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榕,女,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湖北作協會員,湖北省簽約作家。畢業于武漢同濟醫科大學?,F供職于武鋼總醫院,主管藥劑師。1985年開始發表作品,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忽然之間》、《玻璃》、《菊開那夜》、《第N次初戀》等,散見于《長江文藝》、《作品》、《中篇小說選刊》。2006年出版長篇小說《樹妖的森林》,曾獲冶金部文藝獎及湖北楚天文藝獎。
七點半。
高飛走在病房走廊,像是頭頂著一鍋沸水。
夜班是從下午五點接班,病區整晚的警報不斷,搶救工作一直持續到第二天凌晨五點半。八點前白班醫生沈心應該接班,病房里卻沒有發現沈心的影子。高飛經過醫生辦公室,里面卻傳來一聲緊似一聲的抽泣聲。沈心背朝著門,從后望去她瘦弱的肩骨仿佛兩把手術刀片,她把頭埋進瘦弱的胳膊里努力遏制著哭聲,窘迫在喉管里的抽泣卻比放聲大哭更讓人壓抑。
不必說,她又和老公吵架了。高飛呆呆望著沈心,內臟里有一根神經被扯得緊緊的。也許大多數婚姻不過是虎頭蛇尾的一出戲,開始時神魂顛倒如膠似漆,隨著時間的漸次推移,爭吵就會取代性生活變成家常便飯。
沈心很少談論家事,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她過得不如意。高飛嘴笨,不知道如何勸說,在旁邊干望著不知所措。沈心抹了把眼淚,低聲說:“我一會就沒事,你不用管我。”
高飛趕緊說:“那我去給你買早點?!?/p>
醫院食堂大門上豎著一塊藍底白字招牌:“為了您和他人的健康,請不要穿白大衣進食堂?!?/p>
高飛脫下工作服掛在食堂門口的掛鉤上,在窗口排隊。食堂里大多是剛下夜班的醫護人員,有認識的彼此打招呼開著玩笑,眾人中唯一一個還穿著白大褂的就是外科的歐陽錦程。
歐陽錦程頂著一頭新品種玉米般的黃發,甚至連隊都沒排,帶著他那特有的迷人微笑走到窗口遞進餐卡:“素湯粉?!闭绽硎程脦煾挡唤o違反規定的人服務,他碗里熱氣騰騰的素粉湯里卻赫然漂浮著紅彤彤顫悠悠的牛肉片。高飛心里哼了一聲:長得好看也是特權啊。歐陽是她的前夫,他們的婚姻結束于三年前。
歐陽轉身時發現了她,徑自朝她走來。高飛警覺地用手護住自己的飯盒:“我只吃素面。”
她顯然自作多情了。歐陽連湯帶水吸溜了一大口含混不清地問她:“聽說你昨晚運氣不好?”壞消息總比劉翔跑得快,高飛并不認為這有什么值得提起的,索性冷著臉不說話,歐陽卻不識趣地陪她排隊,一面吃著一面和她談論外科夜班的軼事。
排了五分鐘隊,高飛剛到窗口手機猛地叫喚起來,病房緊急呼叫:17床病危,血壓突降。高飛終于擺脫了歐陽的嘮叨不休,飛奔回病房。
緊急時刻沈心卻不知去向,搶救進行了二十分鐘后沈心才姍姍來遲。她明顯不在狀態,魂不守舍,反應均慢半拍,急得高飛大吼大叫。心臟內科主任聞訊前來參加搶救,但為時已晚,病人沒能救活。家屬投訴醫院:病人病危后醫生六分鐘后才趕到。
科里的規矩是逢投(訴)必查(責任)必扣(獎金),當天排查值班表追究責任。高飛是下夜班,與她交接的是沈心,兩人都不能免責。主任詢問高飛時她遲疑片刻后承擔了全部責任。嚴格講她沒有和沈心交班,而且她清晨疏漏了17床的例行檢查。當時高飛查到17床時17床的房門緊閉,她推開房門,眼前17床正赤身裸體地把他老婆壓在身下忙得正歡,兩人都很克制沒發出過分的聲響。但她的出現使夫妻倆的“工作”出現了不可逆的停頓,高飛當時就窘得落荒而逃,腦子里活像闖進了一群蜜蜂,眼睛看什么都是白晃晃的,哪里還顧得去詢問病人的狀況。誰成想半小時前生龍活虎的病人會因為“幸?!边^度突發心臟?。?/p>
除了扣發一個月獎金,處分還會影響到年底漲工資。大家都覺得高飛夠倒霉。清晨的查房按說是兩班醫生的交接班,沈心根本就沒到場,推算起來主要責任當然是沈心,這件事高飛頂多次要責任,明擺著是代人受過。但高飛能和沈心計較嗎?且不說她們關系一直很要好,沈心從兩年前就查出患了乳腺癌,左乳全切。自那以后,她的丈夫喝醉了酒就發酒瘋,沈心過不下去了就離家出走,但那個人一來接她,說幾句軟話她就跟著回去了。高飛曾經見過她丈夫,“才華橫溢”的畫家,橫豎看著就跟黑社會似的,滿臉橫肉不說,鼻梁上架副茶色眼鏡更讓人胃部緊縮。她不覺得此公有什么值得留戀的,私下里科里同事都覺得沈心早該快刀斬亂麻把婚離了,但當面均是勸合不勸離。
沈心很快就知道了科里對高飛的處罰結論,她要去找科主任說明情況,高飛攔住她,行了,別添亂了,處罰一個總比處罰兩個好。她覺得沈心不能再承受更多了。
高飛一臉疲憊地回家,準備不管不顧地好好補上一覺,迎接她的卻是滿滿一屋子的人,比搶救室還要熱鬧。
她記起了今天是周末,是黃成家人雷打不動的團聚日。
黃成的大哥二哥全家出動,加上兩位老人,把個三室兩廳塞得滿滿的。黃成三兄弟各自叼著煙陪著黃老爺子在搓一分的麻將,一屋子的煙。婆婆在廚房里招呼著鍋碗瓢盆,忙碌得像個架子鼓手。兩個嫂子一面嗑瓜子一面看韓劇。女兒妮妮和兩個哥哥在高飛的臥室里玩,枕頭掉在地上被踩來踩去,被子也不見了蹤跡。她竟連個能安然睡覺的地方都沒有。
自從他們去年搬進這套三居室后,黃家人越來越喜歡家庭聚會,來得比白班還早,走得比中班還晚,流連忘返。高飛曾對黃成提過,聚聚可以,不必每周兩次,這個和女人月經一樣,來多了傷元氣。例行聚會搞得他們每個禮拜都如臨大敵,吃的用的玩的,大包小袋從超市采集回來,花錢還在其次,生活節奏全被打亂了。黃成對她的抱怨聽而不聞,他是個寡言的人,大多數的時候他都是一臉高深莫測的微笑,無論別人說什么,其實主意已定。如果可以他一個月不說話都沒問題,除了面對家人時他難得的笑語不斷,對任何人他都三緘其口,包括高飛。
高飛從來沒有如此渴望過睡眠!一個晚上經歷四次急救,插氧管、上呼吸機、心肺復蘇,面對四次糟糕的結果,縱是鋼鐵神經也會繃斷。從上班的第一天起,她就害怕推開搶救室的門家屬爆發的那種撕心裂肺的失聲痛哭。這工作沒法干了,這家也沒法回了,她懷著沉痛的心情自言自語。
門鈴響。黃老爺子呼喚著她:“小高,去開門,順便給我把眼鏡拿來,我的牌看不清楚了。”高飛強打起精神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人,身子細瘦。走道里光線暗淡,一股男人強烈的汗味撲面而來,她還以為是樓下收破爛的李師傅,定睛一瞧,卻是她的父親高國慶。
記憶中的高國慶總是雪白的襯衫筆挺的西褲,個子雖不高,但頭發從來梳理得一絲不亂,鼻直口方,油光水滑,從早到晚都整齊得像張新版人民幣。眼前的父親像塊皺巴巴的抹布,頭發長長,胡子拉茬,了無生氣。他一看到她就像被開水燙了似的整個人蜷縮起來。搓著手,眼皮耷拉著,背也更加佝僂起來。
高飛沒好聲氣地問了聲:“你來干嘛?”
她記不起來上次見父親是什么時候。父母離婚后,她就習慣了沒有父親的生活,家里一張父親的照片都沒有,但每次父親不論隔了多久出現,她都能準確無誤地從人堆里把他找出來。
父親期期艾艾說了半天她才弄明白他是來借錢的,兩千。高飛在家一向不管錢,工資存折都是交給黃成打理,她轉身去和黃成商量,黃成斷然拒絕了:“他又沒養過你,理他干什么!”他掉頭又上了牌桌,手上的麻將牌脆生生地跳動起來。
黃成的話說得是沒錯,父親從小到大沒有給過她一毛錢。記憶中父親只給她買過一塊面包,那還是小學時高飛和同學去春游,中午照例自帶午飯。和同學瘋鬧的時候高飛的飯盒被碰翻在地,饅頭和咸菜撒了一地,她把饅頭撿起來,弄臟的饅頭皮剝掉,里面還是可以吃的。她蹲在地上小心地吃著撿起的饅頭時,父親正好經過,他不作聲地牽起她去旁邊的小賣部買了塊面包給她。面包一毛二,上面有薄薄的包裝紙,包裝紙上印著淡綠色的香蕉和淡綠色蘋果的圖案,面包上的油透過包裝紙慢慢滲了出來。氣味芬芳的水果面包!
其實高飛對父親不請自來也是一千個不高興一萬個不樂意,他每次出現都是一臉的愁苦,搞得周圍的空氣也變得愁苦了似的。怪誰呢?一個堂堂的中學教師,放棄了當醫生的妻子和一個擺裁縫攤的女人跑了,而且那個女人皮膚不是一般的黑,鼻子不是一般的塌,怪誰?
但人已經站在門口了能把他推走不成?她咬著牙在臥室里翻找了一遍,加上身上的錢通共不過兩百,她只好又到牌桌上打斷黃成。她希望趕緊打發掉父親,黃成卻不能體諒她的苦衷,木著臉裝馬虎不理睬她。倒是黃老爺子又叫喚起來:“哎喲小高,我的眼鏡呢?你看你,到現在還沒給我找來,我的牌都打不下去了!”
黃成橫了她一眼:“走開吧!你擋著我的光了,呆頭呆腦?!彼@么一說,一桌的人哄笑著。高飛不知道這話有啥可笑的,她按捺住憤怒,先把這兩百給了父親再說吧,來到門口,父親不知何時已經走了。想想自己竟然連杯水都沒給父親,她心里驟然酸楚起來,如果不是走投無路父親無論如何是不會來求她的吧。屋里的人們又傳來了轟然大笑。
“叫你們打牌!叫你們開心!”她猛地掀翻了牌桌,一家人的歡聲笑語戛然而止,驚愕的表情瞬間轉換成憤怒和輕蔑,高飛臉上立即挨了黃成的兩記耳光。她懵了。
鬧劇一旦拉開序幕就愈發演變得鑼鼓喧天,因為有旁觀者的加入,高飛與黃成的二人戰爭急劇升級。雙方都不惜露出猙獰面目,不遺余力地將自己最恐怖最丑陋的嘴臉坦白出來,兩個人像比賽一般聲嘶力竭地朝著對方喊叫,比賽著摔碎新添置的東西。你滾!滾出我的房子!滾得越遠越好!黃成惡狠狠地說。
沈心的嘴張成標準的“O”字型。高飛披頭散發、臉色暗淡,一手提著個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深綠色尼龍包(包里裝著她的牙刷和換洗衣服),一手牽著兩歲的妮妮突然出現在沈心的單身宿舍。這間宿舍是沈心結婚前住的,是個單間,收費很低廉。單人宿舍來之不易,婚后沈心就沒舍得退掉,每次她和丈夫發生矛盾她就逃到這里來避難。她自嘲這里是“防空洞”。隨著她出走的次數越來越多,“防空洞”里的設備日趨完善。
沈心把冰塊敷在高飛臉上:“怎么搞的,發生什么事了?”高飛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半邊臉是腫的,天爺吶,她剛才就是這副嘴臉穿街過巷,還故作鎮定地和路邊的街坊鄰居議論了一會兒天氣!
