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身于當今這個文學批評家被揶揄為“文學表揚家”的時代,我們見多了不著邊際的廉價吹捧,高帽子滿天飛舞,不知不覺中,看到一切重量級評價都會疑慮重重。天底下人性相通,美國人如果也有這樣的夸飾傾向,倒也并不奇怪。所以,多年前當看到一家文學刊物辟出一個專輯,介紹“二十世紀美國最偉大的散文家”E·B·懷特時,本土經驗作祟,首先想到的是:這是否又是一個外國大氣泡呢?但讀過收入專輯里的三篇散文后,卻十分罕見地把質疑的對象瞄向了自己,意識到這種懷疑一切的態度才是值得懷疑的——畢竟并不是所有人、所有地方,都喪失了標準和判斷力。對于懷特,盡可以坦然地享受這樣的榮耀,他是“實至而名歸”,貨真價實。
衡量一個作家的水準、段位,有時只需讀幾篇作品就夠了。自合上那一期雜志時,期待也就開始了。終于等到以《這就是紐約》和《重游緬湖》為名的兩冊懷特散文集降臨到書桌上,歡喜之余,又覺得有點兒怪異——在這個出版繁榮的時代,這樣的好書,等待的過程卻實在是太長了些。上海譯文出版社推出的這個譯本所收文章由懷特本人親自選定,當是他最感到滿意的篇章的匯集。不同的只是,英文版是一冊,中文譯本把它拆分成了兩本。從發表在《紐約客》上的近兩千篇文章中遴選出這數十篇,取誰舍誰,為什么要這樣選擇,作者自會有自己的考慮和道理,我們只管閱讀就夠了。懷特在晚年的一篇散文中自稱,他最喜歡的意象是大海。讀他的文章,也會產生一種乘船在遼闊的海面上漫游的感覺。他眼界開闊,興趣廣泛,時刻都被一種對一切發言的渴望鼓動和激蕩著。“每一次新的出行,每一次新的嘗試,都與上一次不同,帶他進入新的天地。他為此興奮。”懷特告訴我們,一個散文家能夠望見多遠,以及如何對許多因素加以整合,達到融會貫通,建立起一個屬于作者自己的內在精神世界,在那里,秩序井然,事物按照自己的程序運轉自如。
難以想象,一個對鳥類學知識不感興趣、沒有足夠造詣的人,會寫出《福布什的朋友們》那樣的文章,那么多種鳥兒的外貌特征、生活習性,被描畫得細致精確,栩栩如生。如果不是對描寫的對象抱著深沉的感情,獲取知識的動力又何在。在將近六十歲時,懷特寫道:“我生活的主題就是,面對復雜,保持喜歡。”在另一個場合,他說得更清楚:“我在書中要說的一切就是,我喜愛這世界。各位如果深入些瀏覽,或許能發現這一點。”他沒有特定的描寫對象,空間和時間的經緯線,勾畫了他的隨筆的廣闊疆域。
他寫城市,寫了八處曾經棲身的蝸居。《這就是紐約》,令人聯想到一篇煌煌的漢代大賦。巍峨輝煌的城市,奇跡的匯聚之地,光榮和罪惡的淵藪,交融而隔絕,變動不息又延續不絕……一個令想象力暈眩的巨大的存在,從外表到內在氣質,都被懷特訴諸一種強悍而優游的筆調。強悍的是氣勢,是作家將萬千氣象收納入尺幅大小的稿紙上的雄心。優游的則是觀看和言說的方式,看似信馬由韁,但韁轡的收放之間,自有一種內在的機巧和周到。“紐約就像一首詩:它將所有的生活、所有民族和種族都壓縮在一個小島上,加上了韻律和內燃機的節奏。”文章的末尾,有一段狂人操縱飛機摧毀曼哈頓島的想象。有人說他預言了“9·11”大劫,對這種巧合,不宜穿鑿附會,倒不妨理解為,這個不幸實現的預見,源于懷特對于人性的洞察,他勘探過人心中的溝壑,清醒地認識到現實社會存在的民族和文化的齟齬和沖突,仇恨和暴力正是分娩于這種對立。
