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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逐

2007-12-31 00:00:00萬劍聲
文學與人生 2007年15期

十九

亨得利的鐘聲沉悶地在城市中回蕩,古老而悠遠,像霧一樣潛入每一個角落,又像網一般籠罩著洪城的夜空。

十一點。

街道上的行人和車輛已經不多了,顯得空落而幽靜。霓虹彩燈和巨幅廣告牌孤寂寂地閃爍著,單調又張揚。回來這么多天了,龍文還沒有認真欣賞過這熟悉而又變化著的舊日的城市。

一種久違的戀情在他心中徜徉,

晚風吹拂著龍文,空氣中已沒了城市的喧囂和灰塵。他突然渴望在這夜晚的城市中舒口氣或長嘯一聲。他開始奔跑起來。他奔跑的姿式輕松、優雅。然后,他放開喉嚨高叫了,叫聲像刀一樣劃開夜空。

但很快龍文就停下了。他的壓抑依舊。城市像古堡一般森嚴矗立,他有種掙不脫、沖不出的失落感。

環望四周,一切都冷漠而恐怖地注視著他,黑暗和燈光透出沉重和深幽。龍文的存在仿佛一粒塵埃,可有可無。

只有當人需要力量和強大的時候,才格外感覺到自己的無能與渺小。

屋里還亮著灰暗的燈光,龍文知道那是母親在等著她的兒子歸來。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母親一直在等候和期望中煎熬。母親老了,但等候卻一如從前。龍文感到了做兒子的不孝與失職。

“是小三子嗎?”

還沒開門,母親就在里面問。龍文手禁不住哆嗦了一下,連忙推開門。

“是我,媽媽。您還沒睡?”

母親坐在床邊,白熾燈照著她房里老舊的家具,也照著她皺紋密布的臉。她的臉一半隱在背光里,顯得凝重,惆悵和凄清。床上有一堆散亂的衣服,母親在細心地挑選,疊好放在一邊。母親的老花眼鏡和針線以及一把散亂的鈕扣放在床的另一邊。

龍文默默地在床沿坐下,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題,只是深情地望著母親。

龍文突然認出床上這堆衣服,都是龍巖舊日留下的,散發出一種歲月的痕跡和檀香味。

龍文的心緊縮了。

“媽媽!”

母親抬起頭,望著龍文。

“……不早了,睡覺吧。”龍文說。

“我睡不著。”

母親繼續折疊衣服,不知不覺停住了。她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有龍巖的消息嗎?”

龍文又一怔。他沒想到母親會先問這個問題。自從龍巖被關進去后,母親就極少提到龍巖的名字,從來都沒有去監獄探望過他。

龍文知道,與其說是龍巖讓母親失望與傷心,不如說是母親經受不住打擊和折磨。一個母親,假如面對關在鐵窗里的兒子,那該是怎樣一種心情與滋味?

“還沒有。”

龍文低下頭,他不知該怎樣回答母親的提問,他只知道不能說實話。

龍濤死了,龍巖的眼睛瞎了,躺在床上不能下地……這實話能說嗎?只能隱瞞。瞞,瞞,瞞,瞞得了一時,還能瞞一輩子?

可不瞞,又能怎樣呢……將真相都告訴母親,不如干脆拿把刀給她。哪個當母親的能承受住如此沉重的噩耗?

龍濤呀龍濤,龍巖呀龍巖,你們倆給家里,給母親,給我,出了一個多么大的難題呀!這個結何時才能解開?怎樣解?誰能解?

老疤死有余辜!

“你上次在瓜山見到他了?”

“是。他很好,白了,胖了,壯得像條牛,走路把地都震得晃動。”

這話母親已經問過多次了,龍文重復了多次。龍文明白母親喜歡聽他的回答。龍文真希望能永遠重復這種回答。

“龍巖不會有事的,媽媽您放心,沒人能動得了他一根毫毛,我一定能找到他。我向您保證一定不會讓他在外面干壞事。我保證!”

“龍巖干嗎要跑出來?是不是龍濤——”

“媽媽,不要亂猜亂想。龍濤沒事,他只是出遠門做生意去了,賺了錢就會回來看您。龍巖也許只是呆膩了,跑出來轉轉,您知道他有時喜歡亂來,管不住自己。說不定這會兒他自己又回去了。”

“這幾天我老是做夢,夢見你們三個遇到了麻煩。我,我不放心。”

“您太多慮。媽媽。您看,我不是好好的嗎?您要想開些,要自己保重自己。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許多事都是上天注定的。您的三個兒子都是大人了,能夠自己照顧自己,您也操不了那么多心。”

“可……可你們是我的兒子呀,一個個又這么不爭氣,我怎能放得下……”

母親老淚縱橫,撩起衣襟擦淚。如今,只有在龍文面前,她才能談上幾句,也只有在龍文面前,她才會如此放縱地流淚哭泣。

母親是堅強的,母親又是脆弱的。

“媽媽!”

“龍巖猛頭猛腦。不懂世事,容易闖禍。找到他,你要勸他回去。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好好服刑。他還年輕,年輕人做錯事別人會原諒的。以后的路還長,重新做人來得及。龍巖有力氣,人也不笨,你父親活著的時候,最喜歡他,還說長大了要帶他上腳手架去摸天上的云朵。他現在這樣子,我怎么去見你父親?”

“媽媽!”

“我為龍巖買了幾套衣服,又選了幾件他以前喜歡穿的,扣子我都加牢了,不容易掉。他不會照料自己,如果有時間,就叫他回來一趟,叫他來拿。”

“媽媽!”

母親默默地將衣服包在一起,扎好,說:

“叫他回家來吃餐飯。我……我想看看他,想聽他說說話……”

母親聲淚俱下,飲泣嗚咽。

龍文顫栗了,熱淚盈眶。

天蒙蒙亮,龍文拎著母親扎好的包就出了門,沒有驚動母親。

龍巖還在睡夢中,發出粗獷而均勻的呼嚕聲。樓道里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龍文反身把門關上,不敢弄出聲響。

龍文先小心翼翼地將床邊的物體稍微挪開一點距離,以防等會兒龍巖掙扎弄壞東西或發出聲響,再脫去自己身上的風衣丟在一邊。

風衣是為龍巖準備的。

然后,龍文就解開帶來的繩子,先套住龍巖的雙腳腕,系好松緊扣,又分別套住龍巖的雙手,同樣系好松緊扣。然后,龍文在床前站穩位置,將繩頭提好,準備打結。為了不扭傷龍巖,龍文決定先把他弄醒。龍文叫道!

“龍巖!”