“我不是離婚,我只是到你這里來住兩天?!备唢w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辯白。黃成一說讓她“滾”,她就傻眼了。現在后悔自己當時的沖動太晚了,他們倆結婚以來大小矛盾不斷,剛生妮妮時婆婆就表示了帶不了,高飛只好請小保姆。小保姆不好請,能干的干不長,不能干的請來自己慪氣,她前后換過四五個小保姆。先前孩子小的時候黃家人鮮有上門,倒是孩子上了幼兒園買了新房后公婆就不請自來地搬了進來,徑直霸占了最大的主臥,對她的生活指手畫腳。
“妮妮怎么辦?你還要上班,誰帶她?”沈心憂心忡忡,她好像已經忘了自己的現狀,倒一門心思操心起高飛的事來。
面對沈心的發問,高飛舉手投降:“我等會兒還要去給妮妮找所幼兒園?,F在拜托讓我睡會兒,我累得都快要死掉了。”吵鬧中黃家人都避之不及,沒有一個人過來扯勸,大概是巴不得這個結果。既然黃成要她“滾”,她拉不下面子只好佯裝收拾東西。她象征性清了點東西拎在手里,發現她的丈夫一丁點挽留的意思都沒有,已經氣定神閑地坐在沙發上讀報紙了。她抱起妮妮時原指望黃成能看在女兒的份上留她。在門口她稍微遲疑了片刻,黃成扔下報紙朝她們走過來,不是拉她,而是一把拉開門,把她們母女倆“扔”了出去。暗紅色貼著“福”字的防盜門在她們身后“砰”地關上,她才意識到自己連門鑰匙都沒拿。
門外妮妮卻睜著雙毛茸茸的眼睛望著她,脆聲說:“媽媽,超市看看!”她越大越喜歡到外面去,去小公園,去超市,去別人家,去“看看”。她是她們中唯一巴不得出門的一個。
高飛對黃成一向寬容,這是她的第二次婚姻,而黃成還是未婚身份。結婚以來無論是經濟還是其他方面她都盡量讓著他,如果有矛盾也一味死忍,她對自己說不能再離婚了,是好是賴也要咬牙努力過下去。顯然,這一次她的忍耐“不在服務區”。
第一次婚姻怪她不夠慎重,找的是外科號稱“一支梨花壓海棠,玉樹臨風,瀟灑倜儻”的歐陽錦程。歐陽相貌出眾,才華橫溢,手術做得干凈利落,在外科是秦主任的理想接班人。他們僅僅生活了一年。歐陽婚后和婚前沒有什么改變,外面姐姐妹妹的關系錯綜復雜。
結束了第一次婚姻后,秦主任給她介紹了大她七歲的部門經理黃成。黃成因為性格孤僻從沒有談過戀愛,他們見了四次面就算是定下了婚事,四次會面黃成說的話不超過兩百字,最長的一句是:“我該結婚了,你的意思呢?”黃成和歐陽是兩個極端。歐陽才比宋玉貌比潘安,黃成長得如刀削斧砍,刀是鈍刀,斧是銹斧;歐陽的父母在外地,他很少見面,過年過節也只是象征性問候一下,定時寄錢,黃成喜歡和家人呆在一起,恨不能半分鐘都不分開?;诜N種表象,高飛憑簡單的邏輯推理這一次婚姻會比前次成功。
“打算住哪里呢?”沈心看到高飛一臉的討好,愕然道,“我這里?”
沈心小小的單身宿舍被一張單人床和幾件簡單家具塞得滿滿騰騰的,如何再容下一大一小兩個人呢?倒是妮妮自來熟,快快樂樂地爬上床玩起了枕頭和鬧鐘。
高飛無奈地說:“我實在沒地方去,明天一找地方就走的。”
沈心囁喏著:“你不嫌棄的話就住這里吧,我們倆不用講究那么多?!闭f實在,沈心對高飛的兩次婚姻都不贊同,尤其是對她和歐陽。一個男人長得細皮嫩肉本身就是件莫名其妙的事,何況歐陽的緋聞從沒斷過。只要把他往人堆里一放,除了蒼蠅以外絕對還能引起兩個以上異性的關注。也不能怪他,現在的女孩多大膽哪,見面就敢要求男孩陪吃陪玩,要電話要QQ要EMAIL。歐陽來者不拒,熱情接待。高飛沒少生悶氣。高飛和黃成的婚姻她也不看好,沈心認為他有極深的“戀母情結”,根本不適合婚姻生活。托她的烏鴉嘴,高飛和黃成結婚半年后就分床而眠,但鬧出現在這樣的狀況她始料未及。
沈心認為女人一旦戀愛智商都會急轉直下,她之前交往了三年的對象是一個小她五歲的交警,年齡和身份的差異都很成問題。雙方家里當然如臨大敵,極力反對,三姑六婆輪番說教、謾罵,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他們之間充分體現了物理原理中的“阻力越大,動力越大”,山無陵,天地合,也不與君絕。眼見大家殺之不絕驅之不散,手段用盡后漸漸接受了現實,水到渠成時沈心卻單方宣布放棄,毅然嫁給追求了她半年的青年畫家。
高飛心身俱疲,倒在床上就睡著了。她睡得不安穩,夢里還在給17床上呼吸機。17床是第三次住院了,他其實很壯實,喜歡放聲大笑,平日喜歡把酒當茶,沒有酒友沒有菜也能獨自一人喝一斤半紅星高粱。高飛告訴他再不能喝了,胃出血是小,肝壞掉了就麻煩了。17床紅著臉連聲保證再也不喝了。結果讓高飛查到他在暖水瓶里藏酒,酒是70度的純谷酒,只比消毒用的酒精低五度,是他那個百依百順的老婆給偷偷帶進來的。夢里她一面搶救17床一面苦口婆心勸他戒酒。17床苦笑著:高大夫,要戒了酒……那還不如死了哦。醒來她聞到一股香氣,不是酒香,而是米飯細細的甜香、大蔥的濃香、小白菜的清香混合在一起的奇特香氣。一旁沈心正帶著妮妮玩電動汽車。電動車是她在高飛睡著時帶妮妮出去買的,沈心玩得比妮妮還要投入,不時大呼小叫。妮妮仿佛覺得她比電動車還要好玩,張著小嘴望著她傻笑,小巴掌拍得“啪啪”響。見她醒了沈心好脾氣地說:“你睡得可真夠沉的,我叫了你兩次你都沒醒?!?/p>
高飛突然覺得肚子餓得不行,想想早飯還沒吃呢,桌上的飯菜立刻變得不可抗拒。她幾乎是“撲”到小飯桌前,狼吞虎咽地吃光了所有的食物。沈心的廚藝沒的說,即使在簡陋的單身宿舍里,就著一口小鐵鍋和一只電爐,她也能在短時間里煎炒烹炸制作出色香味俱全的四個菜。高飛佩服得不行,她在烹飪上面純屬弱智,只會簡單的下面條和炒河粉。
“幼兒園我已經聯系好了?!鄙蛐妮p描淡寫,這消息讓高飛驚喜莫名。來沈心這里前她嘗試找過幼兒園,都是失望而歸。一所省級示范幼兒園每月收費高達八百,她沒敢細瞧趕緊走掉了;好容易找到一所收費低廉的私立幼兒園,那么簡陋的房屋設施,她去的時候正是休息時間,斑駁的欄桿上擠滿一臉臟相的小孩,看上去就像停在電線桿上的一排烏鴉。幾乎所有幼兒園只收兩歲半以上的孩子,妮妮還不夠入園條件。沈心出去買玩具時經過交管局的自辦幼兒園,一打聽里面設有專門收兩歲以下孩子的寶寶班,收費合理,老師配置也不錯,條件是只收本單位職工的孩子。
“一點都不用擔心,都給你聯系好了,你只需找管人事的蓋個章就行了?!鄙蛐妮p描淡寫。
高飛覺得沈心是標準的“入得廚房,出得廳堂”,她不禁感嘆道:“如果你是個男的我就嫁給你?!?/p>
幼兒園是解決了,高飛卻輕松不起來。倒班帶孩子不方便,早上送晚上接都成問題,而且現在科室里正是缺人的時候,唯一不倒班的只有沈心和主任。沈心是從開年就退出了倒班,開刀后她的身體一直沒恢復過來,三天兩頭生病,經常臨時找人替班。
“你直接去找老板說說?”沈心提示她。大外科的主任姓秦,大家習慣叫他“老板”——老板著一張臉。副院長的不二人選。秦主任和內科高主任關系深厚,高飛進內科還是秦主任幫忙一手安排的呢,打個招呼應該是管用的。秦主任從高飛一進醫院起就很看重她,但凡他做大手術都會安排高飛做助手。下了班還隔三岔五叫她去家里吃餃子。高飛離婚后為避開歐陽就執意離開了外科,秦主任很痛心,覺得她感情用事自毀前程,平常碰到了也少有和她打招呼的意思。高飛想自己可開不了這個口。
“我和你輪流接孩子吧?!鄙蛐耐φ塘x,高飛感動得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睡了嗎?”高飛睡在地上,輾轉反側。
“嗯?”沈心也睜著眼睛。
“你為什么不離婚?”高飛問。
沈心半天才悶聲說:“我好端端的一個人嫁給他,現在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離婚了找誰去?他倒是多的是女學生等著嫁呢,我才不離婚,耗死他!我倒奇怪,你呢?好手好腳的,你為什么不離開他?”
“孩子太小了?!备唢w長嘆了一聲。她懷妮妮的時候沒少吃苦,因為輸卵管堵塞做了半年的通液治療,那種滋味比死還難受。好容易懷了孩子,她的反應比一般人都強烈,吐個沒完,經常是一邊趕班車一邊狂吐,弄得大街上的人對她紛紛掩面捂鼻而過。
第二天高飛帶著妮妮去辦入園手續。其實沈心托的“熟人”就是沈心的前男友小交警。他客氣地接待了高飛。小交警細巧的臉看上去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說話做事都很斯文得體。原先他和沈心好的時候總到單位接她,他獨自站在醫院大門口的樟樹底下,身上的制服大了一碼。一有人盯他看他就臉紅。幾年不見他的臉皮厚了些,帶著高飛滿世界找人幫忙,高飛發現其實他的人頭也不熟,但他把煙一遞就和人家稱兄道弟,人家給他白眼他也像沒看見,死皮賴臉地跟著人家喊哥,愣是把要緊的章子給蓋上了。倒是高飛多年都無半點長進,別人多問兩句就答不上話了,全靠著小交警的周旋,妮妮才得以成功混進幼兒園。
兩歲的妮妮對身邊的巨大變化全無所知,對幼兒園的一切都懵懵懂懂。幼兒園的老師很適時地拿出了好多玩具,妮妮大大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她幾乎忘記了媽媽,自己坐到地上饒有興致地玩了起來,興奮得小臉通紅。
“小孩子的適應力很強的,別擔心,放心交給我們好了!”幼兒園園長一看就是個精明強干的女人,臉上的妝容恰到好處,頭發更是盤得紋絲不亂,“不要覺得把孩子放到幼兒園就是吃苦,現在的小孩子,蜜水里泡大的,哪里吃過苦?家長必須要有讓小孩吃苦的決心,孩子越小上幼兒園越好,為什么呢?適應力強啊,以后融入社會就容易多了!”她笑瞇瞇的,口氣堅決,不時伴以一兩個有力的手勢,叫人不知不覺就信賴了她。
黃成打來電話說我們離婚吧。
高飛雖然潛意識里有預感,但聽他說出“離婚”二字還是覺得突兀,沒答復就慌忙掛了機,他再打來,她就索性關機不接他的電話。結果下午黃成突然出現在她的辦公室,把離婚協議用力拍到她的辦公桌上,甩了一句:“等你簽字!”他垮著張臉,一旁的護士趕緊都躲得不見影了。高飛抬頭看著他,發現他的臉上還留有青紫的痕跡。高飛覺得疑惑,黃成打她的時候她還手了嗎?看上去他可傷得不輕,原來她只是看上去文弱,其實也不是好惹的主。
高飛拿起協議書一看,頓時啞然,孩子歸她,他和孩子劃清界限,房子存款都歸他。豈有此理,房子的首付她還出了一半呢!她一把抓起揉成一團,氣得渾身發抖。她怎么也沒想到他會反應這樣激烈、這樣沒風度。其實他們之間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每個婚姻都有矛盾,每對夫妻都會吵架,難道離婚就能解決所有的問題?原先兩人在一起租房的日子雖然辛苦但落得自在,一起買菜分工做飯,吃了飯猜拳洗碗,睡覺前一起打電腦游戲,那時候他們過得無憂無慮。一切就壞在買了新房。
沈心冷眼旁觀,問她,都找上門來了你真舍不得他嗎?
高飛沒吭聲。黃成還在氣頭上,等他氣生完了就會接她回去。黃成就是這么個脾氣,生起氣來六親不認,但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沈心說,你對他下手夠狠的,我剛才在走廊里碰到他,他走路都有點瘸。我最恨男人打女人,你干得好!
