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國當經理（連載十一）

第一條件

一名中國企業家曾經問我：在美國當經理的第一條件是什么？我毫不猶豫地說：誠實可信。他有點不可思議地問：那人際關系和領導才能呢？我說，在美國，沒有誠實信賴為基礎，其他各方面的才能再優秀都當不了經理，即便瞎貓碰到死老鼠，也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

因為在絕大多數美國人眼中，撒謊就像盜竊一樣可恥。如果一個領導不誠實或是言而無信，他就會徹底毀滅自己的形象，永遠失去員工的信賴。

女兒撒謊被打

剛到美國讀書時，我租住在一個美國家庭里。丈夫叫達格，妻子叫羅娜，他們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我們相處得很融洽。一次飯后茶余閑聊時，我們談到了“誠實”。當時我的觀點是：人難免偶爾撒謊，徹底不撒謊是不可能的。他們為此跟我爭得臉紅脖子粗，他們認為人不管任何背景不管任何時候，不管出于善意還是惡意，都不應該撒謊。

在接下來的半年里，我親身感受到他們誠實可信的做人準則。

那是一天下午六點鐘，我一回家就感到氣氛不對。當晚餐做好后，羅娜把我們都叫到飯桌上，惟獨不見他們九歲的大女兒漢娜。平時經常是漢娜為我們作進餐前的祈禱，今天卻換成六歲的小女兒。只聽她結結巴巴地說：“我真誠地祈禱上帝能夠拯救我姐姐的靈魂，讓她能夠重新做人，不再讓爸爸媽媽失望，能死后上天堂，而不下地獄。”我詢問漢娜在哪兒，他們說她犯了不可饒恕的罪過，剛剛挨了打，今天不會來吃飯。

要知道在美國，對待孩子要特別小心。一個剛來不久的中國朋友在商場打孩子時，被幾個人當場制止，并打電話叫警察來把孩子帶走。那位朋友傾家蕩產請律師上法庭，最后才把孩子要回來。幾年前，一個商場的鏡頭錄下一個年輕的母親，在停車場把孩子放進車里時，十分生氣地打了幾下調皮的孩子。這一下成了全國媒體的頭條新聞，千家萬戶的電視機上，幾十次地重復播放那個鏡頭。很多人甚至上街游行示威，高喊“救救我們的孩子”。

可現在達格和羅娜竟然打了自己的女兒，而且是最懂事、最溫順、最聰明的漢娜！我想她一定是放火燒了別人的房子，否則他們怎會如此小題大作？在我的追問下，羅娜很難為情地說：“她撒謊了。”九歲的孩子難道能夠撒出如欺國之罪般的謊言？羅娜告訴我說，他們要求漢娜只能在周末玩電子游戲機，可那天放學后，她偷偷摸摸地躲在房里玩。這并不是問題最嚴重的地方。最讓他們不能寬恕的是，她竟然撒謊說自己沒有玩游戲！當羅娜找到藏在床底下還在發熱的游戲機時，漢娜才不得不承認。因此，可憐的九歲的漢娜，不僅挨了打，還不準吃晚飯，甚至永遠失去了玩游戲機的資格。

盡管不是所有美國人都這樣看重誠實。但是，絕大部分人是非常值得信任的。我在美國當商場總經理的十幾年中，有無數次這樣的經歷：顧客退回或補交因收銀員錯誤而沒有收費的商品；顧客將在商場停車場的購物車里發現的其他顧客遺忘的商品送交商場；顧客將在商場揀到的現金和錢包送到顧客服務臺……毫無疑義，這與他們從小所受的家庭教育和成長的社會環境有關。

“人之初，性本善”，環境和個人是一對矛盾統一體。有時我們覺得自己的能力太渺小，于是乖乖地讓環境改變自己。這就導致我們在中國“絕不撒謊不可能”的心理。但是歸根結底，人與人之間最需要的是真誠。一個家庭是這樣，一個社會是這樣，一個公司更應該是這樣。

誠實經營制度化

我在美國工作過的三家公司都是世界前百強企業，都有向公司撒謊就會被開除的明文規定。它的內容包括下列幾個方面：

在工作簡歷上對自己的工作歷史和待遇等有不真實內容的，不管在你被公司聘用后任何時候，都會被開除。

在各種上交公司的文件中，有虛假行為的，立即開除。

在公司的日常經營活動中，對員工和公司有欺騙行為的，立即開除。

為了只讓誠實可信的人進入公司，美國很多公司在招聘過程中要對應聘者進行誠實度測驗。考試結果以記分和色調的形式表達。比如說，七十分以下是紅色，代表“嚴禁聘用”；七十分至九十分是黃色，代表“值得懷疑”，要謹慎使用；九十分以上是綠色，代表“建議聘用”。

