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保位于河北省最西北,因蒙語“康巴諾爾”諧音而得名,語意是美麗的湖泊,在兩千多年前,這里就是北方少數民族的游牧之地,形成了“馬背文化”與“農耕文化”相互交融的民俗風情。
如果沒有一些經濟數字的考量,上面的描述足以讓這個地方變得令人神往。但是,必須要面對的是,康保的經濟總量和人均占有量全河北省倒排,而且是國家扶貧開發在工作的重點縣。
“可疑”的貧困
通向康保的公路是嶄新的柏油馬路,行車線在海拔1000多米的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白光——康保是河北光照最充足的縣——公路兩邊,果真一片“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草原美景,間或有一些小規模的農田點綴其中。

一切都井然有序,這似乎與貧窮留給人們固有的印象有些不同。比如說,貧窮總該有些看得見的理由吧:缺乏植被的荒山、裸露的沙化土地、修繕不及時的道路,或者無規劃的基礎設施……
直到越來越接近康保縣城,越來越接近康保人聚居的村落,記者才發現貧窮的窘迫其實是無法遮擋的:整齊劃一的平房,紅磚已經褪色,外墻幾無裝飾,暴露了這里的普遍貧困,而最刺眼的莫過于時不時映入眼簾的黃泥土坯房,仿佛一場大雨就會讓它們立刻化為黃泥,而不再是某些人的“家”。
羅利民,康保縣委書記,毫不掩飾自己面對此情此景的尷尬:“我其實特別不愿讓人看到這一幕。”
還有一些民居的門窗被木條木板封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房子的主人都出去打工了。”羅利民顯然也對此表示過疑問。可是,留下空屋一座,反倒讓康保的村莊顯得更加簡陋。
康保縣城只有一條東西向的主干道。雖然新近修了一座花崗巖地面的文化廣場頗有些氣派,但同時保留著的縣禮堂卻是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風格,還有那個充滿趣味的十字路口——剛從農耕生活中退休的康保老人閑散地蹲在路東百貨商店前,宛如農閑時在村口;百貨商店的招牌上雖然也出現了“電動自行車”的字樣,但商店門口高掛的大喇叭和商店里的商品陳列,都不得不讓人恍惚間回到上世紀中葉的中國鄉鎮。
整個縣城所呈現出的經濟面貌和其所處的地理位置一樣——據介紹,康保像楔子一樣嵌入內蒙古大草原——仿佛陷落在經濟發展藍圖的某個拐角處。
其實,康保的資源也是可圈可點的:康保氣候寒涼,是發展綠色無公害農畜產品的好條件;光照充足,有利于農作物的營養積累和干物質的形成;地廣草茂,是畜牧業和生態旅游業發展的好基礎;風大風多,被視作風電開發取之不盡的特殊能源和“空中寶藏”;而且康保還有很多未經深度開發的礦產資源……
這些自然資源一直都存在康保的土地上并不曾改變,那么,“什么造成了貧困?”
羅利民五年前剛來康保的時候,也曾這樣問他的宣傳干事——一個當地公認的“文化人”——得到的回答是:康保?康保什么都沒有……
作為一個外來的管理者,羅利民說,康保的貧困自有其歷史原因和地理因素,比如由于地處邊緣,一度交通閉塞,既無高速公路也無鐵路,但是更主要的是觀念和心態上的問題,“最可怕的不是貧困本身,而是長期以來的貧窮文化。”比如,封閉和自卑。
“那么,在所有這些造成貧困的因素里,什么是不可能改變的,什么又是可以改變的呢?”除了歷史,其實一切都是可以改變的,這位地方一把手說。
包括自然環境嗎?——有人說,康保是河北省惟一的無河縣,缺水和風沙給這里帶來貧瘠——“當然可以,關鍵在于你用什么樣的心態,怎么看待大自然賦予你的資源。”
草原上的機會
近幾年,康保已經調動了幾乎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
為規避旱情制約,康保縣調整了種植業結構,大力發展以棚室為主的設施農業。在張紀鎮的農業科技園里,記者看到了現代化的高架噴灌和農業大棚。“我們從2005年就開始了,在河北省都是最大的,”張紀鎮的書記指著遠處的村子,“現在,我們所有的農戶都覆蓋了移動噴灌。”據介紹,現在至少比原來的漫灌省水60%,這一比例在缺水的康保是十分可貴的節約。