拖了兩天,黃成沒再來電話提離婚的事了,高飛一打聽原來是黃成出差去了,她趕緊跑回那個“家”去取妮妮的東西。去之前她打電話給了公公,公公說你來拿吧,這幾天要變天別凍壞了小家伙。公公一直對她還算可以,不像婆婆心窄。
高飛在樓下按了半天鈴都沒有人理會,正納罕間,聽得“嗵”的一聲,一個舊蛇皮袋從天而降,差一點就砸到她了,定睛一瞧袋子里正是她和妮妮的衣物。不用說,是婆婆扔的。高飛不禁莞爾,她想起自己和歐陽離婚的時候就是把歐陽的私人用品打包扔到垃圾桶,歷史重現。
夏日的陽光像層厚厚的殼,高飛提著一大包的東西在路上走得揮汗如雨。收破爛的李師傅遠遠留意到她手里的袋子,還以為生意來了,滿臉皺紋都燦爛起來。她尷尬地低頭大步走開。
晚上去幼兒園接妮妮,高飛兩眼都直了,一早換上的白底碎花裙子,已經分辨不出原來的顏色,胸前掛著的粉紅手帕皺巴巴地像老頭的臉。倒是妮妮的臉上紅撲撲的,看見媽媽開心得咯咯直叫。高飛端詳著其他的孩子,無一例外都是極其臟相的,心中算是勉強找到了平衡。她忽然聰明起來,掉頭去商店買了提進口水果送給幼兒園老師,第二天妮妮的衣服就順眼多了。
一上班接到科主任的通知,內科有個去上海進修的名額。這個進修機會是高飛一直夢寐以求的,但進修時間接近兩個月,以她目前這種狀況怎么走得開,兩歲的妮妮怎么辦?
秦主任在電梯里碰到她,難得地開口問起進修的事,知道她去不了表示很惋惜,說是機會難得,有什么困難不能克服的呢?年輕人,不要怕苦。
高飛不愿告訴秦主任自己目前的狀況,只覺得心里堵得慌,回到辦公室端起茶缸就咕咚咕咚喝了半杯冷水。沈心瞥了眼她發青的臉色,細聲細氣地說:“……你放心去吧,我來給你頂班……”高飛一愣,知道沈心念及自己扛了17床的事而投桃報李。高飛帶著復雜的心情打電話給高主任爭取進修機會。
晚上沈心不知打哪兒得到的消息,外科選派進修的醫生是高飛的前夫歐陽錦程,她頓時表情怪異:“也就是說,你可以和歐陽帥哥鴛夢重溫、雙宿雙飛了?”
說真的,高飛被嚇了一跳,她怎么也想不到歐陽錦程和她一同去上海進修,而且整個醫院一共五個進修名額,偏偏只她和歐陽去的是同一所醫院,這下有得讓人嚼舌根的了。
歐陽和高飛戀愛的時候沈心就沒少說過歐陽的壞話,因為那些亂七八糟的緋聞,因為他屬于“可耐可耐,人見人愛”那種類型,因為她覺得歐陽和高飛純粹是“玩”。讓她大跌眼鏡的是盡管高飛面對的強敵不少,一路PK下來,最后他們倆竟然終成正果,沈心以缺席婚禮來明確表示自己的態度。一年后高飛離婚,兩人喝掉了一整瓶五糧液,高飛對著江水喊啞了喉嚨來慶賀結束這一段不該發生的錯誤。
“如果比起黃成,歐陽這個人還算不錯的,做得一手上海菜,出門在外也很會照顧女性的。你是瓜田選瓜,越選越差?!鄙蛐乃崃锪锏卣f。高飛心想歐陽經歷過、照顧過的女人巨多,“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繡花針”,熟能生巧,經驗使然。
高飛心里放不下妮妮,兩個月就是六十天,一百四十四個小時。妮妮還這么小,沈心一個人如何也帶不了的,更何況她自己還是半個病人呢,有時候看她上樓都喘得跟老慢支病人似的,她可怎么帶孩子?左思右想,高飛給黃成打了個電話。黃成心里其實蠻疼女兒的,她斷定黃成絕不會坐視不管,能把妮妮托付給公公婆婆那是最可靠不過了。黃成人在外面應酬,電話那邊吵得很。他知道高飛的意思后,說:“我正忙著,你這樣的事去和我媽商量!對了,協議簽了沒?”高飛二話不說,趕緊撂下了電話。
高飛和婆婆的關系一直處得僵硬,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打過去,還好電話是公公接的。公公人比較和善,滿口答應說沒問題,不就是兩個月嗎?放心好了。高飛在電話里連聲感謝。
沈心一面作SPA一面點評說:“不錯,你做人還不算太失敗,有你公公婆婆幫忙撐著,你就放心去死灰復燃吧,回來利利索索扔了黃成?!鄙蛐牡哪樕弦荒晁募静皇情L痘就是過敏,大多數時候她都在敷面膜,搞得高飛覺得自己每天面對的是《大內密探007》里的無面人。
高飛說你要死啊開這種玩笑,歐陽錦程是什么人?男狐貍精、萬人迷,我可玩不轉。當年我是年幼無知,被美色所迷,現在是借我十七個膽我也不敢?!盁o面人”插嘴說,不怕,現在是男色時代,你要珍惜機會好好享受。兩人開著玩笑間高飛的手機響,公公在電話里期期艾艾地說他和老伴馬上要出去旅游,估計是沒辦法帶妮妮了,要她自己“設法克服”一下。
掛了電話妮妮天真地問:“奶奶嗎?我要和奶奶講電話?!备唢w一臉沮喪,沒好氣地說:“你奶奶死了!”妮妮一聽頓時驚恐萬狀,放聲大哭起來。高飛越發的心煩,劈手就打。沈心顧不得臉上的膜,一把抱起妮妮,說高飛你發神經可別拿孩子撒氣。
高飛氣呼呼地說:“他們明擺著是故意刁難我!”婆婆是北方人,把兒子一向看成了天,兒子聲稱殺人她就幫忙拿刀的那種類型。高飛說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女人,連自己的孫女也不認了。
沈心冷冷說:“怪不得別人,還是你做人失敗。”一句話噎得高飛白眼直翻。高飛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氣得沖沈心直嚷嚷,沈心不理她哄著妮妮去睡了。
高飛四處打電話聯絡全托幼兒園,人家一聽小孩不到三歲都勸她別動這個念頭,整一個害性命。她想實在不行就把孩子抱到黃成單位去,難不成他還把自己的孩子扔出來?這個念頭也就是偶一浮現而已,她是斷斷做不出這樣的事的。
臨到出發前一天她還在一籌莫展,沈心看不慣她的心急如焚,告訴她,不要緊,妮妮她來管。
高飛半信半疑:“那你上夜班的時候呢?”
“山人自有妙計。”沈心卻是胸有成竹,原來她在高飛四處求救兵的時候給她的交警打了個電話,讓對方幫忙照顧孩子。
“他絕對沒問題,幼兒園就在他的單位,他隨時可以接,很方便的?!?/p>
高飛望著沈心一個勁發呆,她現在體會到什么是“做人失敗”的反義詞了。
她和沈心是完全不一樣的人。高飛是在母親的嚴格管教下長大的,歐陽之前從沒結交過異性朋友。高考那年倒是有個膽大的男同學每天到她的樓下吹口哨,她一聽到口哨就閃了魂一樣飛奔下樓,兩人站在昏暗的路燈底下天南海北地胡扯一氣,那算是愛嗎?她不知道,功課的壓力太大,同學間的競爭日趨白熱化,友誼灰飛煙滅,她只想找個出口換口氣。但母親發現后掄起椅子向她砸了過來,她還來不及辯解,左腿當時骨折,她是拄著拐杖進的考場。上大學的時候開新生歡迎晚會,舞曲響起的時候她驚恐地發現一個男生站在她面前,向她伸出手來邀請她,她嚇壞了。盡管母親并不在身邊,她卻恐懼得頭都沒敢抬,對方的一雙匡威的球鞋筆直地停在她面前很久很久,她的頭恨不能埋到地底下,莫名地心疼起來。她內心的恐懼感無限放大。
歐陽錦程是她在母親去世后正面接觸的第一個男性,他給她的是全新的生活,因為他,她才了解自己所住的城市之大——他騎車帶著她幾乎跑遍了武漢三鎮。她知道母親在世的話他們恐怕不會結婚,母親習慣地排斥出現在她身邊的所有男性,她把他們都看成高國慶的化身。母親的名言是:男人靠得住,母豬會上樹。高飛太想有個家了,習慣了歐陽帶給她的陽光、溫暖。她迷糊了,竟然和他成了家。歐陽的生活是與她完全不同的。他的電話不斷,找他的全是女性。她們公然當著她的面邀請他出去唱歌,要他教她們跳舞。她們香噴噴、活潑動人。而他以為自己是大眾偶像,從不知道“不”字怎么寫怎么說。高飛完全清醒過來,她和他不是一路人,人家是鮮花滿地的陽關道,她是凄風冷雨的獨木橋,她快刀斬亂麻地離了婚。第二次婚姻她是非常審慎的,黃成長得差強人意(正合她心),家庭觀念強,除了工作就呆在家里(和歐陽正好相反)。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兩次完全不同的婚姻,結局竟會一樣慘淡,她總是過得跌跌撞撞。
也許沈心說得對,她做人很失敗。
一上火車高飛開始擔憂:沈心還記得多少她的囑咐?比如妮妮不能喝冷的牛奶,比如妮妮晚上愛蹬被子。臨走的前一天高飛把妮妮從幼兒園接回家,不知道如何對她解釋自己要離開一段時間,想了又想,她說:“妮妮,我們來玩捉迷藏吧?”
妮妮拍著小手歡呼:“我喜歡捉迷藏!”
高飛躲,妮妮找。高飛開始都躲在顯眼的地方,漸漸就躲到妮妮找不到的地方去,妮妮急得滿屋子亂轉嘰哇亂叫,等到高飛從某個角落里出其不意地蹦出來,妮妮樂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妮妮,”她親親女兒紅彤彤的小蘋果臉,“媽媽過幾天還要和你捉迷藏,時間會久一點喲!”也不知道妮妮明白沒有,到時候找不到媽媽,她會哭成個淚人嗎?
“吃蘋果吃蘋果?!睔W陽一臉熱情地把削好了皮的蘋果遞給她,他的右手上包著塊紗布,蘋果削得很粗糙。她拒絕后他就小心地切成塊再度給她,她裝沒看見,他放下蘋果去剝香蕉。真是見鬼!他為什么總是情緒飽滿,什么也不擔心什么都不在乎。他們離婚的第二天歐陽還一如既往幫她去食堂打飯,飯菜搭配正合她的意,細心地替她把胃藥分裝在小盒子里,不厭其煩地囑咐:妹妹,變天了多加件衣服。她忍無可忍地沖他大喊,不要你管我,滾滾滾!他一臉的不介意,只當她是耍孩子脾氣,好像他們的離婚全是她一人挑起,他不過是順從,一切與他無關。不了解的人根本不知道他們已經離婚了。正是因為這個高飛才堅決離開了外科,她不想和這個人再有任何形式的接觸。
她突然間情緒低落,無言地返回上鋪睡覺。
睡了不知道多久,歐陽拉她的衣袖把她驚醒了,她眼睛沒睜:“到了嗎?”
