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禿子并不是光頭,只是腦瓜頂毛稀,稀到猶如一個好端端的腦袋上扣了塊上面磨得锃亮下面卻戴毛的椰子殼。于是從背后看張禿子走起路來,忽閃忽閃的頭發上漂個椰子殼,十分的好笑。而從正面看到他才三十多歲的年齡,卻因為操勞或者不得志而終日紅腫著眼睛的樣子,又可憐的不行。
張禿子對此毫不在意,即便有人嘲笑他是禿子,他也不與人急,甚至自嘲幾句也不鮮見。這不是他的涵養使然,而是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與人爭辯,爭辯了又有什么好處,除了給更多的人徒增笑料,自己能得到的一定是更多的因為禿了而無法改變的隱痛,因此他不與人爭。這在張禿子40歲以前,也該算他最大的聰明。
張禿子的業務很好,在他所在的科室,如果不是論資排輩,憑他的能力,科長都不夠他當,可就是因為在他前面有這兩位老而彌堅的“老字輩”在發揮余熱,張禿子的頭發也只能在越來越少地寂寞等待。
張禿子頭發少,心眼兒卻多,眼珠子一骨碌一個主意,且竟是壞主意。
改革開放剛開始時,香港明星掛歷成了春節時十分受寵的禮物。張禿子隔壁辦公室有一個同事不知道誰送了一個,稀罕巴嚓的連打開看看都舍不得,說是要給女兒一個驚喜,因為他已經答應女兒兩年了,每年都沒兌現,惹得女兒說他說話不算數。同層樓也有幾個年輕人,聽說同事有一香港美女掛歷,也都刺撓得想一睹為快,可同事紙包紙裹的,他們都不好意思張嘴。另有一個調皮的,張羅著要偷出來看看,又怕被同事發現。一直在一邊觀看的張禿子來了主意,告訴幾個年輕人把掃地的笤帚頭剁掉,然后用報紙精心包裝起來,既可以達到貍貓換太子的效果,又可以急一急摳門同事。幾個年輕人想法簡單,三下五除二就把掛歷給偷換了出來,各屋輪番著欣賞。要說事情也是趕巧,沒等他們把掛歷還回去,那個同事因為有事臨時先回家了,樂顛顛地夾著掛歷離開,誰也沒有發現。當幾個年輕人把掛歷還回去的時候,卻不見了假掛歷,此時他們才知道,這回玩笑可開大了。因為那個同事不僅認真,且十分的執拗。幾個年輕人立刻去找張禿子問計,張禿子竟然也沒了影兒。
故事的發生可想而知,第二天早晨,那個同事早飯都沒吃就上了班,拿著剁掉了腦袋的笤帚,眼睛通紅,目呲欲裂的滿走廊尋找肇事者。看著同事大有拼命的架勢,嚇得幾個本想說幾句道歉話,把掛歷還給他的小同事大氣也不敢出,最后沒辦法,只好自認是賊,把掛歷緊緊地藏了起來,直到那個同事已經消氣,似乎忘了掛歷的時候,才悄悄地把掛歷還了回去。
掛歷被還回去后,張禿子第一個站了出來,對那個同事說:“你看你,要殺人啊?不就是一個掛歷嗎?準是哪個淘氣小子跟你鬧著玩,把你至于的?”同事看著掛歷,突然咧開大嘴,“哇”的一聲哭了,嚎啕著邊哭邊說:“怎么不至于呀?你站著說話不嫌惡腰疼,你知道我女兒怎么說我嗎?啊……嗚嗚嗚……”
張禿子之壞,可見一斑,而張禿子被評為我們單位“四大壞”,也絕對名副其實。當然,他們的壞,都是惡作劇式的作弄人的玩笑,與制人于險境或死地的壞有著本質上的區別,因此張禿子等人的壞,也成了單位里同事之間親密無間的一種粘合劑,甚至整個單位的氣氛也因為他們偶爾的惡作劇而十分輕松。可見這種捉弄人的壞事或壞人,在東北隨處可見,也并不討人嫌惡。
張禿子雖然壞,卻人緣很好,領導和一般干部都能處得融洽。奔四的人,和二十來歲的小伙子打撲克,該鉆桌子鉆桌子,一點不耍賴,且玩的比年輕人還認真,那種對于簡單快樂的投入,跟他的年齡十分不相稱。玩累了,年輕人逼迫他請客,他也絕對不含糊,一邊喊著我請客你們買單,一邊和年輕人喝酒,起初年輕人心里沒底,真怕張禿子說話算數,讓他們買單,年輕人倒不是買不起單,而是他們掙的錢太少,他們張羅讓張禿子請客的時候,準是把食堂飯票都花光了。因此有的扛不住,偷偷摸張禿子的口袋,張禿子的口袋稀癟,年輕人的眼睛立刻豆角眼睛——長長了。張禿子可好,還使勁和大家喝,年輕人雖然心里沒底,卻也想開了,大不了欠著,也就放開了喝。酒足飯飽,幾個年輕人里倒歪斜站起來,開始石頭剪子布,輸了的,也不示弱,大聲小氣地喊老板,硬氣霸道地問老板打欠條行不,老板搖頭。輸了的又把手機拍給老板,老板反復端詳后揣了起來。
回單位的路上,大家都郁悶著,張禿子卻嘴不閑著,直勁夸押給人手機的小同事仗義。回到單位后,小同事往自己的手機里打電話,想告訴老板,誰打電話也別接,電話卻關機了,小同事的腦袋立刻冒汗,嘟噥著:壞了,手機里有我女朋友的照片。張禿子聽了,笑著問小同事:“你有女朋友嗎?”小同事急赤白臉地說:“咋沒有呢?”張禿子“哦”了一聲,在辦公桌下低頭擺弄著什么,邊擺弄邊納悶說:“沒有啊?”小同事不禁湊過去,竟然看見自己的手機在張禿子手里,而手機屏幕上正是自己和女朋友的親密照,小同事一把奪過手機,臉紅脖子粗地說:“咋在你手里呢?”
