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從地理上自成一體的區域,并沒有封閉的腐朽與落后,相反,是一種極為開闊的胸懷,一種放達的氣度,鑒別目光,如此的犀利。
這就是河西走廊。
一個東西長約一千公里,南北寬約二百公里的狹長地帶。源源不斷的中原文化,使他用鐵器鏟除了荒草,使他在金黃的稻谷和麥粒的照耀下,閃亮智慧的光芒。
祁連山以北,馬鬃山、合黎山、龍首山以南,從烏鞘嶺頂峰,到敦煌盆地,氣候、植被、人情、風俗連成一片。馬匹、駱駝車運載著大地的豐收,民族的舞蹈和歌唱,在低矮的屋檐下,如同一輪滿月,生活的安寧、富足和愉快,激動著每一個人。
2.很久以前,河西走廊就有著巨大的影響力。
眾多的民族把這里作為一個歷史的大舞臺,演出過許多威武雄壯的民族活動的不朽場景,深刻的啟示,觸動了中國乃至世界的歷史。
匈奴,這是一個令河西走廊難以忘記的整體形象。他們強壯的身體在廣闊的大地上奔馳而來,如風而去。天蒼蒼野茫茫的情景中,他們一邊畜牧,一邊在牛羊的哞叫中得到啟示,歌唱成為必然;狩獵是一種宏大的場面,靜與動的完美結合,激情的自然流露,舞蹈是那樣的渾然天成。他們深刻地摹仿著公牛的力量,牛皮的線索,滲透了無限的想象力,緊繃如渾圓的月亮,射出如許的欲望和嗜血的笑。
月亮是如此的美,月的陰暗圓缺,指導著這樣一個“引弓之國”的眼睛,決定生死存亡的一瞬,月亮是那樣的盲目。
對于河西走廊,他們同樣有著宿命般的信賴。河西走廊給予他們的,他們全部作為圣潔的祭品,珍藏于心靈。
嫁婦的顏色,六畜的興旺,河西走廊是根本之所在。
一個民族帶著傷痛和留戀,遠走他鄉,三百年不息的雄健馬蹄,不再踏響一方水土的豪情。因為巨大的精神喪失,一蹶不振的陰影,籠罩了前程。匈奴,從河西走廊,從輝煌的歷史冊頁,滑落了。
3.河西走廊,毅然離開黃河。河之西,并不是坦途。蒙古高原的風沙,巴丹吉林沙漠的南侵,干旱,復雜的地形,對這塊土地傾注了過多的苦難。
使河西走廊富于神奇色彩的是一座山,祁連山。沛然而降的雨雪,永久性的冰川,帶動了生命的熱情。
走廊是自足自在的風水,它提供著交流的機遇。從東至西,它的兩端,像是傳導不同風俗、不同文化的接點,中原深厚博大的漢文化,西域特色鮮明的少數民族文化,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滋養著這片土地。用這樣的源流,澆灌任何荒蕪,都會結出豐碩的文明之果。
祁連山的意義,不僅在于自然而然地造就了河西“可牧可宅”的地位,而且它自己包容著精神創造的可能。譬如沿山而行的人,精力接近疲憊。巖石的褶皺,磨鈍了希望的棱角,這時候,就有突然的溪水、草地、森林,解救人的困頓。這些東西在人的內心深處所留下的,決不僅僅是物質的享受,它已經是前途上的光明和冥冥中的神示。因此,一座山的位置,擺在現實的地理中,也擺在靈魂的廣闊世界里,布滿了人們的敬仰和愛戴。
4.城市,文明線索上燦爛的珍珠。河西走廊著名的城市,武威、張掖、酒泉、敦煌,歷經幾千年的雨雪風霜,漂洗出一種逼人的威嚴,翻開史冊,也有它光彩奪目的形象。它們,組成了河西走廊壯觀無比的文化風景線。
春秋戰國時代,匈奴的休屠王已經占據著武威,在據今武威市城北六十公里的石羊河西岸上,大興土木,筑造了休屠城;現在的武威,古曰“蓋臧”,因南有蓋臧山,谷水流經其地而得名,后來訛傳為“姑臧”。“姑臧”城也是匈奴所筑。這是歷史記載中河西走廊最早的城市。
在古代文明中,在廣泛的農耕與游牧生活中,城市是那樣的引入注目。茶樓、酒肆、街道、店鋪……城市薈萃文化的各種特征,如同一個巨大的輻射源,影響著人們的生存方式。
漢武帝鑿空西域,開辟絲綢之路,設立河西四郡,把河西走廊真正推上了歷史舞臺。
公元609年,隋煬帝西巡經青海至張掖,召集高昌、伊吾等二十七國使團,這樣一個轟動世界的中西交易會,使張掖這座城市,成為張中國之掖的重要部位。