歐陽笑著搖搖頭,指著車窗定要她看,原來是外面下雨了。火車正經過金華,煙雨氤氳,仿佛人間仙境。她不是他,沒有看風景的那份心情,掉頭繼續睡。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火車上的時光真是難挨。睡了一覺又一覺,人卻似變得浮腫了??纯磿r間,才過了五個小時。
在高飛睡覺的時間段里,歐陽已經結識了上下鋪的其他旅客,和人家聊得熱火朝天,把幾個年輕女孩逗得前仰后合。歐陽出門的準備很充分,不僅帶了mp3、雜志、水果,還從拎包里取出兩副撲克和大家打起雙升,牌局吸引了整個車廂的旅客前來觀戰。他瞥見她睡眼惺忪地坐起來,就硬把牌塞到她手里。高飛素來不愛打牌的,因為窮極無聊,難得地和一幫天南地北的人坐在一起。她上手快,手氣奇好,竟然要什么來什么。歐陽和她對家,雙方配合得得心應手。這樣一來,時間倒是過得容易些了,快到站的時候,幾個牌友都有些依依不舍了,尤其是那幾個女孩子,眼圈都紅了。男狐貍精!高飛嗤之以鼻。
上午十點準時到達上海南站,撲面就是“儂”、“阿拉”、“伊”的上海話,一句句脆生生的如同新鮮的青豆。高飛興奮起來,一句都聽不懂,搞了半天那些笑臉相迎的都是推銷假發票的。她驚奇地發現歐陽很有語言天賦,不僅聽得懂,還能和人家對話,用上海普通話問賣火車時刻表的阿婆巴士站怎么走。高飛從來不知道他還有如此天分,在旁邊一臉的佩服、一臉的敬仰。估摸著他是什么時候認識了上海的女友吧。
前來接站的人手機聯系不上,高飛建議兩人先去吃點什么,她覺得車站附近就不必考慮了,又貴又不衛生,建議兩人坐巴士到肯德基去吃洋垃圾。她的手機沒電了,候餐的時候借歐陽的手機用了一下就隨手擱在餐桌上,吃到一半時候歐陽手機竟不翼而飛,高飛立刻變了臉色,十分自責。歐陽卻頗樂觀,說手機是三年前買的,好幾個數字鍵都出了問題,屏幕壞掉一半,目前接電話還行,其他功能都萎縮掉了,丟得好,誰偷誰倒霉。高飛居然被他說得笑了起來。
歐陽在醫院是醫生中的另類,據傳他在北京上學的時候是不用心就能永遠得第一的那種人,畢業晚會上大跳街舞的那種人,被女生愛戴尖叫經常打架鬧事的那種人。在醫院里他每天頂著韓國明星般的長發在走廊里招搖過市。與他的時髦發型同樣惹人爭議的是他和女孩們的關系太過隨意,不時有兩個女孩為他大打出手的緋聞。
兩人在招待所里一安頓下來,歐陽就不見了(八成是到哪里去招蜂引蝶去了)。高飛獨自到樓下去吃了盒飯,隨意逛逛,上海的街道好窄,仰頭看天覺得天空都是窄的。因為不懂方言,“四塊”和“十塊”都分辨不了,付錢的時候她和人起了爭執。賣臭豆腐的婆婆把她給的錢硬塞給她,卻又不讓她走,兩人各說各話,阿婆臉漲得通紅,高飛給弄得抓耳撓腮、大汗淋漓。
“她是要你換張錢,她嫌這張太破了。”歐陽錦程咬著一只蘋果走過來說。高飛半信半疑。歐陽替她付了錢,用上海話和婆婆聊了幾句,婆婆樂呵呵地拍拍他的臉,這個動作親昵得有吃豆腐的嫌疑。高飛心想男人長得好也是本錢啊,大小通吃,老少咸宜,可惜對她來說歐陽是塊經歷豐富的臭豆腐。
臭豆腐不錯,外脆里嫩,蘸上點辣醬和甜面醬,很好吃。歐陽看著她吃,提醒她:“不要沾到衣服上了……你看你……”他細心地用紙巾幫她把衣服上的辣醬去掉。作為一個外科醫生,他的手法合乎標準地細膩。高飛猛退了一步,一把打開他的手,警惕地看著他。歐陽一臉的尷尬與無趣。
第一眼見到歐陽時她還是實習生,當時歐陽是外科最年輕的主治醫生。在一群全副武裝的醫生護士中他格外引人注目,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炯炯有神。他做的一例左下肢切除手術,一柄小小的柳葉刀在他手中寒光閃爍,在二十分鐘以內他干凈利索地卸掉一條大腿,讓剛進院的這幫菜鳥看得心驚肉跳。手術完畢他摘下口罩露出他清秀的臉,周圍頓時一片唏噓。在這些實習生的眼中歐陽好像神一樣給膜拜著,每天看到他一眼也是好的,空氣都會因此變得新鮮。
一天中午在醫院食堂里,高飛她們這批實習生正在吃飯,歐陽大步走過來,一屁股坐在她對面,把一缸紅燒肉都倒到她的飯盒里。高飛莫名其妙,歐陽說:“吃吧,你看你渾身上下皮包骨頭!”他徑自用餐巾紙擦掉她嘴角的油漬。旁邊一干人都笑吟吟地看著高飛,眼神中五味雜陳。他是在追求她么?高飛登時鬧了個大紅臉,她是從來沒有一點戀愛經驗的,一味只知道死低著頭,手腳都找不到地方放。
歐陽是一個典型的盲目樂觀主義者,見誰都是滿口溢美之詞,高飛開始聽著還很受用,時間長了他一說話她就渾身雞皮疙瘩。他對高飛報以“清純、脫俗”的評價,初時高飛聽了喜不自勝,時間長了,什么“天然去雕飾、美輪美奐、高雅”……聽得高飛都沒地洞去鉆。誰說人人喜歡戴高帽子,看那帽子壓不壓得死你。
這樣的一個人,卻是她的初戀。
高飛在上海的進修顯然不順利,帶她的是一位全國著名的消化系統專家,出了名的嚴厲。他的口音尖細,明顯帶著上海腔,高飛幾乎一句都聽不懂。最可怕的是與年紀大的病人交流,他們的口音如同外語,連比帶畫半天她還是一臉茫然,被病人戲稱為“呆鵝”。
她進修內窺鏡,一根光導纖維管子,從咽部經食道下入胃腸,一頭有鏡子,可以折射出胃腸道內表面的情況。經過一個禮拜的觀摩學習,導師示意她給一個懷疑上消化道出血的病人下胃鏡。她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操作著,鏡子順利下行,導師在一旁把關:“好,再轉一下,好!進入十二指腸!” 她把眼睛緊貼在窺鏡的這一端,緊張地觀察著腸粘膜……忽然,一條白色蛔蟲蜿蜒游來,搖晃著尖尖的腦袋,感覺上要經過管子鉆進她的眼睛!她頓時驚叫一聲,差點扔了鏡子。還好,她導師手疾眼快,一把持住了窺鏡,進而斥責她:“真是沒素質!一條蛔蟲嚇成這樣!”就這句呵斥是她聽得最真切的一句本地話。
導師顯然對她的印象深刻,第二天查房直接點名:“高大夫,你認為這種情形下用多少劑量的西地蘭呢?”
高飛對上海話是又愛又怕,聽在耳里脆崩崩的,但腦子里卻是糊涂成一鍋米湯。她身子繃得緊緊的,結巴起來:“5、5、5g,”看到大家滿臉的嚴峻,她一個激靈趕緊更正,“不,是5mg!”
“抱歉,時間已經過了30秒,照此速度,病人已經死亡?!睂熑酉乱痪湓掁D身就走,其他的人面無表情地看了看她,全都一言不發。
高飛嘆了口氣,轉向病人,正預備補充病歷,老太太滿臉蔑視,一臉的官司,居然來了一句:“儂不要把我當小白鼠啊,換個醫生給我看?!?/p>
高飛用吃飯的空隙給沈心打電話問妮妮的情況。沈心剛剛下夜班在補覺,聲音倦怠。她告訴高飛昨天妮妮要媽媽,后來沈心買了個超大的芭比娃娃,妮妮就破涕為笑,玩到很晚才睡。高飛聽了心情大好起來,想必妮妮和她還是不夠親的緣故,不見了媽媽也不至于太過傷心,又千叮嚀萬囑咐了一番才戀戀不舍地掛機。
剛掛機一個電話就打進來,號碼是陌生的,一個很專橫的女聲指名要找歐陽錦程。歐陽來接電話,頓時眉開眼笑。高飛雖然不悅他將自己的號碼自作主張給了別人,但一想他的手機是因自己而丟,也就平息了怒氣,盡心盡力做了雙方的通訊員。但歐陽的女友好像不止一個(也許她多心),有的極客氣,有的驕橫,歐陽對她們無一例外地纏綿周到。稍微留心一下,發現有個女子來電話的次數最多,也沒什么固定時段,聲音甜膩溫柔,高飛就對歐陽說你這個女朋友是播音員吧,聲音真好聽。歐陽笑起來,說你猜對了一半,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女性朋友。
不消說,這是他的慣用伎倆,他們當初的離婚原因就是這些“女性朋友”。她們可不管他結沒結婚,想找他就上門,一個個鶯歌燕舞、香氣撲鼻,弄得高飛神經兮兮,緊張莫名。結婚周年那天她得知自己懷孕,心情復雜地想等他回來好好談談,但那天晚上歐陽竟徹夜未歸。凌晨他開門進來,一夜未眠的她決然提出了離婚。記得他當時說:“你講點道理成不成?”他的道理就是那些不過是“女性朋友”,他和她們“沒什么”。
在眾多來電的女孩中,說話最不客氣的是歐陽那位叫“燕子”的“女性朋友”,電話想來就來,想掛就掛。一次歐陽在手術臺上不便傳話,高飛剛同她解釋一句,對方就“砰”地掛機,再次來電話也直截了當:“找歐陽錦程!”連“請”、“謝謝”都沒有。
高飛暗生悶氣,心里盼歐陽趕緊買個手機,但歐陽似乎對此沒有任何計劃,高飛就經常關機,開機的時候也盡量交給歐陽保管,省得自己受冤枉氣。歐陽有所察覺,問是不是燕子有什么地方得罪她了。高飛本想好好控訴對方,但細一想人家的感情比和自己密切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三緘其口。歐陽心里有數,對她解釋說燕子是獨生女,很嬌慣,但心地不壞。
高飛忍不住多嘴說:“這個世界上殺人放火的畢竟是少數,嬌慣沒錯,缺乏教養就要不得了?!痹捯怀隹跉W陽的臉色就變了,高飛知道自己失言,后悔不迭,兩人的關系就此冷淡多了。歐陽第二天不聲不響就去配了個新手機,徹底免了她的苦役。
高飛再次打電話的時候沈心大聲說:“才過幾天啊!你不相信我怎么的,你的小妮和我好著呢,等你回來她可不認你了啊!”沈心大聲笑著,高飛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其實以前對妮妮也沒這么依戀,那時候都是婆婆帶,帶得好不好不說,沒讓高飛操什么心,自己沒日沒夜地帶了幾天,操心吃操心喝,雖然累,但心里牽掛得不行。
倒是黃成的電話打消了她的平靜:“你是怎么當媽的?妮妮住院了!”原來妮妮在高飛離開后一直哭鬧,幾乎沒停過,沈心想盡了辦法,買玩具,帶她去游樂場,都不管用。妮妮哭得嗓子啞了,喉嚨化膿,高燒不退,已經住院三天。沈心剛開始準備給高飛打電話,但高飛那段時間總是關機(全賴歐陽),沈心考慮到高飛工作忙,就索性瞞著。還是從海南回來的婆婆放心不下偷偷去看望才得知的。
高飛一聽這消息心火上升,一晚上兩邊嘴角都爛了,眼睛紅得像兔子。她早晨和院方打了個招呼就籌劃著買火車票回家,歐陽請了半天的假前來送行。歐陽還特地買了上海的小零食什么薰青豆之類的給她路上吃。他像是小孩子一樣給她展示新買的芡實糕,糕是現做、現切、現裝盒的,隔著包裝都聞得到撲鼻的香氣。
高飛手捧著他買來的一大堆吃的忽然開始哭起來,她哭得像個孩子一樣。她恨自己差勁,什么也做不好,什么都是錯,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她第一次體會到語文書上“悲痛欲絕”是什么意思,當著歐陽的面她把離婚時該流沒流的淚都流了。
歐陽等她哭夠了,遞上紙巾,勸慰說:“孩子不會有事的?!彼磻T了高飛風風火火的樣子,離婚的時候她都沒掉過一滴眼淚,神情堅毅宛如自由女神。這樣的涕淚交流讓他感到驚惶,他想說笑幾句讓她笑起來,又生怕弄巧成拙。
高飛哭夠了,三把兩把擦了眼淚,“忽”地站起來,膝蓋上放的東西來不及收拾撒了一地。歐陽趕緊拉住她:“坐會兒吧,離發車還早著呢?!?/p>
高飛漲紅著臉:“我去退票,不回去了。”歐陽看看她,點點頭:“我去幫你退。”他接過她的車票就走了。高飛看著他的背影倒一陣發愣,他為什么不阻止她?為什么不責怪她不是個好母親?他對她的做法總是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也許因為他們現在的距離不過是比朋友遠一點,比陌生人近一點,這樣的距離剛剛好。
曾經他們也曾對對方大吼大叫過,說過很多傷感情的話,也許是當時他們間的距離太近了,近到以為可以盡情嘲笑對方,近到可以完全忽視對方?