就在大棚對面,是張紀鎮通過招商引資吸引的北京投資商投資建成的冷庫。從種植業轉移的農民在這里承擔蔬菜的處理、冷藏和包裝運輸工作。一輛大貨車停在冷庫前正準備上貨。工作人員告訴記者,現在正是康保大白菜賺錢的好日子,因為日照充分,康保的大白菜能夠比北方提前上市,“不是運往北京,就是運往南方。”
僅蔬菜一項,康保全縣農民人均收入就超過720元。
針對旱情的自然環境,康保還加大旱作農業種植結構的調整,壓減小麥燕麥亞馬等大田作物,增加優質雜糧雜豆等種植業。據介紹,康保雜糧市場2006年的交易量、交易額分別達到30萬噸、5億元,出口量6萬多噸,據說遠銷印度——康保人有一句口號:世界雜糧看中國,中國雜糧看康保。
數據顯示,雖然康保從2001年到2006年的六年中,有五年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旱災,農業依然保持了穩定的發展:總產值、增加值和農民人均純收入年均分別遞增34.1%、34.5%和18.1%。
與大旱不同,草原是大自然送給康保的禮物。壩上地區草場廣闊,四季分明,夏季涼爽宜人,是現代城市人理想的避暑休閑勝地。
徐鳳謙,北京人,自從張北地震那年后就開始扎根壩上,在康保賓館里,有他一個常年單間,既是臥室,也是辦公室,這一年來,他最常去的就是尚在建設中的“康巴諾爾假日莊園”。他計劃的未來“莊園”是一個集假日酒店、特色餐飲、康巴部落、影視基地及多種草原游樂項目為一體的綜合旅游度假項目;與此同時,康保縣政府也已正式把徐所致力的生態旅游業納入“六大支柱產業”之一——雙方看重的都是康保自然生態與人文歷史的天然結合;而在許多其他城鎮,自然或人文的有所偏廢,正在成為他們發展生態旅游業的遺憾。
據了解,兩年前由中央電視臺和南京電影制片廠聯合拍攝的30集大型電視連續劇《王昭君》就是在康保草原影視基地開拍的;一年后,這里將成為徐鳳謙“假日莊園”的一部分。
連綿的遠山上,矗立著十幾座巨大的白色風塔,在風中勻速地旋轉著。這是近兩年被康保利用起來的“空中寶藏”——風力發電。
據介紹,目前,河北建設投資公司、國家開發投資公司、山東魯能發展集團有限公司、武漢凱迪控股投資股份有限公司等六家企業已經與康保簽訂了325萬千瓦的開發協議,計劃總投資300多億人民幣,已建起測風塔29座。
康保縣委常委王建芳告訴記者,這些電力全部通過華北電網輸出,每年已經能產生稅收三四百萬元,預計到2010年,隨著裝機容量的提高,稅收將達到1億元以上,這些收入將主要用于康保縣的公用事業和農民生活保障的提高上。“不久的將來,‘西北風”就會成為我們的滾滾財源,成為振興康保的希望所在。”
康保的機會還不止于此:
康保已發現礦藏33種,煤炭、花崗巖、黃金、、鉛鋅、螢石、鎢等礦產已經具備了一定基礎規模,尤其是康保花崗巖,被用于全國各地的城市廣場上,其中還包括北京的天安門廣場;
壩上的傳統產業畜牧業正在被當作農業的第一主導產業來培植。在滿德堂鄉,清一色的奶牛養殖綠色飼舍,在天高云輕之下格外賞心悅目。2006年,康保畜牧業產值達到47276萬元,比2001年增長了2.5倍多,占農業總產值的37.5%。
緊挨著滿德堂鄉,北京人徐鳳謙建起了自己的草料加工廠……
這看上去好像是順乎自然的一切,在羅利民和康保的人民那里,卻是一個巨大的轉變。
“這首先是一個心態的開放。”羅利民說:過去看來是百害而無一利的災害,如西北風,現在是寶貴的財富源泉,“事實上,任何事物都是有兩面性的。心態開放了,才能善于學習和吸收新的知識和理念,變害為利。”所以康保有了風力發電。
在農村,尤其是在一個受貧困束縛已久的縣,心態的開放首先要從政府做起。在羅利民看來,如果政府不能拿出一個明確的態度,老百姓是無所適從的,所以羅利民說他前幾年的工作一直是在整理“康保的資源”。
這樣做也許是有道理的。“至少現在你去問問康保老百姓,康保有什么啊,他們會和我一樣說:風電、煤炭、非煤礦產、畜牧加工、雜糧雜豆、生態旅游六大支柱產業。”如數家珍。
早上6點,康保老人們在新修的廣場上扭秧歌、唱二人臺(一項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晚上9點,康保人還在廣場上看演出跳交際舞。他們中有人主動告訴記者:政府不錯,心情也好,有信心。
