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人生

兩只刺猬要彼此相愛

我和江小北是死對頭。所謂死對頭，就是看著他哪都不順眼。卻偏偏，我們從剛出生就認識了，他比我早生了兩個小時，據他說，他看到我第一眼起就失望極了，我腫眼泡，像金魚一樣。5歲的時候我竟然相信這種說法，但5歲之后我知道他在騙我，剛出生兩個小時的嬰兒簡直就是小屁孩，吃奶都找不到地方呢。

幼兒園我們也在一起，他和一個叫于咪咪的女孩子眉來眼去，看來，好色是他與生俱來的本領，有大個的蘋果他就給于咪咪吃，我想吃的時候他就白我一眼說，看看你長得那么難看還流著鼻涕，誰想給你吃?為此我們大打出手，我把他的鼻子抓破了，他撕掉了我花裙上的蝴蝶，他罵我潑婦，我罵他流氓。幼兒園大班我們出了名，因為打起架來不要命!我們的父母曾為我們指腹為婚，當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才6歲，我絕望地對我媽說，如果你想嫁給他就嫁給他，反正打死我也不會做他媳婦!

我恨他恨到長了蟲子牙。經常地牙痛，他看著我的黑牙齒時說，這么難看的牙，誰娶你就是娶了豬八戒媳婦。

上小學后我發誓再也不和他玩了，但老天沒眼，他又當我的同桌，我想這一輩子我大概真是倒霉透了，沒出頭之日了。8歲時我就有過自殺的念頭，因為每天要看他的那張流氓嘴臉，要看他流著鼻涕吃手指，還要忍受他小人一樣地告密。比如我沒有完成作業他會先告訴老師再告訴我媽，這種小人，為了我媽一塊巧克力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唯一慶幸的是我能看他的笑話，他上一年級時上課尿了褲子，二年級時把班里的男生打破了頭，三年級時把學校里花池中的玫瑰花摘了下來寫了一周檢查，四年級時給一個叫美美的寫情書被叫了家長，五年級時去學游泳差點兒永垂了，六年級他差點兒降了班，在全學校考倒數第二!

我想他再也不會和我一個學校了，我能上重點中學，他只能上一個三流的學校，為此我興奮了好一陣子，他惡狠狠地對我說，蘇蛛蛛，別得意太久了，6年之后，我準考上你那個大學!

吹吧你，我露出不屑，你媽說你是爛泥扶不上墻!他的老媽總嘆著氣說，我們家江小北要是像蘇蛛蛛多好啊。那時我總是得意洋洋。

所以，誰如果提起我和江小北是青梅竹馬我總是急眼：你才跟他青梅竹馬呢!

我們是兩只刺猬，要把對方的刺兒全拔下來才痛快的那種。

卑微母親的眼淚

母親窮，所以，供他上學費了勁。那時，他是家中的老三，兩個哥哥已經成了家，可因為媳婦的關系，與母親的關系很緊張。

像所有農村的家庭一樣，母親在萬般無奈之下，向兩個哥哥張了口，她說，你們供弟弟上大學吧。

他那時考上了一個不錯的大學，為了學費，他整個暑假都在煤礦上當小工，整個人累得脫了形，可是有什么用呢？昂貴的學費讓他的大學夢就要破滅了。

他聽到過母親哭，嗚嗚咽咽的壓抑著，父親則在旁邊抽著煙。

兩個哥哥為他的學費吵了起來，他們只上到小學畢業，他們說，憑什么讓小弟去上大學？憑什么要我們供他？

他聽得心如刀割，都說是親情如水，在他這里，卻感覺到刺骨的冰冷，他的兩個嫂子也是跳出來嚷著，自己沒有能耐就不要供孩子上學了，憑什么和我們要？我們也有孩子！

母親忽然做出了一個舉動，她踉蹌著撲過來，然后跪在了兩個哥哥和嫂子的面前，所有人嚇了一跳。他沖上去：媽，我不上學了，不上了！他哭著，聲嘶力竭地嚷著，這一幕讓他一輩子忘不了！

他終于去上學了，算是兩個哥哥供他吧。

母親認識幾個字，寫信來說，家里都好。

他明白那好里是什么，短短幾個字，足以淚沾襟。他在大學里是最艱苦的學生，吃咸菜做義工，別人休閑娛樂過生日的時候，他去拼命掙錢。

甚至，他拾過同學們丟掉的饅頭吃，這算丟人嗎？不，想起母親下跪的一幕，這又算什么？

大四的時候，他聽到同鄉告訴他，他的兩個哥哥又去找母親鬧事了，母親氣得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好多天了。