接下來的進修高飛就像指導醫師的跟班,亦步亦趨,手中的筆記記得飛快,眼睛瞪得溜圓,好像要將對方一口吃下去似的。中午吃飯的時候也在看筆記,口音不清楚的地方勾出來第二天再向教授請教。導師的上??谝舻钠胀ㄔ捯膊荒敲措y懂了。
“我和燕子分手了?!睔W陽一屁股坐到她身邊的座位上,像匯報工作那樣大聲說。高飛的飯盒都快空了,他的食物卻一口沒動。高飛小心地觀察他的臉色,心說不是女性朋友嗎,何來分手?可見是胡扯。但她是個不會在恰當的時候說出恰當話的人,覺得保持沉默更好。歐陽苦笑:“昨天她在電話里一直哭,哭得很傷心……”他嘮叨的時候也挺溫柔的,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那么,你傷心嗎?”高飛忍不住直截了當地問,她覺得感情方面自己是不好給出什么建議的,她自己本身就很弱智。
歐陽坦率地說:“其實并不怎么傷心,我對女孩都挺好的,所以分手的時候都不難過,因為捫心自問沒有對不起別人的地方?!?/p>
“那你根本就不愛她。”高飛武斷地說。
“你這樣認為?那你離開我的時候傷心嗎?”歐陽突然反問。高飛心里猛地抽痛起來,當然難過!她曾經背著人哭了無數次,但傷心難過有用嗎,能挽回他們之間的感情嗎?
她板著臉:“不傷心,還挺高興的。”
歐陽反擊:“那你根本不愛我?!备唢w笑了起來,是“曾經”愛過,或者她曾經“以為”自己愛過。父親離開后(說拋棄也許更適合)她和母親一直相依為命。母親對她期望過高,作業不完成會被罰餓飯,回家遲了會罰站,和男孩搭訕會挨耳光。母親去世后她長舒了一口氣,對自己說再不要做那樣的高飛,要學會做自己喜歡的事。這個時候遇到的歐陽,他的熱情、他的笑臉都讓她有種久違的溫暖,她是個在冬季里呆得時間太長的孩子,迷戀每寸陽光。她全身心地投入,每天一醒來就會想起他,等著他下班,牽手的時候幸福得要死,以為那就是一生一世。
但愛實在是太短暫了,她發現其實自己一點都不了解他,在他開心的背后,在他的陽光背面,有著什么東西是她沒能看見的。她試著了解他、靠近他,結果發現兩人越來越遠。離婚后她表面上比原來開朗多了,但她對生活的操縱能力是很弱智的,待人接物也不夠圓滑世故,和人相處還是帶著恐懼。這方面歐陽與她恰恰相反。從始至終他們都不是同一條道上的人。
她懷疑這世界上真的有愛。大多數的人難道不是在尋找著可以規劃人生的生意伙伴嗎?
“嗨,別那么傷感?!睔W陽拍拍她的肩膀,他的用力之大嚇了她一跳,歐陽大聲說,“別垮著臉好像個怨婦似地。”他的笑容燦爛,讓人覺得有點沒心沒肺的。他的父母是非常相愛的一對,每天父親都會早早起床給母親做疙瘩湯,做好了,母親才會在父親的三催四請下起床。每天晚上兩人都手牽手出去散步,恩愛得不行,讓人艷羨。他是不會懂得她的痛苦的。
“你的上海話在哪里學的?”這是高飛最感興趣的,她不記得他到過上海,也不記得他與上海有任何的聯系。歐陽無所謂地笑笑:“跟著電視學的?!彼偸切呛堑?,沒有陰影沒有負擔的樣子。世界就是這樣的不公平,同樣的宇宙中,有的地方一生陽光普照,有的地方終年冰雪覆蓋。
進修很順利地進入尾聲,導師對高飛表示如果有機會的話歡迎她再次來進修,高飛心知那不過是客套話,這樣的機會就算再有也要輪到其他醫生了,如果不出意外就是沈心。離開上海之前他們結伴一起去了西塘。西塘是《碟中碟3》中中國外景拍攝地,就是湯帥哥奔跑在江南水鄉的長廊里的那個地方,高飛覺得阿湯哥長得并不帥,演技也平常,所以紅得莫名其妙,妮科·基德曼離開他是上上之選。
從上海坐車去西塘只要一個多小時,車上人多,把人擠得跟沙丁魚罐頭似的。一下車歐陽突然就和一個男人扭打起來,高飛驚駭莫名,等歐陽把她的錢包還給她她才明白剛才是小偷偷了自己的包。
為了表示感謝晚上高飛請歐陽吃飯,他們占了張臨河的桌子,點了半個雞、炒螺絲、炒倉子、咸菜蠶豆、霉干菜燒肉,外加一小瓶嘉興黃酒。歐陽用筷子的時候經常讓她想起小兒麻痹癥患者。他們一邊品酒,一邊欣賞著兩岸的夜景,河對面不知道哪里響起了勃拉姆斯的樂曲。這種生活真是享受啊,高飛想這真是個好的開端,或者他們二人從此成為朋友也未為可知呢。她的朋友一向不多。
兩個人顯然喝高了,歐陽歪著頭大著舌頭用筷子對著炒肥腸點點戳戳:“你說說這是哪段腸管?”
高飛斜著雙醉眼研究了片刻:“乙狀結腸!脂肪成分不多、粘膜光滑,TMD這家飯店蒙人!用乙狀結腸冒充直腸賣給我們,老板?。?!”高飛一只腳踩在椅子上猛拍桌子,有種天王蓋地虎的氣勢。老板趕緊過來給歐陽遞煙:“求求你們都別說了,我的客人都惡心跑了,你們這桌我買單行不行?”
高飛立刻拍手感嘆:“來的時候以為上海人都很排外,其實你看,他們明明又慷慨又熱心?!?/p>
歐陽使勁鼓掌說:“那是當然!我出生的時候,你要知道,接生的醫生就是上海人……”
“我剛出生的時候患了腸梗阻,我是早產兒,我的親生父母把我扔在醫院他們就跑了,是我的接生醫生照顧了我整整三個月。她當時還沒結婚,為了照顧我險些和男朋友分手,后來是迫于無奈才把我送給現在的父母?!睔W陽喃喃地說,這些話他以前從來沒對高飛說過,借著酒勁,他開始滔滔不絕。
高飛從來不知道歐陽有過這樣的經歷,她若有所思:“其實對于父母的拋棄,你心里是很在乎的是吧?所以你只能努力去愛,而無法承擔家庭?”
“你懂什么?!”歐陽憤怒地看著高飛,他直著嗓子沖她嚷嚷,“以為自己是心理醫生嗎?要不要我告訴你一個關于心理醫生的故事?一個病人去看心理醫生,醫生在紙上畫了一道線問病人那是什么,病人說是女人,醫生又畫了一個三角形,病人說女人在干丑陋的事,反問醫生,你為什么總畫這么惡心的東西?這個故事說明什么問題?高飛,如果你能如此體會我的感受,那么就證明你的心理同我一樣的有問題,而且,你從來都沒信任過我!”
歐陽猛轉身離開,他醉得太狠了,起身時碰翻了桌上的水杯。
高飛暈著,一時沒反應過來,印象中歐陽離婚的時候都沒這么失態過,他被逼無奈在協議上簽字時說:“如果你堅持……”他們算是“和平分手”。她想她是說錯話了?
他說得對,在某個方面他們是一樣的,脆弱易感。而某些方面他們又是天淵地別。他為什么選擇醫生職業?該是受到了那位上海醫生的感召,而她卻是被母親硬逼著學醫的。
母親一直是個不得志的外科醫生,成天風風火火的,婚姻失敗后更把工作看成宇宙的核心,不計名利地加班加點。小時候母親買了條魚回來,非要她站在廚房里看著,魚的內臟一件件掏出來,第二天要她復述一遍才肯罷休。高考填志愿她本想去美院學油畫,母親一把撕了她的志愿,自作主張給她填的醫學院。當時她想死的念頭都有。但后來親眼目睹了母親因病在醫院里掙扎然后步步走向死亡的過程,她恐懼得無以復加。
人是何等脆弱,那個用板凳砸過她、用皮帶抽過她的壯年女人,在病床上輾轉、呻吟、干癟、腐朽、死亡。那過程如此無助而恐怖。其實在學醫之前她就知道這項工作是多么不適合自己,今天活著出院的人可能明天被抬進來,多么盡力的搶救工作,往往只是徒勞。她選擇的是一個每天都要面對死亡的工作。
與歐陽之間好不容易建立的一點友誼因為酒醉的失言再次蕩然無存,可見人和人之間談談情跳跳舞都可以,只不該交換隱私的,今天你的隱私就是他日的漏洞。
火車上歐陽仍舊是用一副牌認識了上下鋪的旅客,尤其是幾個年輕女孩子,圍攏過來談笑風生。高飛在一邊安靜地讀進修筆記。的確不怪他,他是光,別人都是飛蛾??稍谒柟饷婵椎谋澈笫窃鯓拥那Н彴倏啄兀克恢币詾樗强鞓窡o憂的,羨慕他有完整的家。當初選擇他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從來不過問她的家庭,不像有些男孩,剛一認識就窮根究底,讓她沒逃沒躲。是他讓她覺得安全、自在。她也同樣。
他一抬頭看到她的眼睛,兩人俱是一驚,目光避之不及。
高飛的行李很沉,臨走時同科室的人送了她不少上海小吃,她也想帶回去給沈心嘗嘗。出站的時候她被歐陽大步流星甩出了老遠。武漢的陽光好像榨汁機,高飛很快就汗流如注。在廣場等車時就有黑巴前來搭訕,高飛走到哪里那些人就堅定地跟到哪里,轟都轟不走,更有甚者拽了她的行李就走,高飛惱羞成怒地與對方勇奪自己的行李。歐陽及時出現用正宗漢罵制止了他們,他把她連人帶行李塞進了出租,一語不發叫司機開車。
“謝謝啊?!备唢w驚魂未定。
“笨蛋!”歐陽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她立刻嚇了一跳,提醒自己此刻沉默是金,不要再得罪人。但歐陽沒有結束的意思,聲音提得更高,“到了家門口就說武漢話,裝什么樣說普通話?讓那些人誤會你是外地人欺負你?”他氣急敗壞一臉的不耐煩。高飛看在給他添了麻煩的面上不與計較,眼觀鼻,鼻觀心,一律死忍。
妮妮被黃成接走了。
這是沈心告訴她的,黃成等妮妮一出院就把孩子接回了家,沈心怕影響高飛就沒告訴她。高飛放下行李就奔黃家去了,按了半天的門鈴也沒人出來。她趕緊打黃成的手機,黃成一接電話就把她臭罵了一頓,問她是不是個當媽的,孩子高燒了整一個禮拜都沒有過問,這次孩子是從鬼門關上逃過了一劫,以后的事就不用勞她費心了。離婚,而且孩子從此和她沒有關系,也不需要她一分錢的贍養費。他不等她說話就掛了電話,任她再怎么打電話也不接了。高飛發短信給他解釋,明知道他收到短信也會看都不看就刪掉,她還是一個接一個地發過去。
“還是不理你?”沈心洗完澡回來看高飛還捏著手機不放,她搖了搖頭。
“我想妮妮……”高飛低下頭頓時淚流成河。
沈心嘆了口氣:“我看啊,你現在基本上就是水做的了。心情不好哭哭也是允許的,只當是沖洗眼球,不過哭久了引起酸中毒就不值得了?!?/p>
“去你的!”高飛破涕為笑。
沈心正色說:“孩子他帶走就帶走吧,你哪有能力養她?先找個好男人,等你有能力了再把孩子接回去好了。”
高飛說:“得了,別進行說教了,我覺得你現在就像我媽。”
沈心眼珠一轉:“你和你們家老歐去上海那個浪漫城市,有沒有鬧出什么浪漫的事???是否死灰復燃,還不從實招來?!?/p>
高飛給了她一記左勾拳:“惡心死我了。洗澡去?!?/p>
“高大夫,有人找。”
高飛來到走廊里,看到樓下收破爛的李師傅一臉羞愧地望著她。李師傅是個下崗工人,沒別的過活,在小區附近收撿點破爛糊口。他老婆腦子有點迷糊,就在巷子口賣油餅,全憑街坊照顧點生意。
李師傅的老伴臉色蠟黃,嘴唇白得嚇人,在家病了一個禮拜死活不肯到醫院看。一就診醫生判定胃出血需要緊急手術,僅三千塊的押金就讓他們傻了眼,夫妻倆一個月收入加起來才五百多點,兩人急得直淌眼淚,他老婆鬧著回去。李師傅想起樓上住的是位大夫,尋來問能不能開點便宜點的藥回去,“興許拖拖就好了呢?!备唢w說實話不想管,她和李師傅沒有什么交情,也就是清理垃圾的時候讓他來收過破爛,他人老實,不玩秤。但要她說出拒絕的話卻比什么都難,他站在她面前,一臉的虔誠,好像她是什么大人物,一句話一個電話就能幫他解決一切難題。他的頭發白了一大半,手上的指甲都開裂著,關節粗壯,總讓人聯想起后期的高國慶。高飛猶豫著,艱難地揣摩著拒絕的話,最后還是說不出口,幫他們辦理了入院手續,押金她簽字擔保,為節省費用,以最快的速度安排了手術時間。
高飛回家前一看時間還早就去食堂買了些菜,進門對沈心一比畫:“今天煮雞湯孝敬沈大小姐!”卻看到沈心一臉詭異的笑:“我今天提前去上班了,拜拜。”
高飛看到角落里坐著自己的父親,她就什么都明白了。父親帶著點討好的神情搓著雙手站了起來看著她,他比上次出現的時候樣子更老態些,白頭發多了不少。
“怎么找到這里了?”高飛淡淡地問了一句,換了鞋子進門。
父親說:“我去了黃家五次他們才肯告訴我你住這里了……”他半天沒出聲。高飛瞥了他一眼看到他在擦眼睛,她問:“又沒錢了?這次借多少?”