龍巖朦朧中睜開眼,還沒搞清是怎么回事。龍文呼啦一下揭開被子,將龍巖掀翻轉身,雙手用力一提繩索,松緊扣立刻全扣緊了,再使勁一拉,按住,不由分說就將龍巖反綁住,打上死結。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龍巖叫喊著,但無濟于事,等反應過來,雙手已被綁在身后,雙腳也結在一起。龍文仔細檢查了一遍各繩套的松緊程度,見萬無一失,這才將龍巖又掀回轉身,讓他仰面朝天躺著,拍了拍手,說:

“行了,你先試一下,看能不能動。”

龍巖掙扎著,卻只能像個產婦似地肚子一挺一挺,床隨著他身體的起伏而搖來擺去。龍巖想坐起來,可腳跟后面的手用繩子拉著,根本就不可能,除非后弓。龍巖昂著纏了紗布的頭,憤怒地叫道:

“放開我!”

“你這樣子真滑稽,像受刑不屈的伊拉克戰俘。行了,別掙扎了,你已經試過,掙扎也沒用,只能越弄越緊。”

“你要干什么?”

“先喂你吃點東西,然后,送你去見‘鬼見愁’。他讓我把你交給他,并答應保護你,還替你治療眼睛。昨晚上我已經跟他通過電話。”

“你混蛋!”

“小聲點!雷小姐對你有恩,你別吵得雞犬不寧讓人家沒面子難堪。”

“放開我!”

“是不是想讓我堵上你的嘴?”

“你敢!”

“那你就看好了。”

龍文抓過一條毛巾,三下兩下就強行塞進龍巖的嘴里。他知道不給龍巖來兩下硬的,龍巖就不會拋開幻想,也就老實不了。

龍巖哼哼著,發不出聲音。

龍文說:“叫不出了吧?今天由我說了算,你只有照辦,不聽就強迫你聽,明白嗎?我再警告你,別亂掙扎,這是人家小姐的床,讓給你睡夠意思了,你還不知足非要弄壞了才肯罷休?自覺點嘛!”

龍文轉身沖牛奶,不再答理龍巖。龍巖掙扎了一陣,泄氣了。

龍文把龍巖的頭墊起,端過牛奶杯子,在床邊坐下,望著龍巖,說:

“……原諒我。”

龍巖轉過臉,面對墻壁。

“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也要理解我。龍濤已經死了,我們更要珍惜自己。你不光是為自己活著,懂嗎?來。我幫你拿掉毛巾。”

龍巖不動,龍文只好探過身去拔。

“……來吧,先吃東西。”

龍巖不動,龍文等了一會兒,想想,把杯子放回到桌上,拿過衣服包。

“這是媽媽給你準備的衣服。”

龍巖一怔,緩緩地轉過臉。

“里面有她新買的,還有你以前喜歡穿的。昨晚上她弄到后半夜,怕你掉扣子,她都加牢了一遍。我回去的時候,她正在燈下為你縫制收撿。她的床上到處都堆著你的衣服,一件一件為你挑選。”

龍巖默不做聲,又轉過臉去。

“自從知道你跑出來后,她每天都睡不安穩,提心吊膽,憂心忡忡,總是做噩夢。即使在后半夜,只要外面有一點動靜,她都要開門出去看看——她以為是你回家了。”

“……不要說了I”

“昨晚上媽媽哭著要我找你,勸你回去。還說到爸爸,說爸爸最喜歡你……媽媽說要我帶你回家去吃餐飯,她說她想看看你,想聽你說話……”

“……不要說了!”

“可你這樣子,我能帶你回去嗎?龍濤死了,我瞞著她;你讓人砍成這樣,我又只能瞞著她,我……”

“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

“進去后,好好服刑,爭取早日出來。媽媽說,年輕時做了錯事別人會原諒的。”

“……你別去找老疤。”

龍巖望著龍文,充滿乞求。龍文沒吭聲。

“我答應你先放老疤一碼,”龍巖說,“但你也要答應我,別去找老疤。假如你一定要去,那么也等我出來后,我們一起去,我保證讓你看著老疤怎么死,我還可以讓你親手結果老疤的狗命,那時我決不攔你。”

龍文低下頭,不語,

“答應我。否則,即使今天你送我進去了,明天我還會想辦法逃出來。”

“……我答應你。”龍文說。

“當真?”

“嗯。”

龍文把風衣套在龍巖身上,給雷小艷留下一張便條,扛起龍巖往外去。

龍文沒有松開龍巖的繩索。既然已經把龍巖捆住了,不到最后,龍文是不會放開他的。龍文覺得這跟信任不信任是兩回事,再說,龍文也不可能相信龍巖的承諾,

龍巖趴在龍文的肩上,像掙扎的魚一樣,翹上翹下,厲聲說:

“放我下來!讓我自己走。有勁沒地方使你扛大頂去,別拿我練!”

龍文不理睬他,龍文只知道現在的任務是把龍巖送到分局,送到“鬼見愁”手上去,這是目的,至于形式,龍文管不了那么多,怎么穩妥就怎么做。

龍巖沒轍,兇神惡煞又唉聲嘆氣。

到大路邊,龍文將龍巖放下,站穩,招手攔出租車。

“攔后面那輛。”龍巖說。

后面是一輛皇冠,有著深棕色的車窗玻璃。龍文沒有表示異議。

在車上,龍文說:

“等會兒到了分局,我會放開你的繩索,你要自己走進去,這對你有好處。”

龍巖看著龍文,獨眼里有一線亮光。

龍文說:“別耍滑頭。假如你還企圖逃跑,那是侮辱你弟弟的能力與智慧。我不會讓你從我手上溜掉的,你也跑不了,我只是覺得沒必要弄得那么難堪。”

龍巖獨眼的亮光暗淡了,低下頭。

“……回去彎一下。”龍巖說。

龍文一愣,望著龍巖。

“我本來想殺了老疤之后,再回家去看看的,可現在看樣子是沒機會了。”

龍文抱住龍巖,拍了拍他的肩。一路上,兩人再也沒有說話。

皇冠一拐進小巷,龍巖就像觸電般振了一下,他抬起頭,望著窗外。

小巷還是那條小巷,房屋還是那些房屋,快四年,龍巖重新又來到了這熟悉的小巷里。四年的時間不算長,可龍巖卻恍如隔世。

小巷里每一處景觀,都勾起龍巖沉甸甸的回憶,這里有他難忘的過去,

越深入小巷,龍巖的心越往上提。終于,皇冠車在一個小巷路口停住了。

從這里可以望見龍家的小院,還有那個業已老舊的家門,門兩邊已經泛白的門聯歷歷在目。

母親在小院里晾衣服,系著一條龍巖熟悉的青花圖案的圍裙。她的身后是朵朵開放著的菊花,黃燦燦地掩映在紅磚墻上。墻壁的下部,爬有暗綠色的苔蘚。

母親望見了這邊的皇冠出租車,她停下了手里的活計。透過車窗,龍巖看清楚了母親爬滿皺紋的臉,那是一張比他印象中要顯得蒼老的臉。

母親怔怔地往這邊瞧著,平靜而又若有所思,手搭起遮陽篷。

龍文說:“媽媽一定是在想是不是你回家來了,任何異樣都會引起她的猜疑和假想。”