一個個歷史事件和民間傳說,就能串起這些城市的脈絡。西漢驃騎將軍霍去病大敗匈奴之后,將漢武帝御賜的美酒倒入清泉,讓全軍將士暢飲,流淌至今的酒泉,被這濃濃的酒香渲染得聲名赫赫。
至于敦煌,早已負載了永遠的輝煌。這是河西走廊在即將結束其地理意義的又一次生命的升華。
5.時間消逝了,那些行走的身影遠去了,但深埋的根基還在。從縱橫千里的祁連山出發,你所看見的那種沉默的形象,貫穿著無盡的思考,人類文化的天際線,高擎著純潔的雪,觀看我們。
敦煌筆記
——關于經歷
1.茫茫的黑夜中,敦煌已經看不清了。這種情形一直殘留于我的頭腦中。從一開始,我就是一個在茫茫黑夜中玩耍的孩子,盲目中偷看著燦爛的星空,未來遙遠,敦煌遙遠。
2.生活在敦煌,十八歲的時候,才繪制了它的形貌。它延續著狹長的走廊,兩股河流東西會合,大河兩岸,堆積著人類的語言,這語言,有著黃土的質地,有著黃金的品質。后來,他們的名字如滾過天空的響雷,為創造者證明,為逝去的時間證明。人們驚訝無比,在敦煌的光明與色彩中,他們競能夠目睹天使的舞蹈。
3.我的生活經驗中,春季的大風包裹著敦煌。在一間陰暗的黃泥小屋,房頂上有一個簸箕大的窟窿,這是一處房屋與外界聯系的唯一通道。我的童年在大多數時候,就是這樣一個叫做天窗的窟窿,它灑下的月色和星光,照亮了我的想象。而在春天,有風的日子,它卻被嚴嚴實實地蓋上了草墊,呼呼的風聲敲打著墻壁,像要掠去小屋,像要奪走世間的一切。在我長大以后,閱讀那些春天的詞句,它們卻包容了人間的至美,這使我日漸產生了對知識的懷疑。再以后,走了許多地方,徜徉春光,我明白了,某個特殊的地域,春天并不是特別適合于它。比如,敦煌。
4.我常常把敦煌比作一只古老的陶罐或者一個新鮮的蘋果,或者一只陶罐中盛著新鮮的蘋果。之所以如此極端,之所以如此有刺眼的反差,是因為只要你在敦煌,你是一個游人,你是一個乳臭未干的孩童,你都會看見,一邊是景致的綠洲,一邊懸掛著歷史的青銅。
5.我在春天的大風中睡眠,在昏暗的土炕的一角,我的夢重疊在一起。記得最清楚的一個夢,是在追趕一群羊,羊走散了,怎么也追攏不到一塊兒。敦煌東緣的大草塘,初夏水源旺盛,水草豐茂,是我小時候放牧的地方。據說,古老的絲綢之路就從這里通過。日本作家井上靖在他著名的小說《敦煌》中,曾有一段描述:“……望見前方有個大鹽池,由遠處望去宛如積雪模樣……走近一看,鹽池完全都凍成了冰。”不過,這已經是草塘的外圍,鹽池現在仍然是小說里的模樣。這個萆塘的學名叫伊塘湖,我不知道為什么叫這樣一個名字,我只知道它的下面有熾熱的溫泉,早已被同樣熾熱的現代旅游所開掘,流行音樂在它的上空飄飄渺渺。
我的夢境沒有可能穿越它們,而我遺留在那里的腳印,卻令我拾揀不盡。我獨自隱藏于無邊的蘆葦蕩中,以童稚的欣喜,打量蘆葦覆蓋的—切,一剎那間,我甚至想棲居于這些美好的植物中間。似乎是一件很突然的事情,蘆葦蕩的遙遠處,樹立起了一座塔架,沒有人知道它的來意。是我,一個人踏過那片蘆葦,從早晨天麻麻亮一直走到中午太陽當頭照,我終于知道了那是一座井架,有十多個人的石油勘探隊在那里向地層深處掘進。當時,我被巨大的鋼鐵器械和它們所發出的轟鳴聲所震撼,那些熱情的工人迎接我的時候,我竟絲毫沒有知覺。寂寞的大野,一個孩子走出了敦煌,看見了與他的生活經驗完全不同的景致。那次,我接受了一種隆重的禮遇,工人叔叔們用罐頭和餅干招待我,并給我做了一個精致的鐵環。當我懷揣著幾個空的罐頭盒回到村莊,村莊似乎在一天之間,矮了許多。
從那一天起,我的鐵環在村莊的每一個田埂上滾響,不言而喻,那是震動人心的聲音。
6.在敦煌,我的出生地,叫新店臺。突出的標志有三個,一是村口的車馬店,它的古老沒有人能夠說清楚,我曾在它的每一處穿梭,在一間房子里,四壁的油煙已經積累了厚厚的一層,像涂了油漆;南來北往的騾馬大車停在這里過夜,有拉鹽的,有運蘆葦的,有販煤的,帶來東西南北的消息。二是戈壁上的一處古城堡,從形制上看,是明清時期的產物,但在一本資料上,卻說它是漢代的遺跡,也許是歷代整修的結果,現在基本上已經廢棄。三是官道邊的五個烽火臺,敦煌人叫它五個墩,它們是實實在在的漢代建筑,現保留部分遺跡。然而,它們仍然不是敦煌的亮點。