相比城市,懷特對大自然更為厚愛。湖泊、大海、農場、小鎮、佛羅里達陽光燦爛、緬因州冰天雪地,散文中都有生動地刻寫,鮮明形象的文字后面,閃動著一雙總是興致勃勃的眼睛。這樣一副目光,不乏俯瞰式的宏觀把握,但似乎更喜歡在一些微小的對象上停留下來。這時候,他獨特的感知力,他的幽默感,便會獲得充分的展現。一頭生病的豬,一只忠誠的愛犬,一只以屋前大樹的樹洞為巢,每天爬上爬下的浣熊,都登上前臺成為主角,其憨態讓人莞爾,其夭折使人黯然。
能把一切都寫得這樣有趣,是因為作者正是一個有趣的人。他對每樣事物都保持著初見時的興致和敏銳。在給友人的一封信里,懷特這樣說:“描寫日常瑣事,那些家長里短,生活中細碎又很貼近的事,是我惟一能做又保持了一點純正和優雅的創造性工作。”他遵循著內心的指引,一路寫來,從容不迫,氣定神閑。
懷特是寫了《瓦爾登湖》的梭羅的追隨者。梭羅崇尚感性,相信大自然中孕育著道德力量。在《夜之細聲》中,懷特向梭羅致敬:“梭羅抓住人與自然的關系,人在社會中的困境和人追求精神升華的能力,并將三者摻和在一起,攤出一張頗具創意的煎蛋餅,供人們在饑餓的日子里獲取營養。《瓦爾登湖》是第一道富含維他命的美國菜肴。少一些精彩,甚至少一些古怪,它都會成一本倒胃口的書。”梭羅地下有知,當會欣慰于懷特對他的思想精髓的提煉。我手上這部選集中以梭羅作為主題的只是這一篇,但懷特的許多篇什里都流布著梭羅的精神,梭羅的情懷。穿透樹葉灑落在瓦爾登湖畔空地上的陽光,倏忽來去的鳥鳴,潺潺流動的泉水,也在懷特的小世界里閃爍跳躍。
他的思緒往返于過去和現在之間,種種人生況味被攪動,仿佛經過歲月發酵的葡萄酒般酸澀又甘醇。《一個美國男孩的下午》,是暮年對少年的回眸,一頁成長的記錄,初戀的羞澀和懵懂、緊張和莽撞,味道像極了一顆青澀的橄欖果。《重游緬湖》是被翻譯得最早、版本也最多的名篇,人到中年的作者,帶著兒子來到緬湖。像兒子這么大的時候,他曾經跟著父親,在這里度過美好的日子。營地小木屋的氣味,湖水的顏色,釣竿梢頭的蜻蜓,一切都是原來的模樣,流逝的歲月似乎只是幻影。但結尾處,這種幻覺卻實實在在地被打破了。暴雨驟降,兒子歡呼雀躍,要下湖游泳,此時作者卻心生畏葸,看到兒子“光裸的身軀瘦小而結實,穿上冰涼潮濕的短褲時,輕微地打起寒顫。等他扣上浸水的腰帶,我的腹股溝突然生出死亡的寒意。”時光無情、人生易老的悲涼,隨著大腿肌肉突如其來的一陣顫動,強烈地傳遞出來。
他的咀嚼堪稱細致,他的作派足夠“隱逸”。但懷特決不是只知沉浸在自己的小嗜好中的文人。他的身上,充分體現了西方知識分子關心公共事務的特點。
懷特關心裁軍、核試驗、環境和生態,致力于維護個人良知、新聞自由、少數人的權利和世界大同。譬如環境保護,今天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就這個話題說兩句。但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發展是硬道理”在美國也是主旋律,要發出與眾不同的聲音,既要有先見之明,更要有非凡的勇氣。這兩點,懷特都具備,其大聲言說時,更是表現出舍我其誰的氣概。當麥卡錫主義甚囂塵上時,他強烈抨擊。他從不遮掩自己對于新聞自由的態度:“一些新聞難免有歪曲之處,但歪曲本是黨派新聞固有的東西,政治集會同樣如此。美國新聞自由的美好,就在于偏向、扭曲和歪曲來自許多方向,讀者必須篩選、核查、比照,才能得出真相。只有新聞的扭曲來自同一個出處,例如政府控制下的新聞制度,讀者才會懵了頭。”
談論懷特時,還應該特別強調一點,就是要大談特談他的文章之美,文體之美。這一點是根基,是前提,是其作品的文學特質有異于甚至是大異于許多其他作家的重要原因。非如此就不足以讓人對作者有一個完整的、準確的印象,深刻地認識到他的價值。