龍巖抵在棕色的車窗玻璃上,思緒奔涌,百感交集,他粗壯的身軀在顫栗。

母親遲疑著邁動了雙腿,目不轉睛地盯著這邊,走出小院,走進小巷,蹀躞著向這邊走來。

她的身影在小巷中顯得孤單而哀怨,擁擠又古舊的小巷襯托出她的凝重。她的步子緩慢而又急切。

龍巖不忍再看,垂下頭,說:

“開車。”

司機回首望望龍文,龍文點點頭,說:

“開車吧。”

龍巖被帶進了分局后院的臨時拘留所,聽待審理。大鐵鎖“咣當”一聲落下,里面是個鐵籠的世界。

龍文的心也“咣當”一聲碎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做法究竟是錯還是對。

“他的眼睛需要盡快治療。”龍文說。

“鬼見愁”蘇隊長點點頭。

“他還需要人身保護。”

“這我知道。”蘇隊長說。

“另外……看緊點,別讓他再跑了。”

“我們出去吧。”

龍文看了蘇隊長一眼,他覺得蘇隊長漠然后面隱藏的傲慢與自負讓他感到很不舒服。他想刺幾句,想想還是忍住了。說也是白說,不如不說。龍文轉身往外走。

“等一等。”蘇隊長說。

龍文停住。

“不再說幾句?”

“……說什么?”

“關于你知道的一些事,”

“人已經給你送來了。”

“還有吶?”

“還有什么?”

“比如龍濤是怎么回事?”

“……什么意思?”

“你應該懂點法律知識,有些事別人幫不了你,而有些事又不是你能干的。”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真不懂就最好。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洪城已經夠亂的了,我不希望有人給我再亂上添亂,這其中也包括你。”

“你在威脅我?”

“我要你三思而后行。”

二十

凌英在老疤被刺的當天晚上,趕回了樂園娛樂城。

一進門,凌英就問守門的保鏢。

“老板哩?”

“在樓上。”

“他怎么樣?”

“問題不大,擦破了層皮。”

“龍巖哩?”

“跑了,正在追查。”

“他怎么樣?”

“殺到我們家門口來了,還能有個好?讓他跑了,就算他命大。”

凌英瞪了保鏢一眼,沒工夫跟他啰嗦,蹬蹬往樓上跑去,一步兩個臺階。

與龍濤分手的那個晚上,凌英提著行李箱,踩踏著路燈下自己的影子,無限憤怒而又極度傷感地往家里去。

老疤信守著他的諾言,跟在后面五米左右遠,默不做聲。有幾次。在凌英放下行李歇息的時候,老疤走上前來要幫她提,都遭到了凌英的拒絕。

“誰要你現在來做好人?當初你干什么去了?你走,我不要再見到你!”

老疤無言,退回到原地等候。

在凌英要進自己家樓道的時候,老疤從后面叫住她。老疤說:

“我想我沒有做錯什么。”

凌英沒理睬他,上樓。老疤在后面又說道:

“你可以不答應我,龍濤也可以對我不高興。但我也有權利追求你,至少目前我有權利。這是我的事,我沒有錯。”

直到凌英要關門的時候。她還聽見老疤的聲音從黑乎乎的樓道里傳上來,那聲音在樓道里回響、轟鳴,許久都散不去。老疤在叫:

“我還會來的。我一定要讓你了解我!”

從那以后,凌英家里每天都能收到一束老疤差人送來的鮮花,有時是凌英收到,有時是凌英父母收到,關門拒收,來人就把花放在門外。每束花上都有老疤親手寫的卡片和簽名,赤裸裸從不含蓄,三個字赫然醒目:我愛你。

凌英的回來給家里帶來了震撼。

凌英的父母都是傳統守舊的老實人。在知道了龍濤所干的事后,對于龍濤生存的方式他們有一種本能的排斥心理,但后來見龍濤待人接物彬彬有禮,大度而又寬容,對他倆又極為尊重,對凌英一往情深,再加上龍濤有中學時代給他們留下的好印象做基礎,因而在感情上他們才接受了龍濤,并且喜歡他。

凌英后來住進樂園,與龍濤同居,這一舉動著實把他倆給驚愕了。未婚先居,在他他倆看來是不可想象的。他倆仿佛不認識自己的女兒了,搓手跺腳,指著凌英說:

“你,你,你太不像話了!”

凌英紅著臉不吱聲,心說,如今不都是這樣,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早晚是他的人,何必計較形式。當然,凌英不敢反駁,她知道這種事可以做但不可以理直氣壯地反駁,對父母必須理解。

“你,你回來!”

那個時候,凌英與龍濤正如膠似漆,初嘗禁果的姑娘早被愛的甜蜜醉昏了頭。這一步既然邁出去了,收回來談何容易,凌英與龍濤心心相印,天天在一起也呆不夠,父母顯然老舊的指責,豈能奏效?再說,凌英認準了的事情,也不會因父母一句話就動搖。

父母見攔不住,只好下達新的命令,要睡在一起也行,那盡快結婚。父母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他倆都是愛面子的人,他們更大的擔心是兩個人熱過之后,一旦分手,不管是龍濤不要凌英,還是凌英不要龍濤,凌英再回到家來,都會沒臉見人。

一個姑娘,有什么比名聲更重要?何況還是睡到男方那去,那不成了送貨上門?

見凌英與龍濤開始籌備婚禮。他倆懸著的心才漸漸往下放。一旦結婚,提前睡就睡吧,到什么時候說什么話。

誰知提著的心還沒放下來,女兒提著自己的東西回來了。不幸的事終于發生了。

凌英回到家,面對張著嘴巴發呆的父母,什么話也說不出。兩行淚水撲簌簌往下落,如泉奔涌,撲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任父母在外面敲門詢問,就是不應。

凌英無法回答他們,總不能說被龍濤給攆出來了吧?

那一晚,凌英一家都沒有睡著,她的父母唉聲嘆氣,不斷重復著:

“家門不幸,真是家門不幸!”