父親吞吞吐吐問:“你吃了沒有?”
高飛搖搖頭,還是男人呢,就不能干脆點?她索性不理他,自顧自拉長著臉在房間走來走去。父親在離家二十年后曾經回來看過她,那時候她已經快大學畢業了,記得當時高飛冷冷看著他說:“你認錯人了吧,我爸早死了。”出走后的父親過得每況愈下,面孔已經遠非當年,眼睛也日漸混濁,樣子也總是呆呆的。他每次出現的時候總是嘆氣,然后就開口借錢。高飛對他總沒好聲氣,拜托,當初是你不要我們的,離我遠點可以嗎?
“你吃沒?”高飛問。父親一愣,趕緊點點頭,又慌忙搖頭。
高飛手腳麻利地弄了點菜,一碟醬大頭菜是從上海帶回來的,一個清炒萵苣,一個肉末青椒,還有一碗紫菜雞蛋湯。黑色的大頭菜上撒了點點白芝麻,翠綠的萵苣里點綴著鮮紅的辣椒,所有的菜顏色適宜,味道鮮美。
父親低頭吃著,他的牙齒有部分松動,咀嚼得很慢,吃著吃著他哽咽起來:“菲菲長大了……”
“菲菲”,她幾乎已經忘記了,從前她的名字叫“高菲”,很女性化的一個名字。父親離家出走后母親給她改了名,大概是想讓她自立自強吧,這個名字讓她永遠忘不了父親對她們的背叛。
“我說,”父親猶猶豫豫,“我能不能搬過來和你一起住?”
高飛口里塞滿了飯,許久沒有反應過來。她明白過來父親是想同她一起生活,心里陡生反感,這比借錢更讓人無法容忍:“別瞎扯了,這是沈心的地方,我住這里也只是暫時的,怎么可能再加上你?”
父親沉默不語,他的眼睛眨巴眨巴著,滿臉的可憐相。高飛不敢正視她,她忍耐了幾分鐘后終于投降了:“好吧好吧,我明天就去找房子,今天你先回去。”等她明白父親今晚無論如何是不會回自己家了,她只好安排他先去了一家小旅館,一晚上三十塊的那種,共用洗澡間。
沈心對她很不理解:“今晚就讓伯父在這里擠一下吧,我可以去值班室過一晚上啊?!?/p>
高飛躺在床上唉聲嘆氣,不想說話。
“發生什么事了吧?他原先不是愛那個女人愛得要死嗎?”
高飛悶聲說:“認識了七天就和人跑了,走時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錢,連新買的熱水瓶都沒放過。堂堂一個人民教師,為了個女裁縫開小鋪賣雜貨,原先在家是個多養尊處優的人,衣服都沒自己洗過,落魄時在街道上修自行車??目呐雠鲞^了幾十年,幫人家帶大兩個兒子,其中一個還娶了媳婦,那女人忽然和前夫聯系上了。前夫中風后遺癥,生活不便,兩個兒子都不管。她兒子把老媽接走照顧老爸,走時除了一床鋪蓋什么也沒留給他,這個傻子還到處張羅錢給人家治病。這樣的父親,有什么辦法!”
沈心結論:“想起自己也有孩子,所以他就來找你了?!?/p>
高飛沒回答,她累壞了,已經睡著了。
周一大查房,院長親自督陣。科室里如臨大敵,一行醫生亦步亦趨地跟隨著,大氣都不敢出。
“17床,23歲,頭暈,全身乏力兩周,診斷為心肌缺血,應用活血擴管藥物一周,病情有改善?!鄙蛐暮唵蔚財⑹?。
院長有點意猶未盡,轉向其他人:“還有誰要補充的嗎?”大家俱是沉默。
高飛看著手中的大把病歷,提出疑問:“這個病人的家族史中有三人死于癌癥,我建議進一步檢查?!?/p>
院長定睛看了看她:“就目前的幾項檢查,你認為有遺漏嗎?”
“就血液分析來說只做了常規,血糖偏低,心電圖正常,我認為做個肝臟彩超……”
病人打斷了她:“喂喂等等,我只是頭暈,只是想吊幾瓶水補充一下。你們醫生講點醫德好不好,不要無端端就開一大堆檢查單給我們病人增加負擔。”大家面面相覷。
院長一離開高主任就把病歷摔到了辦公桌上:“你什么意思?”他氣得話都說不完整了,整個人結巴了起來。
高飛沉著臉:“我沒什么意思?!币驗樵洪L查房她的夜班又推遲了兩個小時未下。缺睡。她極度渴望睡眠。
“圖表現是吧?這個病人是我下的診斷書,你出我洋相也得找對地方,你看看,心臟彩色多普勒、肺部透視、血液常規、心電圖,所有結果都在這里,你怎么能這樣?”主任的嘴巴在她眼前飛快地張開、合攏,主任的眼睛里有血絲,他也是剛從搶救臺上下來……
“就家族病史來說……”高飛的聲音顫抖著,17床病人的家族病史是她作補充病例時發現的。這個病人是在前一個17床之后住入的,年紀很輕,有時說話卻會語無倫次,疑點重重,需要進一步檢查排除身體可能出現的情況。她也只是在院長問起時臨時想起的。
“好,你說家族病史,他的母親死于肺癌,他的外公死于前列腺癌,他的妹妹患的乳腺癌。毫無聯系的三種??!你覺得他可能得什么癌?”主任咄咄逼人。
又是爭吵。高飛和黃成吵,和歐陽吵,生活中的爭吵隨處可見。也許主任是對的,她一直想找個機會表現自己,她是院內唯一一個外科改行進內科的醫生,唯一結兩次婚的女醫生,心臟按摩從來沒有及格的內科醫生,她多么地不得志,做什么都不順。她需要得到別人的重視,但不會是在病床前。
歐陽站在辦公室的門外,他是來過問逃費病人的資料的。上次高飛擔保的那個胃出血病人是他親自主刀,病人術后第三天就不告而別,病理切片出來后他覺得病人還需要進一步的手術,他猜想那個病人是高飛的什么親戚。
護士們在辦公室外探頭探腦,兩位醫生爭吵的聲音太大了,其他工作根本就沒法進行。
歐陽一把推開門怒喝一聲:“夠了沒有!”
兩個人幾乎同時閉上了嘴巴。高飛張大了嘴巴和眼睛望著他,主任的身體用力支撐在桌子上,惱怒的臉側向他。在對方發作前,歐陽一把拽住高飛走出了病區。高飛努力想甩開他的手都沒成功,哎呀,現在這樣可叫她怎么說得清楚,他當著那么多的人拉著她。
歐陽轉過身面對她,他氣得臉通紅,沖她豎起了一根手指頭:“第一,你不是救世主,無論是做醫生還是做人都必須有個尺度,那、就、是,不要濫用同情心;第二,你剛才面對的是你的頂頭上司,你不應該當著院長的面給他難堪,以任何理由!高飛,你知道你做人有多失敗多幼稚!”
她怒氣沖沖地打掉了他傲然豎起的手指:“請你記住,你和我早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請你不要以我的家人的姿態出現!更不要以家長的口吻和我講話!”
歐陽氣極:“你心胸狹隘!”
高飛冷笑還擊:“你心胸寬廣!你濫交,不懂節制,不珍惜家庭!”
歐陽舉起手投降:“我要重復多少遍你才信,那些不過是我的普通朋友……”
“那天晚上你人究竟在哪里?”高飛質問。歐陽垂下眼皮,攤開手表示無可奉告:“我說過很多遍了,這是我和朋友的私事,我答應了人的?!?/p>
“你無恥!”高飛大叫著,渾身顫抖,這樣的爭吵仿佛當年原音重現。好在她及時清醒過來。她在干什么?他們早已經沒有關系了,所以沒有必要再爭吵。
“好了,我不和你吵,”歐陽首先妥協,“你擔保的那個病人不見了,你得趕緊把病人給找回來!”
高飛傻了眼,李師傅?逃費?怎么可能呢?他是個多老實的人吶。
她想她明白他的來意了,沖他使勁點頭:“那個病人一切費用由我來承擔!你不會損失一毛錢……”她掉頭離開。歐陽氣得臉色發灰,難道她以為他是來向她討醫療費的?他在她身后怒喝了一聲:“高飛,你混賬!”
高飛回到了外科。高主任直接給秦主任打電話,說你的高徒還是回你那里去,我這里安置不了這樣的大人物。這里再缺人也不需要她這樣的人,不久前還背著一個處分,目中無人,狂妄自大……秦主任沉吟片刻說:如果她愿意的話……
用沈心的話說,“你被開了”。
回到外科的第二天,秦主任叫高飛去他家吃飯。高飛知道不會是什么好事,老老實實準備著挨K。果然,一進門秦主任就開門見山:“我聽說你最近家里有些變故?”
高飛欲語還休,現在她說什么都是錯吧?她的生活就像多米諾骨牌,倒霉的事一樁接一樁,攔都攔不住。
秦主任語重心長:“你從進醫院開始就在我手下實習,時間也不短了,我一直覺得我對你還是了解的。但是,現在醫院里的一些傳聞太不入耳,我實在是聽不下去了……”
高飛糊涂了,怎么回事啊,離婚算是個人隱私吧,雖然不是什么鑼鼓喧天的好事,也不至于“不入耳”、“聽不下去”吧?看秦主任那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她越發忐忑起來,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岔子,最近她總是錯誤不斷。
秦主任嘆了口氣說:“歐陽這個人,怎么說呢?從業務角度來說,是個難得的人才,但是從其它方面來講——比如生活作風,比如說為人處事的態度,都匪夷所思。你先前和他談戀愛的時候我不支持,如果你早聽我的話就不會搞到現在這步田地……”
高飛更糊涂了,秦主任是不是年紀大了,正說著自己呢怎么話鋒一轉到歐陽那里了?
秦主任繼續說:“……你說說,你為這種人離婚值得嗎?”
高飛好像燒了屁股一樣跳了起來:“不對!我是在鬧離婚,可不是為了他!”
她這才弄明白秦主任為什么說她“不入耳”、“聽不下去”,首先她自己都聽不下去,他只是她的前夫而已!他早與她的生活無關,她絕對沒有為他離婚!