著名的《紐約客》雜志的前總編威廉·肖恩就說過,“懷特是一位偉大的文體家,一位超絕的文體家,他的文學風格之純凈,在我們的語言中較之任何人都不遑多讓。它是獨特的、口語化的、清晰的、自然的、完全美國式的、極美的。”這樣的評價夠高的了,但我覺得《紐約時報》的那句更讓人難忘:“如同憲法第一修正案一樣,懷特的原則與風范長存。”這句話里有一種社論般的斬釘截鐵、不容置疑。至少,懷特在世時就已經是聲名遐邇,去世至今也已逾二十年,不僅沒有人去曲終,反而是聲譽日隆。他的貢獻還不只限于確立了自己特色鮮明的寫作風格。作為《紐約客》雜志的主要撰稿人,數十年間,懷特通過自己的大量作品,奠定了一個刊物幽默、簡潔的基本風格,澤被深遠。
讀懷特的散文,仿佛緩行山陰道上,奇思妙想,佳辭麗句,紛至沓來。《時光之環》中這樣一段話,庶幾可以透露其神韻之大略,援引如下:“南方是個咝咝聲不斷的地方。滿心歡喜的訪客,隨處都會碰上‘S’這個字母:海濤和沙灘,鳴響的貝殼,烈日和青天,早晚時分的灼熱,午睡,鳥兒和蟲子的躁動。”這里的一系列詞匯,均以s開頭,發咝音。優雅、干凈、準確的文字,不急不躁的節奏,給人的感覺自然而愜意。
幽默,則是懷特散文的另一大特點,可以隨手拈來。這一點出自作者個人的稟賦,因契合了美國人普遍樂觀詼諧的天性而大受歡迎。像《鵝》,寫農場里一只因喪偶而萎靡不振的公鵝,因為主人買回來三只小鵝仔,精神狀態大變。“老鵝因事態的轉折興奮莫名。他的傷悼期結束了,現在有了更有意義的事情去做,他心滿意足地承擔父親的職責,重新對我惡聲惡氣,領了他的三個小兒女搖來擺去,遇到真實或假想的敵人便挺身迎擊。”
真正的幽默印證著作者的襟懷、素養和識見。《浣熊之樹》中,借描繪農場里一只以樹洞為家的浣熊的生活,質疑了所謂現代科技創造美好生活的觀點:“浣熊,盡管有她的種種局限,在我看來,似乎比人更好地適應了塵世的生活:她從不吃鎮靜藥,不作X光檢查,看是否懷上了雙胞胎,不給雞飼料里添加二苯基對苯二胺,夜間外出,也不是為了從石頭里找釷。她是去捕捉池塘里的青蛙。”調侃人們對技術的過度崇拜,就是對這種現代迷信的批判。須知這篇散文寫作之時,是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科技呈現的還更多是好的一面。如今,技術的負面效應已經是頻發常見,足證懷特的預見力。他進而指出:“倘若人能少花點時間,證明他比大自然高明,多花點時間去體味大自然的甜美,謙恭自抑,那么,我對人類光明前途,倒會更樂觀一些。”
當下時代的病癥,是普遍粗鄙化。在寫作領域,商業化鼓勵了粗制濫造,博客的出現營造了一種全民寫作的幻覺,發表的輕而易舉,造就了表達上的粗疏、含混和雜亂,作品的審美功能大受損害。懷特散文表明了什么是真正的優雅,純正的趣味都由哪些元素構成。那些純粹的散文不必說了,即使那些有關環保、裁軍、核競賽等內容的新聞性、公共性、政策性的話題,在別人寫來可能很快變為明日黃花的政論、時評,在懷特,一樣是美文,“寫下了就是永恒”。他對記者說過:“我主要想做的,就是寫得盡可能明晰。因為我對讀者懷有極高的敬意,要是他不嫌費事看我寫的東西——我讀東西讀得慢,我想多數人都是——那我至少可以寫得盡可能容易讓他發現我想說什么,想闡明什么。我會改動很多遍,以使含義明晰。”
歸根結底,是這種態度成就了懷特。
(《這就是紐約》,[美]懷特著,賈輝豐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1月版,20.00元;《重游緬湖》,2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