張禿子壞笑著,說:“雖說你女朋友長得不咋地,可配你也是白瞎了。”
張禿子朋友多、口碑好,工作上又不爭名逐利,領導們對他的評價也很高,尤其是他的業務能力又很強,對于他的提拔應該是遲早的事情。可眼見著身邊的小同事都進步了,他卻依然原地踏步,大家也十分納悶,張禿子卻依然如故,只是頭發越來越少,幾乎真的成了禿子。東北有句土語:天老爺餓不死瞎家雀。張禿子突然就被提升了,而且是我們單位最有實權的部門,任誰也想不到,那樣一個部門,別說張禿子,就算是哪個大官的公子也都不敢朝愣,可這么好的好事偏偏就落到了張禿子的腦袋上。因此大家在羨慕的同時,都說是張禿子家的祖墳冒了青氣了。張禿子卻不置可否,不是我的不爭,輪到我了我也絕對不客氣。小官當得有鼻子有眼,很快就把權力運用得滾瓜爛熟,盡管頭發徹底掉光,成了真正的禿子,人卻突然高大了起來,許多人甚至懷疑過去的張禿子是故意毛毛腰,以保證自己低調。因此張禿子身邊的朋友越來越少,可這一點也不影響張禿子,單位里的朋友少了,社會上的朋友卻多了,多到一把一把地在屁股后邊跟著。張禿子去洗澡,房間給安排完了。張禿子去吃飯,飯菜都給點了。弄得張禿子想和過去的老朋友在一起聚聚的機會都沒有。
張禿子忙了起來,白天在單位里處理各種事物,晚上在賓館酒店里應酬,因為不得不以單位為家,晚上走到哪睡到哪。三五天回不去家是常事,衣服也來不及換,于是張禿子不得不穿臟了就扔,反正單位、車里或者賓館,到處都是衣服,從百八十一雙的襪子,到上千塊的西裝,張禿子全都不當好衣服穿,以至于白瞎了那些想方設法繡到衣服上的商標。
張禿子完全換了一個人,走路越來越慢,慢到幾乎要橫著走才舒服。說話也慢,總是在行和不行中選擇。出手也大,大到打撲克都不用現金,而是用火柴棍,一根火柴代表一千。張禿子也越來越回不了家,五星級賓館和最好的洗浴中心都有常包房,每周至少要在那里湊合個三五宿。
張禿子成了大忙人,以至于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為了工作,還是為了朋友而工作,反正他的工作當中全是朋友,朋友又全都跟他的工作有聯系。
張禿子沒當官以前,身體好,將軍肚,冬天都熱得滿禿頭冒汗,自從當官之后操心了,人瘦,肚子徹底沒了,顯得禿頭更加的明亮且巨大。經常的臉色慘白,單位里的人看著都擔心,很多必須和他“鐵”的朋友都勸他別那么實在,朋友們都是巴結他的,該端起來就端起來。張禿子說話的聲音已經很綿軟了,慢騰騰地說:“都是朋友,寧傷身體,不傷感情。”
盡管張禿子的身體看著不好了,可從來也沒看他去過醫院或者吃藥打針,依然忙得腳打后腦勺。可是,就在張禿子的事業如日中天,距離退休還有2年的時候,張禿子竟然做出了一個任誰又想不到的大事來。
張禿子辭職了。
張禿子辭職簡直就是地震,盡管人們猜測萬千,可也抵擋不住張禿子辭職的一個理由:張禿子癌癥了。而且是十分嚴重且基本無法治愈的肝癌。大家聽到這個理由,再回頭看張禿子的身體,也都十分的相信,如此對于張禿子多年來的“脫離群眾”和“廢寢忘食”的工作和交朋友,也都不再追究。原來那些朋友甚至噓寒問暖,正如趙本山在小品里說的那樣:人家已經這樣了,就不能再打人一棒子了。
張禿子提前辦理了病退,去了據說治療肝癌很好的南方醫院。起初還有人隔三差五的打個電話慰問一下,時間長了,大家也都忙活得把張禿子忘了,只是沒有在單位的公告板上看到過參加張禿子的葬禮,所以說明張禿子還活著,至于活的如何,全靠張禿子自己的命了。
張禿子從單位人的印象里徹底消失的若干年后,那個曾經在飯店被張禿子惡作劇的小同事突然在街上看見了張禿子。已經50多歲的張禿子從一大奔馳上下來,身邊挽著一個漂亮得晃眼睛的姑娘,因為大家都知道張禿子只有一個兒子,所以姑娘肯定不是他的女兒,看著兩個人親密地走進商店,小同事十分地納悶,難道張禿子的肝癌真的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