對中層和高層的管理人員的晉升或應聘考試中，也有一個誠實度測驗。其方式是，在上百道關于員工的性格和領導風格的測試中，貫穿一些考察誠實度的問題。比如說，在兩百道題中，可能分別出現這樣一些問題：

第二十八題：我酷愛文學。第五十四道題：我不喜歡讀小說。第八十三題：我在業余時間里喜歡看書。第一百二十題：在學校里，我喜歡數學，不喜歡語文課。第一百六十題：我認為看小說很枯燥無味。第一百八十二題：我的文筆很好。第一百九十八題，我沒有文學天賦……

對上述問題回答“是”和“否”。在上面反復出現的有關文學愛好的七個問題中，因為嚴格的時間規定而不讓應考者有時間去思考，他就無法去比較和對照其他的答案。如果他是一個不誠實的人，或打腫臉裝胖子的人，就很難給出一致的、統一的答案。其結果必然會前后不符、自相矛盾。如果過不了誠實度測驗，就不可能通過考試，也就得不到職位。

每年一次，公司所有中、高層管理人員，都要閱讀公司有關誠實經營的規定：向公司保證自己或自己家屬沒有與公司的廠家和客戶從事任何形式的業務往來；自己在工作上沒有任何虛假行為；自己沒有利用工作之便，直接和間接地以權謀私；自己從來沒有向外界吐露公司的銷售信息等等。因此，每個人都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有上述違犯公司規定的行為，公司將會開除自己。每個人都要在上述申明上簽字，并送總公司集體存檔備案。

通常總公司還有一個檢查部。他們的工作就是到各個商場去進行經營方面的檢查，尤其是檢查各種經營數據、財務操作方面的真實性，一旦發現舞弊行為，沒有任何情面可講，沒有任何折扣可打，沒有任何領導的寬容可說，當事人立即被開除。

痛失一名零售業精英

那是1999年的一天，我接到一個求職電話，應聘者叫麥克，說自己是克瑪特一個剛剛關閉的商場的總經理。在電話里交談了一會兒后，我決定和他面談。經過幾次面談和測試后，我把他錄取為我商場的副總經理，主管服裝區。

麥克三十八歲，思想活躍、聰明能干。當時的服裝區分男裝部、女裝部、兒童部、內衣部和鞋部，占整個賣場的五分之二。在他主管服裝區的一年中，由于他對服裝的獨特品味，服裝陳列和展示得到地區經理的高度評價，很快他就成了整個地區的服裝區培訓師；在銷售方面，他也有很多獨特的促銷方式，比如每個季度在各個服裝部門舉行一次服裝展，使服裝區的銷售額比上一年增長百分之十八，并在整個地區名列前茅。麥克下屬的五個部門經理對他也十分尊重。

理所當然，麥克成為我重點栽培的對象，我和地區經理商討后，決定將他選拔到商場總經理培訓班。當我將這一消息告訴他時，他欣喜若狂，向我保證決不讓我失望。看到麥克如此才華橫溢、春風得意，我為他感到自豪，也為我自己能夠為公司培養像他這樣的人才感到欣慰。

但是，就在提升麥克的同一個星期，我收到了一名來自克瑪特的副總經理的求職信。在與這位應聘者的交談中，他說麥克曾是他在克瑪特的同事，麥克是管服裝區的副總經理，而他是管百貨區的副總經理。為了弄清麥克在克瑪特的真正職位，我要求人事經理向克瑪特的總公司查個水落石出。很快，克瑪特總公司書面證實：麥克在他們公司時，一直是管服裝區的副總經理，而不是商場的總經理。

麥克在求職表上有意識地撒了謊！按照公司的規定，他應該被立即開除。我叫人事經理準備好了解雇書。那天麥克上晚班，他下午一點鐘到商場，我在停車場碰見了他。他一見到我就告訴我他剛買了一輛新跑車，我問他為什么一下子去買造價這么昂貴的車。他告訴我，他剛剛因為進了總經理培訓班而加了一次工資，而且，他很自信他很快就會得到一個商場總經理的職務。我告訴麥克我有重要事情要和他商談，于是，我們一起來到我的辦公室。