政府的角色
走在康保縣城里,到處都可以感受到政府發力的痕跡。
在縣城主干道上,每間隔百米,就可以看到巨幅標語:“加強合作交流,促進開放發展”、“以產業引項目,以項目求發展”等,轟轟烈烈抓經濟的熱切愿望溢于言表。
事實上,對于羅利民來說,貧困并不僅僅只是老百姓的感受,他也同樣感到財政窘境的壓力。“關于貧窮,最明顯的感覺就是在花錢上,和富縣太不一樣了。”羅利民來自于河北懷來縣,懷來縣由于有葡萄酒做支柱產業,財政狀況要好很多,“我必須要仔細盤算擠出錢來先做什么后做什么。”
常常讓羅利民感到窘迫的是,他讓老百姓的電話可以直接找到他,但是對老百姓提出的一些問題卻沒有錢可以解決。
“如果我現在有錢,首先要做是補發欠下的各種工資和補貼。”羅利民說,“然后才是什么項目啊,市政啊……”
這樣排序的原因很簡單,康保要走出貧困首先需要老百姓保持“心氣兒”,要讓他們感受到“改革實惠”;又因為摘掉貧困的帽子可能還有很漫長的道路,所以政府還需要錢來跑項目引導外來投資,只有等這一切都有了著落,才能回到政府的常規工作——市政建設上來——目前,康保縣城的建設的確捉襟見肘。
政府不應該把經濟發展的任務更多地交給市場來完成嗎?對此,羅利民毫不諱言:康保經濟要發展,現階段必須要政府主導。“康保和懷來不同,懷來那樣的,已經可以自然發展了。”
據了解,康保縣正在推行縣級領導“1+1”項目包抓責任制,每名縣級領導在包抓一個現有項目的基礎上,再包抓新上一個500萬元以上的項目;實施民營經濟“311”幫扶工程,縣級領導和科局領導包抓30家重點企業,全年幫助解決融資1億元——目前,已為民營企業融資1260萬元。相應的,項目建設也是各級領導班子和領導干部實績的重要內容。
“康保雖然找到了賴以發展的資源,但是要把這些資源利用好,現在最缺的是新的理念和外部的資金。”羅利民認為,長期貧困導致的惰性和封閉,不利于與外來資金和智慧的合作,“這個時候必須由政府出面,在政策上創造環境,在啟動資金上加以引導,在合作上進行協調。”
這可能的確是康保面臨的問題。類似徐鳳謙,常年往來北京與壩上,對康保的了解并非短時間,才有了在康保大動作的信心;“對于外來投資者來說,他們不了解康保,對康保的信心往往是需要看到政府的投入才能建立起來的。”
但是,這并不代表康保政府會不加區別地介入經濟交易。羅利民說,對于那些需要長期巨額投資的“強縣”項目,如一些能源型項目,政府會有所投入;但是對于一些“富民”的項目,他還是主張政府搭橋促進民間合作的。
所謂“強縣”考量的是政府的財稅收入;所謂“富民”則是從提高百姓收入的角度來衡量的——風力發電對于康保來說是“強縣”項目,蔬菜大棚則是“富民”的。
數據顯示,隨著近幾年的發展,康保財政收入位列張家口市增長速度最快的三個縣區之一,2006年財政收入同比增長52.6%;而另一方面,同年康保農民人均純收入同比增長21.3%,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同比增長25%——“富民”和“強縣”到底誰更重要?
羅利民坦承:目前,“強縣”更加緊迫;尤其是在缺乏有效金融支持的情況下,更加只有財政這一條腿了。據了解,幾乎所有的大銀行都從康保撤出,留下的三家基本上都是負債累累的維持。“沒有強大的財政能力,經濟發展始終會受到制約,百姓的收入提高和各項生活保障也會受到影響。”
或許“強縣”與“富民”本來就應該是一種動態的和諧。因此,不排除一個地方政府在“強縣”和“富民”之間進行階段性戰略安排的合理性。
不過,不論是強縣,還是富民,經濟的發展都不可避免的會帶來利益的重新分配。在一個全國都在倡導和諧的環境下,打破長期貧困形成的死板一塊,恐怕需要更多的智慧。
羅利民的回答是:兩手抓。一手抓促進項目合作帶動普遍致富,一手運用行政手段樹立值得鼓勵的典型,“還是那個道理,要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
從康保在回北京的高速路上,接連四輛加長平板大卡車,運載著風力發電風塔上的巨大葉片,從我們身邊經過,駛向康保——那個曾經貧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