他的眼淚在眼眶里轉了又轉，大學幾年，他沒有回過一次家，不是不想念母親，是怕來回費錢，更是怕回去看到母親的眼淚。他忘記不了母親的眼淚，那是一個卑微母親的眼淚，為了自己的兒子而流，所以，他下定了決心，一定要讓母親過上好日子，不讓母親再流眼淚。

那次，他果斷地把哥哥們寄來的錢退了回去，當然，他沒有告訴母親。大學的最后一年，他是如何過的呢——自己打工，靠同學和老師的救濟，吃了一年咸菜，穿了一年別人的舊衣服，甚至在夏天，他還穿著冬天的那件外罩！

終于大學畢業了，他分到了一個不錯的單位，第一個月的工資，他一分不剩地寄給了母親。

母親是含著眼淚收到的錢，寫信給他說，兒子，媽是不要回報的，只要你好就行。

后來的幾年，他掙來的錢全寄給了兩個哥哥，他要還他們，以求母親的心理平衡，以償還母親當年那一跪！

他把母親從鄉下接了出來，兩個哥哥見了他訕訕的，母親勸他說，算了吧，到底是親哥哥。他買了大米和牛羊肉，給母親帶回家，卻看到兩個哥哥家擺著他買的東西。他的心頭一陣哽咽，他一直對兩個哥哥耿耿于懷，倒是母親，咬哪個指頭都疼，她早已經忘記從前的不快，把小兒子的東西全給了兩個大兒子。

就是從那時開始他和兩個哥哥關系緩和的。卑微的母親，給他上了人生最好的一課，以最仁慈的心來對待人和事，而母親的眼淚告訴他，一切都可以過去，苦難或者仇恨。

甘草人生

有一種草，生長在荒蕪之地，生性堅韌，風沙與干涸不會輕易讓它死亡，哪怕只有一線生機，它都會頑強地生存下來。

后來，人們發現它可以制成藥品，味苦，有淡淡清香，很廉價的藥，叫作甘草片，如果咳嗽或咽喉腫痛，吃幾片就能見效。

有兩位英年早逝的演員，人們說，他們的精神似甘草。

一位是高秀敏，一位是傅彪。在最不得意時，他們吃過太多苦，似一株耐寒的甘草，默默地努力著。高秀敏每年都要回鄉下農村過年，把自已的號碼留給鄉親們，她不怕鄉親們麻煩她，她說，那是她的驕傲。

傅彪最初在馮小剛的劇組里送盒飯，為了替馮小剛省下幾塊錢，他不停地討價還價。后來他紅了，一樣低調做人，說自已不過是平凡世界上的粒芥子。他去世前很瘦，朋友去看他，他把左腿搭在右腿上，朋友說，行啊，現在能搭上了。胖的時候，他根本做不了這個動作，聽到朋友這樣說，他孩子一樣把動作重復著，看得人心酸落淚。

他們不曾當過大主角，一個因為趙本山而紅透，可少了高秀敏的陪襯，趙本山的小品少了光芒。傅彪在馮小剛的電影里只有幾句臺詞，但因了那幾句臺詞，馮氏電影顯得光彩奪目。

很多名貴中藥都會有這味藥，醫生說，少了它們，這藥根本就配不出來，也就沒有多少藥用價值擁有甘草人生的人，從來不怕失敗，從來有一顆感恩的心。當傅彪獲獎時，他總是說，感謝人民。沒有人民，就不會有他。

懂得感恩的人，不會忘記過去，所以，鄉親們會哭別高秀敏，那是他們的親人、嫂子、妹子、女兒、大姐......

身邊的人，又何嘗不是一株甘草？我看到早晨掃街的女人，四十多歲，每天勤勞地勞作，為了自已癱瘓的丈夫和讀中學的小兒；我看到中年男人騎著三輪車在奔跑，只為多賺幾塊錢養家糊口；我看到那些白領們匆匆踏上地鐵，不停地用電話聯系著業務；我看到孩子們背著很沉的書包去上學......我們，不過是一株甘草，都在抵擋歲月的風霜和雨雪，沒有人會隨隨便便成功。

命如甘草。我們知道了應該在生活中學會堅韌和忍耐，我們知道，那入口的最后會有一絲絲甜，那樣的甜是嘗遍了苦的甜。如果你懂得，它就是久逢的甘霖；如果你懂得，它就是屋檐下的春燕再來；如果你懂得，它就是經歷風雨后的彩虹初現！

選自“龍源期刊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