我關上辦公室的大門，嚴肅地問麥克：“告訴我，你在克瑪特任什么職務？”麥克強裝笑臉，開始有點吞吞吐吐：“我完成了商場總經理的培訓班，但在等著一個商場總經理職務的到來。”我又問道：“你當時是商場的總經理還是副總經理？”他臉上開始泛紅，猶豫了片刻，終于回答說：“準確地說，應該是副總經理”。“那你為什么在求職表上填寫你是總經理呢？”“我當時確實從培訓班畢業了，已經開始享受總經理的待遇，為了爭取更高的工資和職位，我就說我是總經理了。”

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凝視著眼前這位我親自招聘的、一手提拔起來的、本應該有著美好前程的麥克，再想到他馬上又要被我親手開除出公司，頓時感到十分惋惜和痛心。我用沉重的聲音問他：“你知道在求職表上填寫不真實信息的后果嗎？”

麥克沒有立即回答我的問題。他沉默了一會兒，抬頭望著我，眼睛里充滿了乞求的淚光：“你怎么處分我都行，但請千萬不要開除我，因為如果那樣的話，我會很難再找到工作的。”

我語重心長地對他說：“麥克，你知道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嗎？你知道我多么地為你感到自豪和驕傲嗎？可你為什么要撒謊呢？為什么不能做一個誠實正直的人呢？”我遞給他一份公司有關在求職表上填寫不真實信息的規定，“你知道，在工作上，我們是上下級關系，但在個人感情上，我一直把你看成我的好朋友。如果現在有一顆子彈從窗外向你飛來，我會毫不猶豫地用自己的身體為你擋下這顆子彈。但在公司的規章制度方面，尤其這是屬于該開除的行為，你知道，我無能為力。”

麥克似乎是在充滿朝霞和彩虹的天空上展翅飛翔的時候，一下折斷了雙翅，重重地摔到地上來了。這對他實在是太突然，太難以接受了。他驚恐地望著我：“你是真的要開除我了，對嗎？”我點了點頭，“請原諒我，我確實沒有其他任何選擇。”我非常真誠地說，“這個決定對你來說的確很殘酷，但我也心如刀割……”

麥克垂下了目光，竭力想掩飾眼中的淚水。沉默了一會兒，他說：“我應該為我的虛偽付出代價，我走了，不為難你了，”他站起來，從工作服上摘下工作牌，上面寫著：“麥克，總經理在培”。遞給我之前，他緊緊盯著它，喃喃自語：“我戴上了這個‘總經理在培’的工作牌才兩個星期……”。

隨后，他握住我的手，“那就請你代我向員工們告別了，告訴他們我走得太急，沒有時間……還告訴他們，我會想念他們的……對不起，我讓你對我失望……請原諒。”麥克的聲音變得沙啞，似乎有太多的話要說卻又無法表達。

麥克走了。我像失去一只右臂似的難受。靜靜地在辦公室坐了很久，麥克的音容笑貌仍然不停地浮現在我眼前。那天晚上，我給他打電話，想請他出去喝酒。但他一直沒有接電話，后來再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的號碼已經被去掉了。

直到現在，我仍然常常想起麥克。我常想：如果他沒有在求職表上撒謊，如果我一直不知道他撒了謊，他現在會是怎么樣？

我們每個人今天的一言一行，都應該對我們的未來負責。否則，就像是在太陽下暴曬的皮膚，當時并不會意識到什么，可后來就會又疼又癢，讓你付出代價。

2001年，美國，另一個9·11

2006年7月17日的美國《時代》雜志上刊登了這樣一條消息：可口可樂位于亞特蘭大總公司的一個名叫焦亞·維麗姆斯的秘書，和其他兩名員工，盜竊了公司各方面的絕密信息。他們化名給百事可樂公司寫信，要求以一萬五千美元出售可口可樂公司下一步的市場促銷計劃，七萬五千美元出售可口可樂公司已生產出來但還沒有投放市場的新產品樣品，還要以更高昂的價格出售可口可樂公司各種產品的配方。

百事可樂接到這封信后，立即報告了可口可樂公司。可口可樂立即向聯邦調查局報了案。百事可樂公司的發言人對記者說：“市場的競爭是你死我活的，但同時必須是誠實的、公平的和合法的。”