但事已至此,父母并沒有奚落挖苦凌英,畢竟是自己的女兒,再說,他們都是講理而又懦弱的人,他們也沒有能力替女兒出氣,只有掉了牙往肚子里吞。

父親說:“他本來就是個流氓,怪你以前看不清他的丑惡嘴臉。現在分開也好,否則,結了婚你還有罪受。”

母親說:“是呀,是呀,沒結婚就是萬幸。你人漂亮,不愁找不到更好的。以后好生回來教書,慢慢來,會遇到知音的。舞廳不是我們這種人呆的地方。”

父母的勸說更激起了凌英的報復心理,她從父母的話里聽到的只有無能、軟弱、忍氣吞聲。她覺得老實人不應該只能像狗_樣活著,逆來順受。她覺得在整個過程中自己沒有任何過錯,對得起他龍濤。龍濤絕情。把她給蹬了,看起來是以老疤無禮為借口,其實是為了達到別的目的。龍濤不是那種沒有頭腦的人。

不管龍濤的目是什么,凌英都不能接受龍濤的絕情,太過分了!必須予以反擊。

把我當成什么人了?凌英想。

凌英挎起坤包,往外走。

“你去哪?”父母愕然。

“去舞廳唱歌。”

“你……你怎么還去?”

“為什么我不能去?你們放心,我不會去求那個雜種。他即使要回頭,我也不會理他。我……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你想干嗎?”

“我知道該怎么做。”

一出門,凌英就茫然了,捫心自問,你知道怎么干嗎?你什么都不知道!但凌英沒有猶豫,恰恰相反,她的腳步堅定而有力。

下到樓底,凌英便看見了等候的老疤。他的身后,停著樂園的小型客貨兩用車。

“我來接你。”老疤平靜地說。

“你知道我要去哪?”

“假如不知道,就沒資格說愛你,更沒資格追求你。我說過我是認真的。”

“我不可能答應你,”

“那是你的權利。但我會爭取。上車吧。”

凌英轉頭往前走,不理老疤。老疤鉆進駕駛室。慢慢地跟著。老疤后面還有一輛出租車在緩緩而行,那里面坐著老疤的保鏢。

凌英停下,老疤也停下;凌英拐進邊上的小巷,老疤棄車默默地跟著。跟了一段路,老疤停住了。老疤提醒說:

“那是條死巷。”

凌英一看,果然是條死巷,回望老疤,老疤平靜而期待地注視著她。

凌英回到大路上,坐進了車內,一路上沒有開口說話。老疤也緘默不語,仿佛是忠于職守的侍從司機。

后來,凌英曾反思過那時為什么會坐進老疤的車內。她想大概有幾點:

一,小型客貨兩用車。那車是樂園的,老疤開出來接她,她覺得可以說明老疤在追求她這一點上是不避諱眾人耳目的,也不避龍濤,這讓她有些動心。因為這和龍濤不把她當一回事,心胸狹窄形成了強烈的對照。她想,若是換了龍濤,他決不可能這么“大膽”。

二,龍濤是因為老疤對凌英無禮而拋棄凌英的。龍濤將老疤看做是最要好的朋友,似乎有拱手相送的意思。那么好,我就做一回樣子給你看,你大度,人家可不大度。凌英覺得這對龍濤是一種打擊,看你怎么辦?

三,是因為老疤死乞白賴相,凌英心想,坐就坐,這能說明什么?你還能把我吃了?

在車上,凌英甚至想過、就允許老疤將她送進去,做給龍濤看。但車一在樂園門口停穩,凌英立刻就放棄了這念頭。她下了車。快步向里走去,沒有看老疤一眼,似乎根本就不認識似的。

到舞廳門口,她回頭看了一眼,老疤沒有跟上來,只是遠遠地望著,凌英松了口氣,松過之后,她又吃了一驚。

怕什么?到現在你還顧慮什么?

這時,凌英便看見了龍濤怔怔地瞅著她,顯然是她再來舞廳唱歌出乎他的預料,讓他驚訝了。凌英挺直身子,昂首走進舞廳,她后悔沒讓老疤跟上來,她相信假如自己不逃也似地撇開老疤,老疤是會送她進舞廳的。

她覺得如果她和老疤一起進舞廳,龍濤恐怕就不止是驚訝了。

會有機會的,凌英心想,只要你龍濤不正式下令解雇我,我一定會讓你有瞧的。你也別想安生,誰不了解誰呀。

報復不了你,我折騰我自己還不行嗎?

凌英沒想到她賭氣的想法,后來會變成事實。她覺得簡直像一場鬧劇。莫名其妙的是自己竟然成為了鬧劇的主角。

凌英的父母對于女兒重回樂園舞廳唱歌,愕然過后立刻就陷入了擔憂。龍濤是什么人?這在舊社會不就是黑社會的幫頭嗎?女兒顯然是想跟他作對,那豈不是以卵擊石,自尋死路?

醒悟過來,老兩口坐不住了,相攙著一路小跑奔樂園而來,他們要接回女兒,再也不許女兒涉足這是非之地。

凌英正從樂園出來,他倆剛要迎上去,猛然看見了走在凌英身邊的老疤。

不明真相的老兩口恍然大悟,他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回到家里,他倆的態度和口氣全變了,圍著凌英非要她說清楚不可。

凌英說不清楚,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同時,她覺得解釋這種問題太無聊,這都是哪跟哪呀!

“夠了!你們還有完沒完?”凌英說。

“沒完!你竟然跟老疤搞到一起去了,我們完不了!”父親揮著手叫道。

“你怎么變成這樣子了?我們可是本分人家呀!”母親哭喪著臉說。

“我怎么啦?你們都在說些什么?”

“那好,我問你,你跟龍濤分手是不是因為老疤?你說!”父親仿佛抓住了證據似的,寸步不讓。

“這是兩回事,我……我跟你們說不清。”

“這怎么是兩回事哩?一個女人兩個男人,這怎么是兩回事哩?”

“你們太惡心了!我已經說了,老疤是老疤,我是我,龍濤是龍濤,這,這……都挨不上!”

凌英無法選擇準確的詞來表述,“挨不上”顯然有些詞不達意,

“你們三個天天在一起,怎么叫挨不上?”小學教師的難纏勁上來了,這也是最令凌英煩躁的事,說他們不懂,他們又懂一點,而且一套一套的自為以是:說他們懂,他們其實又狗屁不通,一點不懂得現實生活。

“我跟老疤沒事,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這下你們明白了吧?”凌英急了,叫道。

“……那好,以后你別再去樂園,那歌我們不唱了。”父親又抓住了一個“關鍵”。

“這是我的事。我不是小孩。”