秦主任對她的激動視而不見:“沒有是最好?!闭Z氣里還是透著不信任。高飛覺得事出有因,秦主任不會無端端發這樣的感慨。細一問,原來秦主任和黃成的上司有點交往,一起吃飯的時候秦主任才知道高飛鬧離婚的事,據說離婚的原因是高飛與前夫歐陽錦程藕斷絲連。
高飛悲憤交加,這都什么和什么??!明擺著黃成在含血噴人!她撥打黃成的電話,對方已經停機,撥打家里的電話也無人接聽。她簡直要氣瘋了,不就是離婚嗎?離就是了!他怎么可以在外面這樣誹謗她,那她成什么人了?一腳踏兩船,內科呆不了再回外科,這個男人不行回到前一個男人身邊。
這一天過得如此漫長。回到家竟然聽到妮妮奶聲奶氣的聲音,房門開了,妮妮站在門里沖她笑著。
高飛驚呼一聲一把把女兒抱到懷里,妮妮頓時咯咯笑個不停,在她身上不停地扭來扭去。
父親在一旁樂呵呵地說:“她非要給你開門,在門口站好久了喲?!备赣H做好了飯,雖然青豆炒得老了點,藕湯也咸了,高飛卻很知足,添了兩碗飯,三口兩口把碗吃了個底朝天。
晚飯后,妮妮自己唱了會兒誰也聽不懂的歌就抱著個枕頭歪在床上睡著了。安置好妮妮,高飛才有時間問父親孩子是怎么回來的,父親淡淡地說:“你婆婆摔了一跤,骨折了,在醫院住著。今天我多燉了些排骨藕湯,你明天抽空給你婆婆送去?!?/p>
高飛也盼望借這次機會能和黃成和好,但拉不下臉來:“我不去!我和他都鬧到這步田地了,還趟這渾水干嘛?他還催著我簽協議呢,別讓人誤會我還想和他過,我可丟不起這個人。”
“沖孩子看看就不能離這個婚?!备赣H語重心長,完全忘記了當初某人拋家棄女而去的故事,“我聽鄰居說,妮妮晚上鬧著要你不肯睡覺,你婆婆抱著她在屋子外面一圈圈轉,每天都是如此。她一不留神摔到地上,怕孩子摔了,都沒敢撒開手去扶地。你婆婆啊,嘴硬心軟,她對妮妮是真,你也要有所回報。黃成呢,我覺得他還是很在乎你們母女的,好好和他溝通溝通,能過下去是最好的。孩子還小,不能沒了家。”
高飛中午提了湯去了婆婆住院的地方。黃成不在場,婆婆一個人躺在病床上。
高飛也不知道現在該喊婆婆什么,堆上一臉笑盛湯給婆婆喝,婆婆卻愛搭不理的。她覺得自己真是自討沒趣。
第二天父親又燉了脊骨湯。正碰上雙休日,她帶上了妮妮去醫院。婆婆一看到妮妮就笑逐顏開,一口一個心肝,一口一個肉肉。原先高飛覺得婆婆這樣喊怪肉麻的,今天卻也不這樣覺得了。
黃成和高飛在走廊里撞見了,雙方都愣了一下,黃成一開口就說:“別拖了,我們還是離婚,對兩人都好?!备唢w瞪大了眼睛,從他口里再次說出離婚二字,讓她忽然有種悲涼的感覺。她點點頭,不必多說了,他是鐵了心了,她再賴著臉就很無趣了。他們擦身而過。
父親又和她嘮叨著千萬不要離婚的話,高飛煩她不過忍不住頂了一句:“我就是離婚也要帶著妮妮一起過,絕不會扔下自己的孩子不管的?!?/p>
這句話點了父親的死穴,父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噎得半晌沒吭聲。
正好有人敲門,父親去開門才緩解了他們間的尷尬。來的是歐陽,他說高飛上次去上海的時候忘在他那里一條絲巾,今天隨手帶來。高飛記不起自己什么時候掉的,但看看沒錯,的確是自己的東西。父親熱情地招呼歐陽一同用餐,高飛趕緊說不必不必歐陽大夫忙得很。歐陽已經自行在桌邊落座,口里說打擾了,手上已經拿起了筷子。父親以前見過歐陽,對他印象不錯。
在飯桌上,高飛發現父親和歐陽長得有幾分相似,心里猛地一驚。
歐陽告別時父親還一再囑咐:“常來玩?。 ?/p>
歐陽也笑瞇瞇地說:“我會的。”
高飛一邊收拾碗筷一邊給他潑冷水:“您的忘性真大,剛才還勸我不離婚呢。”
父親卻是一臉不以為然:“不離是最好的,離了也不要緊,和歐陽復婚不就行了?一個女人過日子多難吶,總要有個伴不是?”高飛簡直目瞪口呆,這樣一個曾經拋妻棄女的人,他們顯然不在一個對話層面。
她發現父親把家里的衣服洗了,濕漉漉的衣服一件件輕揚在初夏的陽光里,出租屋里頓時充滿了似幻似真的家的氣息。
手機“滴”地響了一聲,有短信進來,歐陽發來的:“晚上去看電影吧,電影票在茶葉罐的下面。”
窗臺的茶葉罐下果然壓著一張電影票,電影是晚上七點的。他想干嘛?復婚?絕對不可能!高飛恨不能一個電話打過去把歐陽臭罵一頓,還嫌不亂嗎?
一拿起手機,電話響起,沈心在電話那邊哭得幾乎要暈厥過去。
高飛擔心沈心,趕緊打車到她家去。屋內一片狼藉,魚缸碎了,魚影全無。沙發皮開肉綻,沈心的頭上一個大血腫,開過刀的地方也是一個大包。事情果真是比高飛所能預料的還要糟糕。高飛取冰塊給沈心敷傷口,口里惡狠狠地說要報警,心說這是怎么了,為什么總有人受傷?還有完沒完?
沈心一直不停地發抖,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一開口就流淚。原來畫家在外面有個女友,已經懷孕四個月了,他迫不及待地要離婚,不惜一切代價。這一次是真的結束了。沈心并不在乎身上的傷,她掀掉了額頭的冰塊,睜大眼睛:“你聽明白了嗎?他不要我了!”
高飛幫她洗臉,給她換了件干凈的睡衣。客廳的燈就開著,沈心緊緊抱著高飛的胳膊抽泣著睡去。高飛怕她自殺,夜半偷偷起身,將家里的刀和一切鋒利的物品都收起來,煤氣也關好了才回到床上。
沈心睡得很不安穩,每當她哭醒,高飛迷迷糊糊地拍拍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別擔心?!?/p>
“高飛,”沈心醒了,黑暗里她的眼睛顯得特別亮,“我大二那年暗戀過一個人?!备唢w努力想支撐起眼皮,聽對方絮叨些什么,但她太困了,很快又閉上了眼睛,沈心一個人自言自語著,“他不是本校的。”
高飛的眼睛本來已經閉上了,她忽然清醒過來,背對著沈心,她問:“是歐陽嗎?”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在暗夜里顯得很刺耳。
本以為沈心會否認,沈心卻自顧自地說著:“有一天突然在食堂里遇上的他,迎面向我走來,他穿件一件頭的汗衫,左手抱只籃球,身上的氣味妙極了。其時我多想走上前去和他說話,哪怕是天氣之類的廢話也行啊,但是我竟然像被人點了穴一樣,干張著嘴,什么都沒能說出來,我恨死我自己了。那時候我對我自己發誓說有一天遇到他,我會走上前告訴他我愛他。他人在北京上學,一年有兩個周末坐火車過來探望同學?!彼恢迸瓮c他再度相逢。實習時在手術臺上看到他,雖然他包裹得嚴嚴實實,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在醫院食堂里他大步向她走來突然坐在她身邊,她緊張得出了好多汗,對自己說和他打個招呼吧,和他說點什么吧?她反復鼓勵自己,話就要說出口了,這時聽到這個男人說:“吃吧,看你渾身皮包骨頭。”她看到歐陽把自己碗里的紅燒肉毫不吝惜地倒進了高飛的碗里。
高飛很想告訴她,如果她愿意,自己真的想把紅燒肉全部讓給她。同這個男人走在街上都需要巨大的勇氣來接受大家的目光掃描,人們用挑剔的眼光看著她。她的五官不夠柔和,她的脖子太長,腿太細。她的反應慢半拍。
沈心自作聰明地以為隨著時間她會忘掉他,他卻總是出現在她身邊,目空一切,眼里只有高飛一個人。她選擇了婚姻,認為婚姻可以給她保護,她借時間可以慢慢忘記這個人。高飛想起高考那年自己因為家離考場太遠,那些天就一直同沈心吃睡在一起,沈心的爸很會烙餅,每天天不亮就磨好豆漿,烙幾張熱氣騰騰的餅等她們起來。媽媽去世的時候,是沈心一直陪伴著她,是她一天到晚跟著自己,生怕自己自殺,寸步不離。沈心就像她的家人。但她并不真正了解對方。
為什么不放手?離婚吧。她對沈心說,也是對自己說。歌手黃舒駿唱過,所謂刻骨銘心,只是不甘心而已。不甘心就是不甘心,為什么我有的人皆有,人有的我卻無?我始終要的不過是一個完整的家。
如何放手?沈心問她。沈心最痛苦的時候曾經兩度自殺,一次割脈,血水隨著脈搏的跳動涌現出來,一次吃安眠藥。誰能明白她內心的絕望?婚姻對她而言是層安全的外殼?,F在她是軟體動物,誰都可以傷害她。
手機鈴聲尖銳地叫起來,一時間兩人都不知道是哪個的手機,仔細辨認,是高飛的。總值班呼叫,一小時前市區一列火車與客車相撞,緊急呼叫外科醫生前往搶救。
高飛跌跌撞撞地起身時,沈心已經穿戴停當了,她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眼睛炯炯有神:我也去。高飛看著她臉上的血腫欲言又止,也許治療失戀的靈丹妙藥就是工作。
兩人趕到了醫院,發現情況比想象的更糟,完全失控。地板上、咨詢臺上到處都是病人,呻吟聲、呼叫聲、血、奔跑的人……一個男人扛著一條腿撞開她們往里沖:“醫生,這里還有一條左腿!”
秦主任一眼看到了高飛:“趕緊消毒!過來幫把手!”
他讓高飛幫忙清創縫合,外傷病人多得嚇人,人手遠遠不夠。但他忘了她只是“曾經”是個外科醫生啊,她好久沒拿過手術刀了,她大腦一片空白,恐懼撲面而來。內科醫生沈心已經準備妥當,她的頭發被粗劣地挽在腦后,她跪下身就地搶救一位休克病人,呼吸機不夠,她沒有來得及覆蓋無菌紗布,直接進行口對口呼吸。
“高大夫,縫合包?!弊o士的動作很快,但在瞬間仍能感覺得到護士的疑問,能行嗎你?
高飛深深吸了口氣,病人的創口呈三角形,創口不齊,不易縫合,如果打上麻藥會加劇水腫那就更難了。她看了眼病人:“會比較痛,可以忍耐幾分鐘嗎?”
“沒問題。”小伙子看上去比她還要鎮定,“您放心吧,我神經粗著呢。”
高飛仔細清理著創面,打開縫合包快速縫合起來。她的手指修長,有種神經質的靈巧,細長的不銹鋼鑷子牢牢地把握住彎頭縫合針,針敏捷地從皮膚穿過。她快速縫好了二十一針,然后對那個目瞪口呆的護士說:“你來包扎。”
天終于亮了,清潔工開始上班,地板上的臟污很快就煥然一新。歐陽走到高飛面前,遞給她一個飯盒。高飛謝謝都來不及說,埋頭狼吞虎咽,她沒有解釋電影失約,歐陽也不問。
“聽說你一個人處理了六個病人?”歐陽問。
“確切地說,七個。”
歐陽若有所思:“有沒有人夸過你是個天生的外科醫生?”他從來沒有和她共同手術過,一直不理解秦主任對她的偏愛,還以為是秦主任好色。
高飛看了他一眼,搖頭。他知道什么?從小學三年級起,她可以獨自剖開一只雞,分離每件內臟,然后將它縫合起來。他怎么可能了解一個母親的奇特教育方式?
也許說這話不是時候,高飛決定還是告訴他:“沈心一直喜歡著你?!逼婀值氖?,她覺得自己這樣說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歐陽沒有一點吃驚的表情,原來他早就知道。
秦主任在開顱手術的手術臺邊倒下了,他一直有高血壓,連夜的勞累讓他體力透支。助手歐陽奉命接手了他的手術,秦主任指定高飛做助手。
手術進行到一半出了新情況,取出患者腦部的血塊后發現病人腦中還有一個很小的腫塊。高飛建議摘除,否則病人可能會面對第二次開顱。歐陽斷然拒絕,摘除術必須得到病人家屬簽字,擅自摘除會造成醫療糾紛。
“現在病人的身份不明,怎么可能找家屬來簽字?”高飛瞪視著歐陽,覺得他真是個混賬,他以為人的頭顱是抽屜可以隨便開開關關?歐陽根據對她的了解,根本不浪費時間和她爭執,他示意護士上前:“把高大夫弄出去?!?/p>
高飛這個時候才明白,她不過“曾經”是個外科醫生,現在她只是助手身份,她竟被“驅逐”出了手術室。
黃成來電話追問何時去辦理離婚,高飛揣測他是不是外面也有個女友等不及了?兩人約好了時間地點,幾乎沒有多糾纏,雙方面對面坐下來,好像一對和諧的生意拍檔一樣,就財產的分割孩子的歸屬都商量得有來有去。離婚出乎意料的順利,一個小時后他們每人得到了一個綠色的離婚證。
下雨了?!拔宜湍慊厝グ伞!秉S成借了一輛車,以前他開車時也順路送過她上班,高飛沒有客套就上了車。車上兩人都不說話,他的車開得很穩很快,除了電臺里若有若無的音樂聲,間或傳來雨刮“刷刷”的聲音。
高飛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顯示,估計還有五分鐘就到家了,爸爸、妮妮都在家等著她。如果說第一次離家時帶走妮妮是為了讓黃成留住她,這次她爭得妮妮的監護權是想建立一個夢寐以求的家。她從來不知道父親帶孩子可以那么耐心,妮妮不愛吃水果,父親把幾種水果弄成果泥一勺一勺地喂給孩子吃?;蛘呖梢赃@么說,父親虧欠她的正在一點一點補償給她的孩子。她該心滿意足了。
黃成也看了眼她的手機:“這還是結婚前一天去買的那個手機,性能還好嗎?”
