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郁達夫故居
從這里,從二樓的臥室兼書房
你眺望霧茫茫的一江春水
望得更遠些,是富春江南岸衰敗的鄉村
一支支貧窮的炊煙紡織出來的
你內心的憂愁
是你不敢輕易觸撫的
亂世中祖國的容顏
我仿佛還能看到你緊蹙眉頭
坐在窗口,手握一卷書冊
在似乎永遠下不完的雨水中
翻閱意識流小說:潮濕,無序,陰郁
你年輕的胸腔中裝滿了整整一個時代的苦悶
一種語言可以翻譯成另一種語言
但更多的東西是無法翻譯的
比如青春的疾病,比如
那滿園的草藥無法醫治的
肉體的煩惱
比如船把江岸推開之后
永遠丟失措故鄉
幾十年以后的今天
江水變得渾濁,沿江五十里的蘆花
像虛亡的火焰隨風飄散
我帶著一張新版的富陽地圖
在一條不存在的街上尋找你的北影
尋找一個不存在的地址
一個烏有之鄉:達夫弄1號
一個文學史上的失蹤者
居住的地方:郁達夫公園
我繼承了你從事過的手藝
一邊胸無大志,編一份小報的副刊
一邊寫著敏感而無用的分行文字
帶著絕望的愛情,卻渴望靈魂的拯救
熱愛聲色卻蔑視骯臟的鈔票
只是我不具備你的才氣
不具備你迎風打開的胸懷
但我們面對的基本問題依然相同
“我們不是醫生,是疾病”
我的身份和你一樣依然暖昧不清:
詩人,烈士,贖罪者,酒廠老板
“一個我們稱作大師的人被酒和女人一眼看穿”
在嘀嘀嗒嗒的雨聲中
芭蕉悄然高過屋頂
我看到你依然固執地倚靠在欄桿上,目送
過往的船只
你青銅的耳朵里蓬勃地生長著
遺忘的蘑菇
二泉印月
用于拯救的月光用完了
用于洗禮的曙光尚未到達
無錫郊外最瘦的一塊石頭上
中國琴手屈膝點亮燈盞,民族中漆黑的一盞
迷亂的光輝時盛開著隔世的靈魂
像新麥飛濺,嬰兒的臉龐仰起
像恕簫掃過荒野
一只手,摸到清晨三點的琴弦
用于拯救的月光用完了!
坐在空杯子內的無名中國琴手
今夜無限空虛,無限幸福,無限明亮
今夜他長出了透明的翅翼
在痛苦的月光里飛翔
像琴弓一般輕盈,像石頭一般沉重
在中國的月光里飛翔
救火或者避雨
我是否要用整個太平洋來救火
當愛情像賈寶玉的一場高燒持續不退
當天堂里的游泳池也開始大火熊熊
人們爭搶著上帝的游泳褲
赤裸著身體尖聲喊叫
看哪,到處都是火焰,到處都是
一輪船一輪船的玫瑰
到處都是!虛無虛無虛無
到處都是:灰燼灰燼灰燼
虛無和灰燼像無恥的街頭小販
向全人類漫天要價
我是否要躲進愛琴海里避雨
當無情的閃電撕開欲望的紫色窗簾
當孤獨的雨點砸向漏雨的世界
當星星的窟窿再也無法縫縫補補
當內心珍藏的希臘跟波濤一起破碎
我知道我已經永遠躲不開這場雨
這場我躲避了一生的雨
因為我已經失去最后的屋頂
因為當我說出“拯救”,定下的卻是“絕望”
因為,因為愛就是悲劇
而我就是風暴和旋渦本身
二手的鄉愁
除了這只高懸的酒杯,除了今晚白白流淌的月光
其他的都是批發市場上兜售的劣質老酒
都是漢字中的糟粕,和二手的鄉愁
我們已經忘記怎樣回去
因為已經沒有馬匹,沒有翅膀
被月光灌醉的李白已經把月亮失手打碎
就像詩歌里沒有回憶,音樂里沒有旋律
傳說里沒有吳剛和桂花樹
一把孤獨的斧頭,砍在我們更加孤獨的身體上
任何朝代都能夠背誦床前明月光
只有這個朝代,從來不認識比月光更白的李白
一張張悲哀的臉上結滿真正的寒霜
當李白化名“李不太白”在網上勾引嫦娥
當我們抬起頭來,看到的只是一枚復制的月亮
我們將憑什么和故鄉抱頭相認
再也沒有一個地方,比在月光下離月亮更遠
再也沒有一只小船,把我們送回歌哭相隨的故鄉
一個真正的偽詩時代正在降臨
我們已經忘記怎樣回去
從無限中掙脫出來,收獲的卻是苦澀的有限
我們才知道無限是我們永恒的母親
也許只有當我們把傲慢的頭低下來
低下來,低到塵土的高度
我們才會看到那枚野生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