新店臺南部東西綿延三十多公里的沙石帶,可以說,是敦煌的風水寶地。這里埋葬著漢魏晉以來的敦煌世族。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敦煌飛機場動工修建的時候,曾挖掘了許多有價值的古墓葬,這一帶被定名為“新店臺——佛爺廟古墓葬群”加以保護,在考古界有著廣泛的影響。
值得一提的是距離村莊不遠的一個碩大的沙丘,沙丘下面是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村里的老人說,那是銀庫。是幾個外地人在夜晚偷偷挖的,挖斷了村里的財脈。老人們說得認真,說的時候,有一種悲傷的神情。銀庫我是去過的,那個黑洞永遠是我的神秘所在。有一個事實我始終不理解,即就現在,我們的村莊仍然很貧窮。
7.四月初八是個大節日,地氣濃烈,春光普照,村里的幾掛馬車拉著全村老少人口,浩浩蕩蕩向戈壁深處進發,不用說,方向直指莫高窟。也不用說,村里宰殺了牛羊,備好了大鍋,在莫高窟下的大泉河谷,集體野餐。更不用說,這是全村老少最興奮的時刻。
那時候,人們幾乎不去游覽什么洞窟,只給大佛爺上幾炷香,許下一個美好的心愿,或者讓未成年的孩子鉆大佛爺屁股底下的黑洞,祛病消災。鳴沙山崖上的窟穴全部開放,個別調皮的孩子,竄上竄下,給莊嚴的佛寺,增加幾分生氣。
我的小小的村莊,在敦煌巨大的聲名中,它仍然很邊緣。
8.我還想說說我的村莊,說說村莊的兩棵胡楊樹,最初,我并不知道它們就是胡楊。它們是村莊誕生的標志。
現今敦煌的大部分居民,都是從清朝開始涉足敦煌的。敦煌經過漢唐的輝煌和歷朝歷代的戰亂,明筑嘉峪關為西疆,清康熙年間,才重新開始大規模的開發。清政府制定了一系列的移民政策,發給移民路費和筑房銀兩,使荒蕪的土地重現生機。
所有肥沃的土地,都撒下了種子。而新店臺卻仍然沉寂。因為偏遠,因為貧瘠。
一群流浪者實在走不動了,把隨身帶來的兩根打狗棒插在地上,拉起遮擋風雨的篷布。也許是那一夜的星光,也許是一陣逢時的春雨,兩根打狗棒奇跡般地發芽了。面對幾片真實的綠葉,幾個流浪者接受了命運的賜予,成為最初的新店臺人。每次回鄉,我都要長久地駐足那兩棵胡楊樹下,看它飽經風霜的枝葉,看它樹枝上密密麻麻的鳥窩。我想它們絕對是我們血緣和精神的房子。
9.除了四月初八的廟會,對于莫高窟的接近,我竟擁有如此眾多的機遇。“四清運動”,莫高窟的許多老專家,都是新店臺的駐村干部。文化大革命,老所長常書鴻遭批斗,村里的許多老人為他送去了饅頭和炒面。這使幾年之后,莫高窟的防沙工程全部被我們村的副業隊獨占,我父親則是副業隊的一員。
我記得我在莫高窟曾連續呆過幾個月。
10.從村莊走出,從敦煌走出。二十年了,我用各種方式回憶敦煌,包括寫作、拍攝電視專題片。我曾用一部分青春歲月,步行走遍了敦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十八歲學校畢業,我主動要求在莫高窟下的小學校任教,每當黃昏的時候,一個人坐在小山包上,沉浸于金色的霞光。有一次,我帶來三十多個五年級學生,深入三危山腹地。仿佛一剎那,我的學生失去了蹤影,一個小時后,才看見兩個學生爬在對面的峭壁上,危若累卵。我沮喪地一個人往回走,當我走近一個沙包,三十多個學生齊刷刷地站在我的面前,每人都舉著一塊最精美的石頭。此后,在我最艱難的時候,在我四處流浪的時候,我都沒有舍棄它們中間的幾塊。
但是,我還是不能夠了解敦煌。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