凌英不可能答應不再去樂園。她認為做人不能那么懦弱,撇開感情的創傷不談,面對恥辱,面對不義,理應奮力抗爭洗刷。

與其說是找機會報復龍濤,毋寧說是為了捍衛自己的尊嚴與人格,

那晚的家庭爭吵以毫無結果而告終,凌英內憂外患,一籌莫展。

老疤的攻勢卻緊鑼密鼓。不放過任何一次機會,依然采取老辦法,我追我的,你怎么樣我不管,隨你的便。

鮮花每天都送,收下最好,不收就放門外,卡片上還是“我愛你”三個字。每日的接送依然照舊,而且不再相隔四五米,而且每次都要到門邊,直至望見凌英的父母。凌英理他,就一塊走,不理無所謂,跟著。除非凌英晚上不去樂園,那老疤再想別的招。每次凌英唱完歌從臺上下來,老疤都命人送上一杯飲料,不要就放一邊,下次照送不誤。只要是在同一個場合,老疤就盯著凌英不放,熱切而又期待,但從不強迫,正如老疤強調的。你可以只當我不存在。

老疤堅信,最簡單最愚笨的辦法往往也就是最高明最有效的辦法。心誠則靈,堅持就是勝利。

面對老疤的攻勢,凌英無能為力,她只得采取與老疤相同的態度,你追你的,我不管。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但凌英的父母卻越來越看不下去,每天只要看見老疤登門接送凌英的無賴嘴臉。看見那騙女孩子的鮮花,心里就無法平衡,就想發泄,但他們所能做的卻又僅僅是把氣撒在凌英頭上,關起門來教訓叫喊。凌英當然不服氣,免不了頂撞。于是,彼此的關系越來越緊張。

一個瓢潑的雨夜,沒有帶雨具的凌英站在屋檐下望著天發呆。

街上幾乎沒有行人,一對少男少女緊摟著在雨中甜蜜而又無聲地走著,傘對他倆并沒有起到太大的作用,他們的褲腿和鞋子全濕了,每人的一只胳膊也濕了,可他們并不在意,默默地相視,偶爾吻一下,仿佛整個世界以及這大雨對他們都不存在。

望著他倆遠去的倩影,凌英禁不住流下了兩行眼淚。她因羨慕而傷感,她想到了自己,想起了龍濤。

凌英也有過如此浪漫而又甜蜜的回憶,她和龍濤也曾一起走過許多美麗的過去。她曾像那個少女一樣癡情地愛著龍濤,愿為他做一切。可現在,一切都面目全非了,都一去不復返了,留給凌英的只有感傷而破碎的心,還有永難愈合的傷痕與痛苦。

愛情就像這地下的水一樣,臟污了。流逝了,再也看不清它本來的面目。

凌英沖入雨中,向前跑去……

如果大海能夠喚回曾經的愛

就讓我用一生等待

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戀

就讓它隨風飄遠

如果大海能夠帶走我的哀愁

就像帶走每條河流

所有受過的傷

所有流過的淚

我的愛

請全部帶走

不知什么時候,老疤從后面跑上來,不由分說強行把渾身濕淋淋的凌英拖進了桑塔納車內。那時,樂園剛剛添置了這部新車。

“放開我,我不要你管!都怪你,都怪你,我恨你!”凌英歇斯底里哭喊著,捶打著。

老疤鎖死車門,用毛巾擦干凌英頭上的雨水,再脫下自己的衣服披在凌英身上,這才爬到前排座位上,把車開動。

凌英失聲痛哭,老疤默不做聲。

老疤把凌英送到家門口。凌英的父母一見又是老疤,將女兒拉進來,砰一聲就把門給關上了。

凌英還沒有從傷感中解脫出來,打著寒戰往自己屋里走,父母在身后叫道:

“回來!”

父親躥上來,一把扯下凌英披在身上的老疤的衣服,氣得直打哆嗦,厲聲質問:

“這怎么回事?這又如何解釋?”

凌英啞然,回到現實當中,她忘了衣服的事。父母敵視的態度與目光令她反感,她用一種超乎尋常的平靜口吻說:

“明天我還給他。”

“這是還不還的問題嗎?”父親揪住不放。

“你答應過我們的,你怎么還在跟他來往?而且把他的衣服穿家里來了。你,你怎么能欺騙我們?難道我們都是想害你嗎?”母親也來幫腔,苦口婆心、語重心長的樣子。

“你,你真是不知羞恥!”父親罵道。

凌英受不了啦,她不能接受這種指責,更讓她傷心的是下這種結論的竟是自己的父母,凌英叫道:

“你們太沒人情了!”

“你不配跟我談人情!我當了三十多年的人民教師,處處為人師表。你這樣在外面亂來,我的老臉全讓你給丟光了!”

“我丟你們什么臉啦?別說我沒什么,就是真和老疤談上了,又犯了哪條法?有什么丟臉?龍濤你們以前不是也接受了嗎?老疤跟龍濤有什么區別?依我看老疤比龍濤還要好,至少他拿我當一回事。再說,他們兩個比誰差?哪點不如你們?”凌英豁出去了。

“你!好,好,終于說實話了!”

父親像只吃了藥的耗子一樣在屋里轉來轉去,他沒料到女兒會進行如此嚴厲的反擊,而且正戳在他的痛處上。教師大多自負而又自卑,說得別人說不得自己。

“是,是,他們有本事,有錢,還有流氓手段!我們沒用,我們廢物,我們沒有他們對你好!”忽然,父親向外一指,說,“那你找他們去呀,你還回這個家干什么?你,現在就給我走!”

這回輪到母親發傻了,來真格的?這么晚叫女兒上哪去?她忙沖丈夫擠眼睛,打手勢。可他根本就不聽,火氣反而越燒越旺。

“你走!我沒你這個女兒,走!現在就給我走!永遠別回家來!”

凌英奪門而出。

雨正急,夜正濃,茫茫雨夜世界混沌一片,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哪是路,哪是溝坎。

凌英走投無路,迷失在大雨中。

兩束強烈的燈光突然射來,老疤漆黑偉岸的影子穿過雨簾走向凌英,兩個影子在雨中匯合在一起,然后,緩緩地又走向桑塔納車內。

“去哪?”老疤說。

“……隨便。”

凌英醒來的時候,陽光明媚地瀉滿室內,從窗戶望出去,洪城盡收眼底。她想起來了,這是在“洪城賓館”最高一層的客房里。

老疤推著餐車過來了。

凌英本能地拉緊毯子護住自己,但很快她就放松了,沒有必要。假如老疤想要占有她,昨晚上就可以達到目的。凌英似乎沒有理由拒絕他,但老疤沒提這種要求,更沒有強暴她。

房里只有一張雙人床,老疤在沙發上躺了一夜。凌英睡著的時候,看見他蜷縮在沙發上一動未動。

從他們進到房內以后,沒有開口說過話,一切都是通過眼睛來交流的。凌英心里不得不承認老疤做得非常出色,因為她自始至終沒有產生過恐懼感,

老疤從餐車的下層拿過幾個紙盒放在床上,那是兩套女性時裝。凌英不知道他是從何弄來的,又是什么時候。

“為什么?”凌英開口說話了。

“我說過我是認真的,從第一次跟龍濤去你家開始,那時我們還在讀中學。”

“就是說你讓了十多年,克制了十多年?”

