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什么是人文主義?這是一個不太好回答的問題。阿倫·布洛克清楚地意識到:“對人文主義、人文主義者、人文主義的以及人文學這些名詞,沒有人能夠成功地做出別人也滿意的定義。這些名詞多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使得辭典和百科全書的編纂者傷透腦筋。”在陳新的《人文主義的興起》一文中,作者指出,為了獲得有效的歷史解釋,我們不得不從“人文主義”多義的陷阱中抽身出來,通過歷史分期給它歸納某些共性,讓它有一種確定含義來與確定時段對映。
阿倫·布洛克對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進行了一番考察,說道:“人文主義的中心主題是人的潛在能力和創造能力,但是這種能力是潛伏的,需要喚醒,需要讓它們表現出來,加以發展,而要達到這個目的的手段就是教育。”由此不難看出,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包括兩個方面內涵,一是反對神權統治與上帝主宰一切,頌揚人的偉大與人的創造力,研究古典文化,通過文學、藝術等形式體現人性和人文精神;二是指人文學科,即對人的身心全面的教育和訓練。
到了啟蒙運動,作者談到“十八世紀的哲學家們……相互進行著無盡無休的辯論……但他們是一家人,支持他們共同的事業:創造一個主張人道、教育與宗教分離、世界主義和自由的綱領,不受國家或教會專斷干涉的威脅,并有權提出質疑和批評的世界。”作者論及伏爾泰使用每一種辯論形式對基督教的妄自尊大進行的五十年撻伐,提及了亞當·斯密應用批判理性對傳統重商主義正統的破壞,以及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和盧梭的《社會契約論》等等,我們可以發現,從17世紀至19世紀初,近代啟蒙思想家對人文主義內涵有了新的發展。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不再僅僅停留在一般對人的偉大與價值的贊美和頌揚的言辭上,而是從人與動物不同的、具有理性思維的特點出發,闡述人的主體性。同時,把理性、主體性理論應用到社會政治問題上,對抗封建專制王朝。作者述及浪漫主義。認為它并不代表一個統一的風格,相反,多樣性才是受人珍視的品質。他講道:“浪漫主義中有一些成分,如感覺的夸張、情緒的泛濫、理性的排斥等,看來是與人文主義格格不入的,但是也有新的見解擴大了人文主義的意義。”
作者把啟蒙運動視為偉大戲劇的一部分,“這部戲劇就是把人們的思想從束縛它們的恐懼、迷信、虛假信仰中解放出來……沒有最后一幕,如果人類的思想要解放的話,這是一場世世代代都要重新開始的戰斗。”
對于19世紀,作者用“眾說紛紜,各持己見”來概括。“工業化的經驗對人文主義傳統有深刻影響,它第一次讓精英分子設計的藍圖面對一個群眾化社會的背景。”作者將19世紀實證論看作世俗人文主義的起源,也論及以托克維爾為代表的公民人文主義,作者寫道:“一方面是人類經驗的令人喪氣的普遍情況,另一方面卻又是人類在自信心、承受力、高尚、愛情、同情、勇氣方面能夠達到非凡的高度,這兩者的對比一直是人文主義傳統的核心。”從這里,我們就可以理解,布克哈特在《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中所說的“和極端的墮落一起出現了最崇高的諧和的人類個性和一種藝術光輝”,盡管作者在此描述的是文藝復興,然而,他作為19世紀人文主義者,表達的顯然是當前19世紀面臨的兩難困境。對此,阿倫·布洛克設問:“在這個新世界里,哪里去找人文主義傳統呢?”他的回答是:“一個明顯的答案是自由主義在創造這個新世界所起的關鍵性作用。”作者通過對工業、貿易、財富的大幅增長,說明物質的進步伴隨著政治的進步,立憲政府和議會制度已在整個西方世界確立,更加民主的選舉權也繼續擴大。在這里,我們可以感覺到,19世紀的人文主義留給人的印象是自由、樂觀的、信心的。
進入20世紀,人們給予“人文主義”的定義更是繁多。人文主義內涵與19世紀相比,有了很大變化。比如,哲學家們在反對人類中心論的背景下闡發人文主義內涵,主張建立人與世界的和諧關系。其實,“人文主義的初衷并不是強調人的至高無上的地位,而是出于對人的命運的憂慮。”在對個人主義的宣揚經過了20世紀百年來有關個人與社會的深入探討后,人們越發認識到,個人自由與社會責任應受到同等程度的關注。再如,20世紀強調從非理性理解人的本質。阿倫·布洛克寫道:“現代時期的藝術和文學必須尋找合適的形式來表達他們想要實現的雙重革命,第一個革命是公開承認、或者說重新承認人的分裂的本性和非理性因素在個人生活和構成社會關系中所起的作用,第二個相應的變革是承認意識的破碎性,經驗的曖昧性和真理的相對性。在對20世紀的人文主義的探討中,作者指出:“人文主義不是一個哲學體系或者信條,而是一切曾經提出了非常不同的看法而且現在仍在提出非常不同的看法的持續的辯論……這種辯論是自由的和連續的,并不產生可以解決問題的最終答案。”盡管如此,作者還是歸納出人文主義傳統最重要的和始終不變的特點。那就是,第一,人文主義的焦點集中在人的身上,從人的經驗出發。第二,每個人在自己的身上都是有價值的,即人的尊嚴。第三,始終對思想十分重視。一方面,思想不能孤立社會歷史背景來形成和加以理解,另一方面,又不能把它們簡單歸為替個人經濟利益或階級利益或性的方面或其他方面的本能沖動做辯解。