高飛淡淡地說:“還不錯,換過一塊電池。”
黃成看著她,他看得久了些,也許想永遠記住面前這張面孔。他笑笑說:“其實你一直沒有忘記他?!?/p>
高飛愕然。人和人之間的溝通何其難,他認定的事情,解釋也多余。
“我和你結婚前一夜,他喝得臉紅脖子粗揮舞著小拳頭來警告過我,如果我對你不好他不放過我。真是言情小說害慘的一代啊。他還真說到做到了,他一知道你挨了打第二天就跑來找我,我們多的話不說,先死掐了一架,誰也沒占多大便宜,兩敗俱傷?!备唢w仍是不語,心說你是欠揍,歐陽是發神經。
黃成說:“好了,現在你們之間的障礙清除了,你們是‘死灰復燃’,而我則要‘退出江湖’了。TMD,我覺得我可真偉大。”他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車里回蕩,尾聲卻有點干巴巴的。高飛冷冷拋了句:“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那你能解釋一下你手機里他的照片是怎么回事嗎?”黃成瞇起眼睛看著她。高飛張口結舌,情不自禁地捏緊了手機,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那些歐陽錦程站立著、斜靠著、低頭走路、口里咬著水性筆、脖子上橫掛著聽診器的各種照片,黃成從來不翻看她的手機啊,他何時發現的?離婚是他蓄謀已久的嗎?高飛牙關緊咬。她現在說什么他會信嗎?
前方突然出現了一輛大貨車,高飛大叫著示意他注意前方,他們正迎頭撞了上去。
高飛恍惚覺得自己被送到醫院,眼睛里像扎進了無數碎玻璃,燈光刺眼,地板搖晃得厲害,耳邊不時有人在呼喊:“高大夫,高大夫,你看得見我嗎?你能睜開眼睛嗎?”
上千條白影子在她眼前晃動著。
她看到歐陽錦程,一臉的無知無畏,她那么不甘心:“那晚你究竟干什么去了?沒有做什么虧心事還怕說出來嗎?”
他說:“你小題大做?!?/p>
她猛地醒了過來。
沈心在她身邊,看上去很憔悴:“嗨?!睆牟〈驳慕嵌瓤瓷蛐暮孟窀叽罅撕芏?。沈心穿的是工作服,那么她是被送到自己工作的醫院了?
沈心說:“猜猜自己昏迷了多久?猜對了獎勵一萬塊。”
高飛關切地說:“我身上少什么沒?胳膊?腿?都在嗎?我爸知道嗎?妮妮呢?妮妮還好嗎?”
沈心被她一下問住了,停頓了片刻:“你身上沒少什么,還多了點東西呢。”她指一指高飛的腿,“左腿壓縮性骨折,石膏固定好了。你爸那里呢,我告訴他你出差去了,我撒謊的話他還是不得不信的。不過你現在最好給他打個電話,你不可能出差兩天兩夜一個電話也不給家里打吧?”
“你是說我昏迷了兩天?”高飛驚叫起來。
沈心早有準備,遞上一面小鏡子,高飛緊張地對鏡端詳著,額頭腫脹得閃閃發亮,臉上兩處輕微擦痕,還好,沒有破相。
秦主任進來了,沈心借故出去了。他像父親那樣摸摸她的頭:“好險?!贝蟾乓馑际遣铧c這個頭就不在身體上了。
“你的腦部有個血腫,愈期不好的話本來預備明天的開顱,目前看,這個血腫已經開始自行吸收?!?/p>
高飛這才明白“好險”是個什么概念,被鋼鉆打開頭骨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她想起黃成是和她在一起的,脫口而出:“我老公……”她意識到自己失言了,趕緊改口,“黃先生呢?”
秦主任看了她一眼,停頓了很久,才說:“他的頭部傷得非常嚴重,送來的途中就去世了?!?/p>
高飛的嘴巴張得老大,秦主任以為她會哭,她茫然抬起頭,有點不知所措。她再也無法向他解釋那些照片的事了嗎?哪怕是謊言也好!
歐陽進來給她檢查,高飛還在熟睡中,她睡覺的時候眉毛微微皺著,好像心事重重。他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高中時期的好友大學即將畢業邀他到武漢,在他們的迎新晚會上,一群打扮得時尚光鮮的女孩中,一個穿著白裙的女孩。印象中學醫的女孩日常穿白色的很少,她低頭坐在角落里,一臉的張惶失措,十根手指絞來絞去。
高飛睜開眼,他正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吹剿犙郏s緊縮回了手。
歐陽說:“有個女人和一個瘸腿男人在病房外轉了好幾天了,起初我還以為是小偷,后來他們說是來還醫藥費的。”
高飛點點頭,又搖搖頭,她疑惑起來:瘸腿男人?李師傅腿不瘸呀。
歐陽說:“他們告訴我,那天手術后男的本來是來交費的,結果下公汽的時候被推倒了,頭部流血,腿部骨折,被120送到了另外一家醫院,所以沒能及時交上醫療費用?!?/p>
高飛似聽非聽,她突然說:“那天晚上,你是和沈心在一起?”
歐陽愣住了:“她告訴你了?”
高飛說:“她切腕的傷口是你幫忙縫合的吧,縫得很好,不留意真的看不到,你其實可以改行做美容醫生?!彼恢睕]告訴他懷孕的事,離婚手續一辦她就去做了流產,休息得不夠,她發燒一個星期,后遺癥是輸卵管堵塞。如果早些告訴他,他是否會告訴她實情?也許她的心早已發了炎,久病不愈,慢性炎癥。
幼兒園打了個電話過來,說最近公司檢查,要高飛趕緊去補個證明。高飛沒聯系上沈心,不敢耽擱,貿然去找沈心的小交警幫忙。
小交警很熱情地幫她打電話聯系。在他打電話的時候,高飛發現在辦公桌的玻璃板下壓著一張沈心的照片,從用光的角度來講這個照片不算理想,照片上的沈心臉顯得胖,但眼睛里神采飛揚……
“這是兩年前我和她去上海的時候照的?!苯痪f。
高飛細一分辨,覺得眼熟:“是西塘嗎?”
“是啊,你去過?”他不經意地說,“她一直想去那里,說是找一個朋友?!?/p>
“她的朋友是上海人嗎?”高飛問。
交警將蓋了公章的證明給她,笑了笑:“說是那個朋友被自己的父母拋棄,一位上海醫生照料了他兩個月。”
分手的時候小交警突然說:“你知道嗎?你的車禍處理現場我在,剎車印是S型?!备唢w聽不懂,她站住腳,迷惑地望著那張年輕的臉。
交警接著說:“幾乎每一起車禍的車轍印都是\\形,因為司機遇到車禍都有下意識的自我保護,所以一般出車禍最危險的就是副駕那個位置。從長長的車轍印來分析,你的司機猛一看到前面出現危險,下意識向左急打方向盤以避讓前方汽車,但他緊接著反打方向盤,由此推斷這個司機是想保護副駕駛座上的你?!彼吹窖蹨I從高飛臉上蜿蜒爬過。
“謝謝你告訴我這一切,”高飛強忍住眼淚,“你是個好男人?!?/p>
“是啊,我的確是個好男人,但她還是不要我。”他無奈地笑著,朝她揮揮手走開。
沈心在搶救工作后一直沒來上班,據說感冒發燒。等到消息傳到高飛那里,她才知道沈心的乳腺癌已經擴散了。高飛回想起來,沈心在17床去世那天得知自己的病情,所以那天她哭得那么傷心,所以她不愿離婚。只是每個人無時無刻關注著的只是自己,對自己身邊的人都不大留意罷了。
沈心的頭發剪得很短,無限接近光頭,據說為了配合放療。高飛帶給她大學的照片,大一時沈心是一頭比現在稍長的短發,十足一個假小子,彼時伊人非牛仔T恤不穿,聲稱獨身一輩子。大二下定決心留長發,頭發不長不短的時候活像個流浪兒。
“這張記不記得,大二時上面領導來學校檢查,校長要我們夾道歡迎?”高飛問。
沈心搖頭:“大一下學期吧?班長提議要喊些口號來表現我校的精神面貌,結果有人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有人喊農民工工資不能拖欠,你突然振臂高呼:‘反清復明?。。 眹樀帽娙嗣嫒缤辽P姨澁敃r禮樂齊奏,領導沒有聽見,班長都恨死你了。”高飛張開嘴哈哈大笑起來,沈心總笑當時的高飛發神經,她不懂離家讀書的高飛如同犯人假釋。
“你那時候好土。”沈心指著照片上的高飛,穿了件白色的連衣裙,裙子一點曲線都沒有,脫下來就是個口袋。
高飛說:“這是我最愛的裙子了,我媽給我做的。她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一卷白布,很軟也很透氣,我做了兩條裙子,開始是泛點黃黃的顏色,卻越洗越白!不像有些白布,越洗越灰?!?/p>
沈心說:“應該是醫院里原來用做病床床單的面料,叫深白,卻是越洗越白,越洗越亮。不過現在很少見了,嫌面料不細,不上檔次。說實在的,你老媽可真節約!”
媽媽是個好母親,雖然過于苛責。父親提起母親年輕時候的趣事,在婦產科實習的時候曾經動過收養棄嬰的念頭,她當時那么固執把大家都嚇壞了,要知道當時她還沒結婚。如果一切真的按母親的意圖進行下去,也許就沒有高飛了。但她遇到了父親,這個當時帥得一塌糊涂、魅力超群的中學教師。高飛想不知道把這件事告訴歐陽,他會是怎樣的表情呢?
護士送花進來。按說這樣的重癥病房里是不應該有鮮花的,護士給沈心過了目就趕緊拿出去了。
“交警送的?”高飛很羨慕。
沈心微笑著說:“他快結婚了。下半年吧。”高飛一呆,半天沒說話,沈心拍拍她的手她才反應過來:“沈心沈心,你為什么要和他分手呢?”
沈心沉吟片刻:“告訴你你可要保密,他的母親跪下來求我……”她苦笑著搖搖頭,使勁扯扯自己的短發,“我想我還是不夠愛他,否則天塌下來也不離開他?!?/p>
高飛聽了心里難過:“趕快好起來吧,我過兩個禮拜又要去上海了,那邊點名要我?!?/p>
沈心聽說高主任主動要高飛進修完回內科,上次診斷的17床再度發病,去上海診斷的結果是肝癌誘發低血糖朦朧。高飛在給上海導師的電話問候中得知病人正好入住的是她進修的醫院,她的建議被導師采納,雖然病人被確診,但因為癌癥晚期不久就去世了。事實證明高飛當時對病人家族病史的擔憂是對的。如果當時按她的思路給病人做了肝臟檢查,也許一切還來得及?誰知道呢。
運氣而已。高飛告訴沈心,做開顱手術的那個病人腦中的小腫瘤診斷報告已經出來,那是個被稱為I期A等非霍奇金淋巴瘤,是不能被隨便摘除的腫瘤細胞,一旦見血,它就如一個定時炸彈那樣隨血液感染到全身,后果不堪設想。她真得感謝歐陽。
走前歐陽發來短信:“一路順風,妹妹,不要再哭了。”
她永遠不會知道在那年迎新晚會上那個臉色蒼白的少年朝她伸出手時要積聚多久的勇氣。有些人即使無數次相遇,最后的結果也只能是錯過。
去往上海的火車上,高飛用一副牌認識了上下鋪的游客,玩得不亦樂乎。
手機“嘀嘀”響了兩聲,沈心的短信:“正在去往放療的途中。記住,健康要比離婚重要。如果此次我不能挺過去,拜托你健康地替我活好。此時此刻才明白你當年離婚時的那種痛。太喜歡的東西握得太緊反而會失去的,與其如此這般辛苦,不如放手……”
高飛回復一個笑臉表示認可。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