以,我沒有告訴你他的身份。你已經看到了,他并不可怕。尤其是對朋友,更是一片赤誠……他曾經是樂園娛樂城的老板。”

“龍——”

“對,他就是龍巖,我的親兄弟。”

“……你想把他弄哪去?”

“回監獄,但現在還不能告訴他。”

龍巖靠在床框上,正想著心事。傷痛似乎已經對他沒有影響,他的手在床沿上有節奏地彈動著,那是他故意為了顯示輕松。聽到開門聲,他立刻扭過頭,一只眼死死地盯著龍文的臉,咬住不放。

“我回來了。感覺好一些嗎?”龍文在椅子上坐下,他被龍巖盯得有幾分不自在,想了想,又說,“家里沒事,媽媽很好,我來的時候她正在看電視連續劇,投入極了。”

龍巖不答言,依然死死地盯著龍文的臉。龍文躲不過,索性也望著他,說:“是不是讓人家給砍呆了?總盯著我干嗎?”

龍文伸出兩個手指在龍巖眼前晃晃,逗趣道:“這是幾個?”

龍巖一把抓住龍文的手,剛要說話,看見在一邊想發笑的雷小艷,忍住了,

龍巖笑著說:“雷小姐,我今天要跟他補一課,如何逗大傻瓜。此講少兒和女士不宜聽,對不起!”

雷小艷明白他的意思,點著頭退了出去。她一出去,龍巖就收起笑容,問:“你去哪啦?”

“回家了。”

“不對!”

“別抓著我的手。你沒以前那么大的勁,當心我甩一下把你給弄疼了。”

“別扯蛋,你到底去哪了?”

“好吧,我們哥倆打開天窗說亮話,也該談一次。你先放開手。” 龍巖放開他,盯著他等待下文。

“你必須回瓜山去。”

“等了結這樁事之后,我會回去的,用不著你在這瞎咋呼。”

“你這個樣子,短期內無法了結這樁事。你在外面多呆一天,罪行就加重一天,你還想不想再出來?另外,老疤的手下正在到處找你,你現在站都站不穩,毫無防范能力,一旦被發現,只有死路一條,所以,你在外面多呆一天,危險也就更加重一份。別說是報仇,不被他殺就算是萬幸,明白嗎?你必須回去。明天我就送你去。”

“我不回去!也不想明白你說的這些。”

“絕對不能蠻干。你逃跑在外,即使宰了老疤,警方也知道是你干的。你就不會有好結果,最多是同歸于盡。”

“我只知道老疤殺了龍濤,所以,我就得殺他老疤。別的,我什么都不管!”

“這除了說明你愚蠢之外,別的什么也說明不了。仇一定要報,但決不能再陪進去一個人。要殺他,還要免受牽連,這需要機會,機會需要時間去尋找,去等待。可你現在沒這個時間,你拖不起,你也就沒有機會。但將來你放出來后,機會和時間就將都屬于你。你甚至可以讓老疤死得不明不白,甚至可以讓他活著比死了還難過。你算算看,這難道不比同歸于盡好嗎?”

“我算不來,”

“你算得來。龍濤已經死了,如果你再和老疤一同完蛋,那么,老疤是一比二。他雖敗猶榮,你雖勝也猶敗。”

“我等不了那么久。”

“還有一年多,一年的時間眨眼就過去了,今后的路還長著哩!”

“行了,我用不著你來教。我就是要跟老疤來硬的。有他沒我,有我沒他,你說也是白說,我不會聽你的。”

“……據我所知,你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了。整個洪城的人都知道老疤怕你,硬拼不是你的對手。你現在即使躺這床上,手無縛雞之力,老疤也嚇得不敢露面,成天帶一大幫保鏢東躲西藏,連樂園也不敢去。”

“……你在查尋老疤?”

“我——”龍文意識到自己失言了。

“你弄得這半夜回來,還沒有查到結果,對不對?”

“我看你是神經有問題,胡猜瞎想。”

“對,對,我是有問題。”

龍巖揭開被子就要下床。

“你干嗎?”龍文心想不妙,

“滾開!不要碰我!我早就估計到了你會去充英雄的,我沒想到你會這么快,而且一個人就去了。我本想等傷好之后再去找老疤算帳,看來我還不能等,那好,我現在就去。”

龍巖掙扎著下床,一陣目眩,踉蹌走出幾步,堅持不住,搖晃著就要倒下。龍文上前一把將他抱住,拖回到床上,按下。

龍文說:“安靜點!如此沖動,你還像人嗎?不要逼我!你把我當什么人了?”

龍巖躺在床上,喘著粗氣,忍著強蠻運動給他周身帶來的劇痛,齜牙咧嘴地說:“逼你?嘿嘿,究竟誰在逼誰?我現在對你下最后的通牒,聽不聽你自己決定。明天,你就給我離開洪城回北京去!晚上,我會打電話回家去核實,假如你還沒走。那么好,我就成全你的英雄夢。你別到這來找我,我們聯手共闖樂園。找不到老疤,我們就砸樂園,有人抵擋,我們就死拼到底。你假如不敢去,我也不勉強,但我一定去,我說到做到,不信你就試試看。”

“你瘋啦?”

“現在愚蠢人再對聰明人說一句話:回家去!我不想見到你。”

“……好吧。我聽你的。”

龍文泄氣了。勸說龍巖投案自首以失敗而告終,龍文曉得只有自己一失言,就什么話也說不了,而且會適得其反,逼迫龍巖進一步采取偏激行動。這家伙從來都是不管不顧,說到做到,誰也拿他沒辦法。龍文絕對相信龍巖剛才說的話決不僅僅是威脅和恐嚇,但龍文主意已定,必須讓龍巖破一次例。

出門的時候,雷小艷在門口等他。

“他讓我回去。”龍文說。

“你們吵架了?”

“……時候不早了,你也去休息吧!他不需要照料,明天我會把他弄走。”

“我看還是等他好一些再說吧,他仍需要照料和治療,有我們兩個在,總要好一些。”

“他挺得住,他必須回去。”

“希望不是因為我。”

龍文搖搖頭,望著長長的走廊盡頭,說:“是為了他。”過了一會兒,龍文又補充道,“也是為了我自己。”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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