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那年,只要媽媽說,今天我們吃飯,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就會高興得蹦起來。
家里人口多,家境又貧寒,米缸里有限的米,母親向來得扳著手指數著來計劃。常常一天兩頓粥,中午稍厚些,到晚上,稀粥可以照見人影。母親自有她一套道理,她常說,晚上反正橫豎是要睡的,吃了也是浪費。
早上母親是從不燒粥的,隔夜剩下的就拿來分了吃,如果昨晚沒剩下,大家也就不吃了。我們上學,母親有時會給些零錢,不過只夠買個大餅或是一小塊山芋。
到中午時我們常常饑腸轆轆,一路上總惦記著回家后或許可以吃頓飯之類的奇跡,可是回到家里從來就只有失望,
我們家有個習慣,每逢母親或大哥從上?;貋?,第二天就鐵定了會吃豆腐干紅燒肉,所以但凡知道今天大哥回家,一路上走著眼睛都會放出光來,
放暑假了,依舊中午吃厚粥,晚上吃薄粥。下午三點,母親就把稀粥燒好了,盛放在一只大缽頭和幾只青邊大碗里,放在灶頭上涼。
吃晚粥前,母親會讓我去糖果店買一包香蘿卜干。站在糖果店前,看著店鋪里琳瑯滿目的東西,五香麻雀,油氽豆瓣,花生,烤扁橄欖,而能夠屬于自己的只有蘿卜干。
一包蘿卜干拆開來只有十幾根,兄弟姐妹人多,母親規定我們每個人只能吃一條——即便是低廉的蘿卜干,屬于自己的也只有一條。
所以晚上,我常做些開糖果店之類的好夢。
冬天,餓著肚子上學,北風凜冽,我們常常渾身發抖。母親以前常說。吃點熱粥出門才不怕冷,現在大家吃不成粥,母親就說,你們跺跺腳,往手心里哈點熱氣,那樣也暖和。
我家的房東是個很刻薄的女人,因為我們欠了她一年的房租,她自然更刻薄。有一回我們一家人正在客堂里喝粥,她拿了一畚箕的稻柴灰從里間走出來,路過我家客堂,一陣風就把她畚箕里的灰吹起來,全落到我們每個人的碗里。粥上面漂了一層灰,母親只說,沒事沒事,撥開點喝一樣的,再說,稻柴灰一點都不臟的。
母親去上海幫傭了,家里留下一些米,沒幾天便吃完了。母親不在,二哥就讓我去母親的老姐妹那里借米,我不肯去。二哥強逼我去??墒牵以趺炊加X得自己難以開口,二哥于是開始哄我,哄完了還在我面前煽情,說兄弟姐妹都不容易,
我想,與其一家人挨餓。還不如豁出去試試,
沒想到,剛走到陸家姆姆家門口,一見她那張慈祥的臉,我的眼淚就落下來了。陸家姆姆最怕小孩子的眼淚,見了我,忙轉身去里屋為我裝米,還順便撈了把咸菜。拿著用眼淚換來的這兩樣好東西,我一路小跑著回家向二哥請功,二哥連說這小子出息了,
二哥燒了一鍋厚粥,切了一碗咸菜,兄弟姐妹在一盞油燈下吃得有滋有味,
母親的錢還未寄來,我們又斷了糧。二哥不忍我再去陸家姆姆處借米。然而天色黑下來,我們肚子都發出“咕咕”的叫聲,我瞞著二哥去丁家好婆家借米,丁家好婆二話沒說,借給我一小袋米。我拿著那一小袋米興沖沖地回家,二哥見了忙夸我,說,還是小弟有辦法。然后,二哥說,燒粥來不及了,我們干脆燒飯吧!