顯然,作者看到的是人文主義在經歷了幾個時代以來,仍具有的一種連續性,盡管這并非意味著同一性。作者在書中寫道:“人文主義的價值觀同……三種不同的宗教哲學是完全相容的,而且是它們的必要成分。”作者竭盡所能的,是將一種自由、包容的氣質賦予人文主義,從一個時代到另一個時代,從一種危機到另一種困境,人文主義總能在其內涵的不斷延展中,具有一種獨特的活力。
綜觀全書,作者通過對文藝復興、啟蒙運動、19世紀、20世紀不同時代的人文主義的敘述,告訴我們,西方人文主義傳統讓西方抵御了納粹主義與集體主義的挑戰,并將西方社會帶入了一個民主、自由、平等、人權的歷史新階段。
從神性走向人性,從純粹理性走向實踐理性,從工具理性走向價值理性,肯定個人應有的尊嚴、自由意志、創造力、積極的生活態度、理性思考等等,這些閃光的人文主義思想代表了個人的全面發展,我們不得不承認人文主義精神的可貴之處。
阿倫·布洛克寫道:“不可否認的事實是,西方國家不僅擊敗了來自軸心國家和蘇聯集團的外部挑戰,而且在這么做的時候并沒有放棄它們自己的民主制度和價值觀。后者不論是多么不夠完美,都是最接近于表現人文主義傳統的。”讀到這里,我們似乎又有一種恍然大悟:其標榜的人文主義不論說得多么趨近于完美,其背后滲透的,仍是一種意識形態的建構。盡管西方“人文主義”尋求個人的全面發展,但近代歷史的事實卻表現出西方的“個人”概念并不適用于西方以外的民族。西方個人的發展是以非西方民族的個人利益、甚至整個人類的利益為代價的。人的概念是整個西方社會文化及其制度體系的基礎和出發點。在西方社會文化歷史上,西方傳統文化及其維護者,為了給統治階級的統治行動所進行“正當化”論證,一向都是自稱為“人”的一般利益的最高代言人,總是將自己說成為“全人類”的普遍利益的代表。他們宣揚的人文主義其本身就包含了眾多矛盾。一方面,人文主義旗幟鮮明,以理性和世俗的角度來批判神的主宰,另一方面,它自身又包含著許多神話和宗教成分。此外,人文主義是適用全人類的原則,而另一面,它事實上又是極端的歐洲自我中心主義。
法國思想家福柯敏銳地看到了這一點。他揭示了一切人文主義及其人文科學的知識理論形式所隱含的非人性和反人性因素,將新人文主義分析成不同類型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揭示其局限性,特別是對人性的各種扭曲。福柯指出,人文主義的各種論題其自身對于思考是過于靈活,而且非常多樣化和缺乏一貫性……人文主義是用來為人們所追求的那些有關人的概念進行掩飾和證成的。由此,他認為,“我寧愿看到在啟蒙運動精神和人文主義之間的一種緊張關系”。在他看來,啟蒙運動所追求的這個最高理想即全人類的解放,是建立在兩個基本的邏輯錯誤之上。其一是假設了某種具有普遍性的人性的存在,其二是把他們所代表的社會階級加以普遍化與理想化,將他們夸大成為世界的中心和歷史的中心,忽略和扼殺了實際社會中處于不同生活世界的個人的特征。后現代主義思想家利奧塔也批判道:“一切傳統的人性論都是徹頭徹尾的反人性。”
從黑格爾、胡塞爾、海德格爾在其理論體系中對傳統人性論的批判,到薩特、加繆對人的自由的重新探索,再到后現代關于非人的論述,凡此種種,無不體現的是一種人的自我否定,無不反映出一種對人文主義的挑戰與質疑。于是,在這里,我們也能理解,美國學者布林頓在《西方近代思想史》人文主義這一章節的結語:“人文主義者并非近代世界的重要建筑者,亦非近代思想的主要模造者,僅就此兩世紀所有造于今日我們而使其成為我們而言,最重要的模造者應屬新教運動者、唯理思想家與科學家。”
那么,人文主義是否真的失去其重要價值?這讓我想到阿倫·布洛克在書中借里昂納爾·特里林之口表達的,“人文主義珍視的美德是智慧、隨和、寬容,用蒙田的話說,ondoyant et divers,波狀的和多樣的”。然而歷史是不是真讓我們看到了一種多樣化與寬容?由此,人文主義的理想似乎又并不是能令人滿意與信服的。
如果,誠若像阿倫·布洛克所說,“不把人文主義當做一種思想派別或者哲學學說,而是當作一種寬泛的傾向,一個思想和信仰的維度,一場持續不斷的爭論”。也或者真如20世紀人文主義者們所說,人文主義是一種生活的姿態,強調的是民主與倫理,自由與責任,寬容與合作;真正能貫徹人文主義永恒的價值觀即自由、平等、博愛;傳承“六百年來人文主義傳統所代表的東西:拒絕接受決定論和簡化論的關于人的觀點,堅持認為人雖然并不享有完全的自由,但在某種程度上仍掌握著選擇的自由。”那么,我們還是可以看到人文主義的希望所在,于是,在《西方人文主義傳統》最后一章中,對于作者關于人文主義之前途回答的“前途不可測”,似乎又可以有了新的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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