“不是讓,但可以說克制,因為我沒有具備足夠的力量,因為我覺得還有機會。

“……昨晚你有了機會。”

“我不會趁人之危,我不想玷污我的感情,我相信我自己的實力,我要得到并占有你的心。”

“這不可能。”

“我有足夠的耐心和毅力。”

“我和龍濤的事你最清楚。”

“我能比他做得更好。”

“……犯不著,不值得。”

“那是我的事。”

老疤出門的時候,回頭說:“你暫時在這住幾天,別急,也不要煩,一切都會解決的。我想你應該清靜幾天,你需要好好想一想。當然,我希望你能考慮我們之間的事。我還會來的。”

老疤一走,凌英又倒在了床上。她太疲憊了,她確實需要清靜,需要休息,需要好好想一想。龍濤的背情棄義把她的生活全攪亂了,一切都搞得面目全非,連家也似乎不再是以前那個家。

究竟是怎么啦?

凌英沒有答案。

下午,門一響,走進來了凌英的母親,她急急忙忙,慌手慌腳。望見母親,望見親人,凌英滿肚的委屈與苦水宛若決了堤的洪水奔涌而出,一發不可收拾。

母女倆抱頭痛哭。

凌英一邊哭一邊訴說道:

“我是冤枉的,我沒有做對不起你們的事。我的心里好苦呀,你們太讓我失望了!”

之后,母親擦著眼淚環顧屋內,問:“你昨晚就住這?”

凌英點點頭,

“……和老疤?”

凌英點點頭,又趕緊搖搖頭,說:“老疤并不像你們想象的那么壞,他和龍濤一樣,只是在生活方式上跟你們不同。任何一類人中都有好人與壞人。在感情上,人都是有共同之處的。你們并不了解他們,你們更不應該拒絕了解他們。”

凌英的母親不置可否地聽著,胡亂地點頭又胡亂地搖頭。她不是趕來與女兒辯論的,也不是來聽女兒說教的,知道女兒沒事,看見女兒完好無損,她心里的石頭就落了地。昨晚上凌英被父親趕走后,她擔憂了一夜,也跟他吵了一夜。女兒是母親心頭的肉。

“老疤接你來的?”凌英說。

“是他讓人送我來的。他還在我們家,正跟你父親做工作哩!”母親說。

“他有什么權利去我們家……他都說了些什么?”

凌英不高興,她覺得老疤太過分了,狗抓耗子多管閑事。父親本來就反感他。另外,凌英也隱隱有些擔心,她怕老疤瞎說。

凌英后來才知道她低估了老疤的能力。老疤當說客是成功的,他澄清了凌英父母的誤解,主動承擔了責任,同時,又恰到好處地表現了自己。凌英對他的擔心完全屬多余,當然,要徹底消除父母的敵視態度并且愉快地接受老疤,那是不可能的,這需要時間。

對于老疤的努力,凌英充滿感激,這種感激,凌英一見到母親就產生了。不言而喻,老疤是煞費苦心,趁機表現,另有所圖,但客觀地說,老疤的行為和動機顯然是無可指責的,道義上也站得住腳。

在凌英當時的那種情況下,還有什么比老疤所給予的幫助和理解更令她感激呢?凌英不僅非常需要,而且來得非常及時,

凌英沒有跟母親一起回去,她覺得她應該留下。母親也沒有堅持,老頭子的工作一時半刻做不通。這次沖突是家里有史以來最大的,雙方都走了極端,

那個晚上的電視似乎特別無聊,凌英與老疤都看得索然寡味,但卻又默然地看著,彼此長時間沒有說話。當屏幕上預告完明天的節目后,出現了雪花點,兩人還干坐著。老疤反應快些,起身過去想按過一個頻道。他挨順序“啪啪啪”按了一遍,又來回“啪啪啪”按一遍。

“還看嗎?”凌英問。

老疤回頭看著凌英,想了想說:

“那就休息吧。”

老疤關閉電視,燃上一支煙,去了陽臺上。他是想等凌英上床之后再進來。幾天來他們的相處都是如此,既別扭又自然。

月明星稀,天上布滿波浪紋樣的淡淡白云,很高,也很遠。下面是萬家燈火。密密麻麻,夜色縱伸出無限。一股涼風在靜謐中搖曳溜達。

那天晚上凌英沒有睡意,她有種預感,今晚上會發生點什么事。奇怪的是她并沒有緊張感,這使得她后來反思委身于老疤的過程時,說不清究竟是誰主動誰被動。她只肯定一點,老疤沒有強迫她。

她躺在床上看著老疤進了房內,他先脫去了外衣,掛在衣架上。然后走向沙發,展開被子,在一切收拾停當后,老疤回頭望了望凌英。那個時候凌英正默默地望著老疤,她的心里平靜而又似乎潛動著暗流。

老疤沒有收回目光,一直望著。

凌英也沒有回避。

室內靜極了,只有石英鐘在一下一下地跳躍著。后來,老疤就朝凌英走來,到床邊他停頓了一下。顯然是在等凌英的反應。

凌英一動未動。

老疤在床邊單腿跪下,顫栗著用手撩開凌英臉上幾根亂發,慢慢地探過嘴來。

“把燈滅了,”

這是凌英那個晚上說的最后一句話。這句話凌英后來還說過兩次。凌英知道老疤對這項要求始終深惡痛絕,但他一直遵守著,沒在語言上作任何表示。凌英深信,只要自己不改口,老疤會永遠堅持下去。許久之后,凌英曾想過沒必要再這樣,這樣做并不能說明什么,而且對老疤顯然是一種傷害,但好幾次話到嘴邊,凌英又咽下去了。

因為有老疤對自己粗暴無禮的先前印象,凌英認為老疤一定是急不可待的,這似乎符合他的性格,但事實證明凌英的估計又錯了,而且完全相反。

當老疤赤裸著將凌英抱緊時,凌英突然有了一種羞恥感。她意識到龍濤將她拋棄似乎是有道理的,父親罵她的話也是成立的。她覺得自己是一個下賤的女人,竟然這么快就投入了另一個男人的懷抱,而且是一個自己以前并沒有好感的男人,而且是一個拆散她與龍濤關系的男人。她后悔了。她曾想努力解釋這究竟是為什么,但無法說服自己。

也許只有一點是成立的,那就是這其中包含著報復龍濤的動機。你不是不要我嗎?那好,我就讓老疤睡,讓你最好的朋友睡,看你怎么辦,怎么想。

或許還有一個因素,凌英覺得似乎沒有理由拒絕老疤。其實,在大雨中上老疤的桑塔納凌英就想到了這一刻,因而,當這一刻終于來到的時候,她沒有推脫,她甚至覺得這是在兌現一種無言的承諾。