百事可樂在這次事件中，以誠實經營為本，經受住了考驗。然而，并不是所有公司，在金錢名利和誠實信賴的天平上掌握好了平衡。曾是美國第七大公司的安然公司（Enron）的倒閉，就是美國企業歷史上最慘痛的教訓。人們把它稱作美國金融市場的“9·11”。

那是1999年的一天，我當時住在美國休士頓西邊的一個小鎮，我們社區旁邊新蓋起一個肯尼斯·萊健身中心。該中心整個設施投資一千二百萬美元，全部資金由安然總裁肯尼斯·萊捐獻。開業典禮上，一個近六十歲、中等身材、禿頂白發的人風度翩翩地出現。我們都一眼認出，他，就是美國第七大公司的總裁，經常與世界領導人擦肩相會，為共和黨競選慷慨解囊而成為布什總統家座上客的肯尼斯·萊。

一年后，我卻在報紙上看到這樣一條報道：安然公司以所謂的“外聯伙伴”關系，在能源買賣上弄虛作假，倒買倒賣，從而哄抬經營業績。它在2000年的實際純利潤是虧損一億五千三百萬美元，而他們給華爾街和股東們的謊報數據是：公司贏利三十億美元。

這條消息見報后不久，負責監督安然的審計公司阿勒·安德生，受到聯邦調查局檢查，并很快以玩忽職守罪被告上法庭，幾個月后，這個當時美國最大的審計公司宣告破產。

接下來，一個又一個關于安然公司的噩耗成為美國頭版頭條的新聞：

2001年底，安然宣布破產。曾是九十美元一股的股票，一下掉到八美分；股東們一下損失了六百億美元；老員工們失去了二十億美元的退休金；五千六百名員工失業。接下來是：安然的副總裁克禮福·備克斯特自殺身亡；幾名高級管理人員陸續進了監獄。

安然的所作所為震驚了整個美國。人們一下失去了對美國各大公司的信任，他們紛紛拋售自己持有的各公司的股票，從而導致了2001年美國股票市場的危機。

布什總統成立了“公司虛假活動審查委員會”，對全國的大型公司進行全面審查。短短一年時間內，1063個事件被立案調查，167名公司總裁和36名財務總裁被送上了法庭。其中，美國當時最大的通訊公司之一“世界通訊”的總裁也被關進了監獄。

同時，美國參議院和眾議院立即通過一項法律，對美國公司的經營操作的誠實性、準確性和責任性進行細致的規定。比如公司的各個部門對其經營數據和業績，都要進行嚴格審核；各部門負責人都是法律責任人，承擔著對公司經營真實性的全部責任；各公司都要有自己的專門的審查機構，并按照法定的程序對公司的各項經營行為進行全面的審查。受這一立法的規定，我每個月都要在一份公司報表上發誓簽名，我商場平均每兩個星期就會受到上級派來的檢查人員的抽查。

接下來，美國聯邦調查局在經過長達四年的調查取證，安然公司其他高級管理人員一一定罪后，終于掌握了大量關于肯尼斯·萊參與制造謊報經營業績的事實，法庭開庭審訊了十六個星期，審判團于2006年5月底判處肯尼斯·萊犯有六項陰謀罪和欺騙罪，并將這位六十四歲的公司創辦人監禁165年。

又一次出乎人們意料的是：2006年7月5日凌晨3點11分，肯尼斯·萊，這個美國企業界史上白手起家、曾創辦世界最大能源公司的企業家，這個以經濟實力影響著美國能源政策的風騷人物，這個從窮苦百姓家的兒子成為億萬富豪的英雄，在股民們的詛咒聲中，在幾千名員工的謾罵聲中，心臟病突發去世。當時，他才六十四歲，本可能再有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生命。

一位在安然工作過三十年的七十多歲的退休老人，曾擁有一百多萬美元的公司股票，卻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幾萬元。在得知肯尼斯·萊去世的消息時，他這樣說：

金錢和榮耀是一匹烈馬，如果你駕馭得好，它可讓你奔騰萬里；駕馭得不好，你就會從上面掉下來摔死。

《我在美國當經理》系列管理書籍，將從不同的角度描述作者石青松先生（Angelstoneshi@AOL.com，）在“世界上管理最好的公司”修身成長、實踐進步的親歷體驗。本刊經授權獨家連載該書的精華篇章。全書已于今年6月底經商界傳媒編輯出版，敬請關注。

編輯 彭 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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