二哥就是這樣,困苦之時,仍充滿著享樂精神。我去屋后的小河里拉了一把野水芹,二哥放了點鹽把它煮熟,白米飯就著野水芹,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
俗話說“窮人吃粥為求生”,我們兄弟姐妹就是靠粥長大的,我們都覺得,要是能有口粥喝,餓不死人,那么,再艱難的生活也都是能夠捱過去的。
高中畢業不久,趕上上山下鄉運動,我插隊在離家十二里的杏花村。那年夏天是我第一個雙搶季節,大清早,我燒了一鍋粥,為這炎炎夏日預備了一天的三餐。夏日里一碗粥,一條鹵水黃瓜,又香又脆,胃口也好起來。
小麥收成,磨成面粉,早上就攤一張蔥花面衣,一口薄粥,一口面衣,既解渴又解饞。
雙搶季節農活忙,吃罷中飯,就趕著燒夜粥。一鍋夜粥,分盛在一只只青邊大碗里,涼在灶頭上,不多會,一碗碗薄粥的表面就結了一層透明的膜,風一吹,稀稀落落地在沾在碗口處飄揚。
上工哨子響了,我剛穿上土布衣衫,戴上涼帽要出門,來了一位老友。那是我高中的同學,農專畢業,分配在鄰鎮當農技員,因為要回家鄉看望母親,順道來看我。
老同學走得又累又渴,我要倒茶去時,他瞥見到我灶頭上涼著粥,就說,這才真是雪中送炭,我來碗粥吧。
老同學也不見外,有滋有味地吃了兩大碗薄粥,洗把臉繼續上路了。
之后多年,老同學相逢,他總要念叨那兩碗粥,他說,從來沒有吃得這么爽口的粥,簡直終生難忘。
如今雖然生活條件好了,可是,晚上吃粥的習慣卻改不了了,所以妻子說我就是那喝粥的命。
夜間有時有應酬,不管回家多晚,妻子特意留著的那碗薄粥臨睡前還是要喝的,仿佛不喝碗粥真就會難以入眠似的。
有一年暑假,文化站組織幾位業余作者去江西廬山旅游。住在廬山頂上廬山中學的招待所里,大清早,我們買了一網兜的包子步行出發,去三疊泉花了我們很長時間,后來又饑又渴,帶在身邊的包子誰也吃不下。多虧了路旁的賣粥攤,一人一碗稀粥又解渴又解乏。
喝完稀粥,渾身又有了力氣,雖然艷陽高照,可是,走路也帶勁起來。
可是,沿途的粥攤太多了,開始時,大家是想吃才吃,到后來,是因為那些賣粥的小姑娘苦苦哀求著才吃,可是,吃多了肚子撐得難受。好在有四千八百個石階來消磨,趕到三疊泉,肚子里好似又有些饑腸轆轆了。
年少時因為貧窮喝多了粥,到年輕時竟喜歡喝粥,后來腸胃習慣了粥,連著幾頓干飯反而有些不適應。年老了,這腸胃慢慢地也只適合喝粥了。
當然,喝粥其實也是老年人保護腸胃的養生良方,易消化,也少油膩,況且,飲食的清淡和一個人的心境也一樣,所以,自古以來,那些清修的人就講究飲食的戒律,吃什么不吃什么,在有些宗教人士看來,是關系著精神和信仰的大事呢。
前年夏天,我去泰國參加一個東南亞國家華人作家的筆會,下榻在泰國的一個五星級豪華賓館。早晨去餐廳吃自助餐,那琳瑯滿目的食品對我而言不過是個漂亮的擺設。我取了幾個饅頭,舀了一碗雞粥和赤豆粥,三下兩下也就吃飽了。那位津津有味吃著水果的韓國詩人對我的就餐很有意見,他說,你太簡單了,簡單得我幾乎難以置信,這肯定不是健康的飲食習慣,應該葷素搭配,外加雞蛋,牛奶,水果——早晨吃東西怎么能這么馬虎呢?
從泰國回來,我跟妻子說了那些老外的生活習慣,妻子也覺得在理,況且現在的營養學鋪天蓋地,誰不想把自己的生活習慣打點得現代一些,科學一些。
妻子后來在早餐上也花了些苦功夫,每天翻新花樣,尤其講究各種營養元素的攝入和搭配,可是,才不過堅持了幾個星期,我先投降了,我跟妻子商量,能不能讓我重新回到清粥醬瓜的時代,多元化營養也許能讓我體格強健,可是沒有了那一碗清粥的生活習慣,我的精神都仿佛失去了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