可這些解釋就夠嗎?凌英不知道,更說不清,當時她的想法實在太混亂,太復雜。老疤的精明就在于此,他并沒有像他說的那樣等到凌英都理清之后,再行事。

凌英沒有掙扎,她閉起眼睛,決定隨老疤去。她只是無聲地流著淚,她知道一切都無法挽回了,該發生的都發生了。

凌英感到了自己在生活面前的無能與被動,黑暗中她為自己而哭泣。

老疤一下一下地吻著凌英的面頰,凌英覺得與其說是在吻,不如說是在舔她的淚水。凌英忍住了傷心的眼淚。她認為老疤的舉動純屬多余,她希望老疤能盡快干他想干的事,干完后再回到沙發上去,讓她仍舊一個人呆著。那一刻,凌英覺得性關系無聊而又惡心,充滿下賤與罪惡。

老疤卻不急,他似乎決心要將凌英的身體舔個遍,包括每一個角落。他做得十分認真,十分仔細,十分溫柔,十分富有耐心。他的手像蛇一樣在凌英身體的敏感部位來回撫摩著,游刃有余。剛柔相濟。

凌英明白了老疤的企圖,她盡力克制著,她覺得自己沒理由瘋狂,她想那和妓女毫無二樣。她覺得自己不應該成為一個躺進任何男人懷抱都亢奮得忘乎所以的女人,她覺得這是區分好女人與壞女人最本質的標準。

凌英再次失敗了。她至今搞不明白自己面對老疤,盡管處處設防,處處有反其道而行之的動機與愿望,但結果卻總是失敗,最終總是能讓老疤達到目的。

老疤以頑強的耐心和高超的含而不露的性技巧,第一次就讓凌英的肉體背叛了靈魂。

凌英亢奮了,她發出的不僅是呻吟,而是一種不可扼制的呼嚎。

凌英終于看見了,她想象中的老疤的真實面目,他猙獰著,渾身充滿著力量與征服欲望,溫柔不見了。斯文也不見了。他咬牙切齒,氣喘如牛,發出一種怒獅的低吼;他的手與身體在凌英的身上雄健而又粗暴地運動著,但卻剛中有柔,恰到好處。

凌英淹沒在持久的急風暴雨式的快感中。老疤看似野蠻而魯莽的行為和方式,在內容上卻又是那么有效地將快感注入了凌英肉體的每一個部位甚至每一個細胞。除了快感,還是快感,沒有任何不適與痛苦。

凌英在屈辱與無奈中,長時間處在性高潮的巔峰遲遲下不來,她感到老疤正帶著她的肉體在時間與宇宙中飛翔。

這種肉體上的快感,凌英是頭一次領略。

龍濤是溫柔的、靜止的,他似乎更注重于一種精神上的享受與滿足,肉體的快感只是為之服務與烘托。與龍濤做愛,凌英猶如置身于一泓平靜的湖潭中,湖面清波蕩漾,泛著陣陣漣漪,凌英在夢里水鄉中輕搖,如詩如歌般陶醉在愛情港灣中。

老疤卻正好相反,他開始長時間的溫柔、撫摸和耐心,顯然都是為后來肉體的瘋狂與征服做準備,就好比悄悄地將一葉小帆帶出港灣,帶進大海深處,最后帶進風暴中,然后再迫使雙方都拋開一切,而不得不進行一場激烈壯觀,緊張驚險,刺激昂揚的殊死搏斗,他使得你的肉體沒法不瘋狂。

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境界,是兩種純粹的境界。凌英很難下結論究竟誰優誰劣,因為凌英搞不清楚究竟誰更接近性愛的本質,

凌英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早晨,她發現自己舒適而又溫順地躺在老疤赤裸的懷抱里,老疤愛戀地望著她。老疤顯然早就醒了,只是一直沒驚動她。

老疤低頭吻她,手又開始了撫摸。凌英剛想閉上眼睛,身體里升騰起的一個信號,立刻促使她警覺地又睜開眼。她看見老疤的眼里有一點閃亮的火花,那火花正在燃燒和跳動。凌英明白了,她不想與老疤無休止地再赴欲海,

凌英推開老疤轉過身,

老疤沒有繼續,依舊原樣保持著姿勢,說不清是在等待,還是在自我平息。

“送我回去。”凌英說。

“……去哪?”

“樂園。”

“你想什么時候?”

“越快越好。”

“我聽你的。明天我要去外地接一個老朋友,后天,我們一起回樂園。”

“我不想偷偷摸摸,躲躲閃閃。”

“我知道,我會盡力讓你滿意。”

凌英沒有說理由,老疤也沒有問,一切盡在不言中。心照不宣。

讓凌英失望的是第三天去樂園時沒有見到龍濤。他帶錢跑了。

凌英更沒想到,這之后老疤竟然把龍濤給殺了,而現在龍巖又逃出來刺殺老疤。

還有龍文,也在蠢蠢欲動……

凌英知道這其中是有原因的。但她認為,自己的存在,尤其是后來投入老疤的懷抱,顯然是導致這一切的主要原因之一。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一個重要而又極不光彩的角色,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當然,現在去反省檢討已經晚了,沒有多大的意義。大錯已經鑄就,惡果正在蔓延,她想目前應該做的,只能是盡力去阻止尚未發生的爭殺。

她認為只有她最適合擔任這項工作,也只有她才有可能完成這項工作。

不管是為了龍濤,還是為了老疤。或者是為了龍巖,還有龍文,她想她都應該去阻止。停止爭殺或者阻止爭殺,毫無疑問是目前唯一的最佳結果。

她覺得這是她的義務,別無選擇。

見面的一瞬間,老疤怔住了,凌英也怔住了。老疤趴在床上揮揮手,打發手下的人都出去。

凌英快步迎上去,急切地問:

“你怎么樣?傷勢重不重?”

“我沒事,算不了什么。”

“讓我看看。”

凌英要撩毯子,老疤連忙側轉身拉住凌英的手,讓她在床上坐下。老疤說:

“沒事,我真的沒事。你回來就好了,我太高興了。謝謝你!”

凌英望著老疤沒吭聲,目光中滿含著埋怨,又滿含著關切,同時,還有一種克制出來的漠然與鎮定。

老疤拍著凌英的手,不知說什么好。凌英的回來使他很激動,早上凌英的不辭而別,曾讓他憤怒,也曾讓他擔憂,傍晚去凌英家里接她時,雖然聞出來了沒什么大問題,但他也知道要渡過這一關恐怕得費不少時間。他沒想到凌英現在就會回來,盡管是聽說自己負了傷她才回來的,但能回來就可說明一切,老疤甚至在心里有些感激龍巖。是龍巖無意中幫自己又渡過了一個難關。沒有龍巖的鬧騰,沒有龍巖有驚無險的一刀,凌英不可能這么快就又回到他身邊。

而龍巖,在這場鬧騰中,顯然沒有撈到任何便宜,不僅被殺得落花流水,而且很有可能因此而喪命。老疤覺得他手下的人找到負傷的龍巖,是個遲早的問題,這點,老疤早有安排和考慮,充滿信心與把握。

一場虛驚,卻給老疤帶來這么大實利,這是老疤始料不及的,他覺得這是上天在照應他,幫助他。

對現在的老疤來說,還有什么比鏟除龍巖又攏住凌英更重要哩?在老疤原來的計劃和預想中,這是一對矛盾,就比如殺了龍濤必然會引起凌英感情的起伏波動,可現在龍巖的插足,不僅幫他解決了矛盾,而且將這一對矛盾莫名其妙地統一了。

龍巖來得真是時候。

“我這一刀沒有白挨。值!”老疤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龍巖怎么樣?”凌英問。

“這怪不得我。”

“你把他怎么啦?”

“我沒想要把他怎么樣,是他自己找死,我的手下不過是正當防衛。俗話說,叫花子門前也有三尺硬土,何況他是要在我門前殺人,我豈能束手被宰?龍巖那人你不是不了解,野蠻成性,無法無天。”

“你究竟把他怎么啦?”

凌英覺得老疤的口吻不對頭,她擔心龍巖已經出事了,她急了。

老疤又是一怔,心說你回來到底是為我還是為龍巖?他的喜悅頓時減去了一大半,情緒回到現實當中。他發現自己高興得太早了。是呀,凌英并沒有徹底解決問題,龍巖也沒有最終消滅,就是說,危機仍然存在,仍然不能過于大意。

不過,老疤沒有將內心的失望表露出來,不管怎么說,最緊張、最擔憂的時刻已經過去了,一切都已明朗化,簡單化,僅是個收場的問題,老疤覺得仍應該高興,值得慶幸。

老疤松開凌英的手,站起來,點上一支煙,他在考慮如何回答凌英。

老疤說:“龍巖怎么樣我不知道,他帶傷跑了,我只知道他傷得不輕。”

“你在找他?”

“你覺得我會找他嗎?”

“你會的,因為這對你又是一次機會。”

“是嗎……我感到很遺憾,相處這么久了,你竟然還如此不了解我。假如我告訴你,我根本就沒把龍巖放在眼里,一個匹夫能把我怎么樣?假如我再告訴你,我本來是可以不讓他跑掉的,但我沒有那樣做,而是網開一面給了他生路,這些你會相信嗎?”

凌英默然,她不相信。

“我已經說了我沒想要把他怎么樣,否則,我早就可以去找他。但如果他總是來找我的麻煩,糾纏不休,那他只能是自取滅亡。這一次我只想讓他明白這一點,我和龍濤的事跟他沒關系。對于樂園,龍巖是有功的,誰也不會抹殺,假如他愿意回來,我會歡迎的。但不是由他獨攬,而是共享。”

“……放了他。”凌英說。

“我沒說不放了他呀!”

“……我不管你說的是真是假,但我希望你能首先停止使用暴力。是的,你現在處于上風,有錢有勢,他們不能把你怎么樣。但你也不可能一直殺下去,職惡太多,終究會遭報應的。只有你拿出姿態來,獻出誠意,事情才有可能通過其他的形式得到解決,這也是為你自身著想。我相信殺人不是你的目的,你是個聰明人,只要你想辦法。事情會得到化解的。我對你的能力一點都不懷疑。”

老疤沒吭聲。對于女人的幻想,他覺得還是不予理睬為妙,跟她說不清。

“答應我。我……我不想看到你出事,我終歸是你的人了。我也不想再看到別人出事,他們至少曾經都是你我的朋友。無休止斗下去,何時能了?”凌英說得很懇切。

“……這得去問龍巖。”老疤說。

“你能保證不去找他嗎?”

老疤點點頭。假如能讓一切都過去,他有什么不可以保證?

“我要你回答。”

“我保證。”

“那好,龍巖那邊我去找他。”

“你?”老疤心里覺得好笑,你能做什么?龍巖會聽你的?真是!

“我愿意當這個中間人。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試試。”

“你找不到他。”

“我早晚會找到他,只要你不讓他在這個世界上消失。”

“我?你怎么還不相信我?好吧,實話告訴你,我報案了。即使有人找到龍巖,也不會是我。這下你總該放心吧。”

“——真的?”

“你來之前,‘鬼見愁’帶人剛走。他還答應明天就派人進駐樂園保護我。”

“……謝謝你。”

“不,你沒必要這樣說,我也是為我,為龍巖考慮。大家鬧成這個樣子,并非我所愿。許多事是沒辦法的,但能避免的,我何嘗又不想避免?我想,也許交給警方去決斷,是一種解決的辦法。這并不是說我怯弱,而是我不想永遠爭斗下去。你說得不錯。多行不義,必有后報。”

“希望你這樣想也這樣去做。”

“好吧,我們不再談這件事了,一切都讓警方去處理,你回來我真是太高興了。這一天我想了很多,我想我也該認真地反思,清靜幾天。我有個建議,我們一起離開樂園,拋開所有的雜亂與恩怨,單獨果幾天好嗎?”

“……去哪?”

“去我們最初開始的地方,誰也不告訴,就我們兩個。一切從頭來,怎么樣?”

凌英猶豫了。

老疤說:“我知道你仍放不下龍巖。他沒事,一段時間內他不可能再露面,他需要治療與養傷,你也不可能找到他。我既然答應了你;我就會信守諾言的。你有的是時間去干你想要干的事……答應我。”

“……好吧。”

凌英答應了,她想現在救龍巖最好的辦法莫過于讓老疤離開樂園,不再過問這件事:另外。她希望老疤說的是實話,她需要驗證。-倘若是真的,她覺得她有義務幫助他懸崖勒馬。

凌英當然想不到,老疤離開樂園、的主要動機是避開龍巖,是暫時躲起來,盡管他明知道龍巖傷勢慘重難以構成威脅,但一天不除掉龍巖、他就一天不敢大意。

老疤離開樂園的另一個主要目的,是想借此機會好好鞏固與發展同凌英的關系。凌英無疑正處在又一次矛盾和混亂當中,這是一次不可放棄的機會。

對于無能的人來說,矛盾和混亂是壞事,因為他們無法駕馭,因為矛盾和混亂容易使已有的一切崩潰,所以,他們總是指望天下太平,相安無事。默守陳規。而對于一個強者來說;矛盾和混亂正是創造的大好良機:正所謂,大亂大治,亂世造英雄,又說,勝向險中求。

老疤就是個善于抓住機遇從而施展力量的強者。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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