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已疲倦

記錄一段心情

寫給城市里行色匆匆的你

寫給茫然時倔強的你

寫給哀傷時執著的你

寫給純真時醒悟的你

寫給那些過往，那些熱愛

綠蘿今年28歲，是一名售樓小姐。大學畢業時，她進了一家大學校刊出版社，做一名文字編輯，那份工作像只負責碼邊的縫紉工，完全不用情感，只須心盲手準一直向前，不出差錯就好。這樣一份據說最適合女孩子做的體面工作，無法讓她在這個異鄉的城市有一間自己的小屋。在大學教書的男友，曾與她為這一份愛情，都毅然留在這個異鄉的城市，可是歲月平淡，總想讓人做些什么改變。男友先她結了婚，妻子是他所在學院院長的女兒。綠蘿去參加了婚禮，她并沒有別人暗暗以為又故意不想戳穿她的傷心欲絕，也許他是對的，他為愛情也好，為事業也罷，選擇院長的女兒，也許是一個新的開始。他們終成只身相錯的初戀情人。

綠蘿辭掉工作時，他來找她，要她不要自暴自棄。綠蘿靠著石灰墻看著他，他沒有改變，即使已經為人夫，仍是那個雄心萬丈腳下無力的男子。綠蘿無意長談，只說，我需要錢買房子安一個自己的家。他黯然，說，綠蘿，我也是沒辦法。綠蘿笑笑，沒什么可說的，可說的早已經說過。在校園里遇到他與新婚的妻，他們挽著手在校園小徑上散步，綠蘿仍會打招呼，不停下來交談，只微笑錯身過去。

綠蘿應聘到地產集團做樓花銷售員，她泡在單位研讀建筑學概論，查看公司當年的售樓歷史與經典案例，每天看著那些售樓模型，看著那些嫻熟的售樓小姐與客人周旋，然后回到學校宿舍只有8個平方米的黯淡小屋讀她的《紅樓夢》。綠蘿第一個月便是銷售冠軍，她并沒有特別做什么，她不與客人死纏亂打；甚至當她認為客人購買此處樓花與他們的購買能力、買房需求不相襯時，她會建議客人放棄；當客人心煩氣躁大吵大嚷時，她仍淡定地等客人說完，平靜地堅持售樓原則；不行的事情，她會在一開始就給客人說清楚，絕不說什么“給你申請試試，但可能性不大”之類的托辭；客人猶豫地看來看去打電話不停顛來覆去問她時，她仍友好解答，甚至當客人說“不好意思，麻煩你太久了”，綠蘿會說，如果我買房，可能比你還慎重，這是應該的，說明您是一個愛家的人，才會如此心細；揀到客人遺落的錢財物品，客人不停道謝，綠蘿只說，歸物原主而已，不必這么客氣。她的銷售總監說，你很有銷售天賦。綠蘿一笑，說，這并不是什么才能或天賦，把自己看成買樓人而已。

綠蘿的業績，讓同事頗有微詞，憑什么她剛來便拿超額提成，也讓她的部門經理不適，因為部門經理也是有個人銷售指標的。綠蘿與同事君子淡交，不多言，不評論，一切保持禮貌、自制、友好。有客戶時她便詳細講解，無客戶時，她便安靜坐在一角看玻璃幕墻外的車流與行人，下了班便步行回家，在菜市場買一把青菜，清炒了吃白米飯，然后坐在燈下讀書。她租住在校園區，入夜便安靜，綠蘿不看電視，不聽廣播，但她喜歡看電影。每到周末，她便混在學生里，去看電影，她只略做選擇，什么片子都會看，她只是要享受電影院時光。獨自甜蜜地看光陰流逝的感覺。

在這座城市只有不多的幾個同學，偶有來往，聽她們講戀愛分手結婚吵架的故事，甚至聽她們解恨地說起婆婆或未來的婆婆的種種不是，只是笑瞇瞇地聽著。她們一起做飯喝酒，綠蘿不勝酒力，可是她喜歡，偶一為之，骨子里都快樂。世俗總是溫暖的，就算痛，也痛得心甘命抵。可是現在，她是孤獨的拳手，一拳打出去，只有微弱的空氣輕輕震蕩一下。她的愛，只形成突兀的姿勢，無人回應。死黨小惜說，綠蘿，談戀愛吧，不能一棵樹上吊死，再說他也不值得。綠蘿說，好啊，那我得先遇到才行啊。

小惜第二天下班便電話綠蘿，到星巴克來，給你介紹個人。綠蘿便穿著制服去了，一天工作后，妝已褪，疲憊的綠蘿在星巴克溫暖的燈光下看見一個年輕男子，黃征，淡綠色的棉布襯衫，卡其色的布褲，一雙暇步士休閑皮鞋，從容地看著綠蘿。綠蘿坐下，并無交談的欲望，她只想坐在這個舒適的位子上，看窗外夜色妖嬈。他們一起去吃了飯，有小惜在，哪里都是熱鬧。飯后黃征送她回去，黃征問她，介意走一段嗎？綠蘿笑笑，不，夜色正美，正好走路。黃征是一個電氣工程師，有著繁忙而理性的職業生涯。黃征沒有談及他的工作，與她聊起大學時代，黃征的大學時代是讀書的時代，而綠蘿的大學時代是游戲的時代。綠蘿在樹陰中輕輕笑了，說，我是那個把手中糖塊最先吃完的人，而你是把好東西留在最后的人，看來上帝還是公平的。黃征笑起來說，你不太喜歡相親？綠蘿說，談不上喜歡或不喜歡，只是遇到一個人而已。黃征笑，說，也是。

黃征每天都會打來電話，在睡前的時候，綠蘿便躺在床上與他散漫地聊天，看過的電影，走過的街道，工作上有趣的小事，甚至故鄉此刻的風景。黃征問她，為什么不回故鄉去？綠蘿答，我喜歡這里。喜歡這里的街道，有自由的氣息。可以為所欲為，只要你甘心承擔后果。一個星期后，他們第一次約會，黃征帶了一小束蒼蘭，不太過鄭重，又有一分親切的含意，綠蘿笑了，這是個心細溫存的男子。黃征給她講各種典故，她只安靜地傾聽。綠蘿說，你的知識讓我聽得目瞪口呆，有意記住這些正確而一輩子也用不上一次的知識，你會痛苦嗎？黃征開心地笑起來。他說，你是一個有趣的女子。綠蘿笑笑，這男子仍有赤子情懷在內，只是隔著不為所知的經歷，不讓人進入他的世界。

相識100天，黃征在夜里電話她，給她講起他從小到大的故事。他用著始終如一的語調，綠蘿甚至能想像此刻的黃征也許在辦公室里正襟危坐，或者在家里。甚至談到他曾經的戀情，他仍是淡淡的平靜語氣，那故事足以讓人心驚，完全不需語氣的陪襯，一直聊到他現在的工作，這份讓他必須全情投入、高薪、卻越做越找不到意義的工作。他停下來時，兩個人都無語，她聽得到他均勻的氣息。他問她，想說什么嗎？或者想問問我什么？綠蘿在電話這頭輕輕搖頭，你無需告訴你來時的過往，那是你那時的人生。黃征在那頭慢慢地艱難地開口，我想告訴你。綠蘿，我喜歡你。從第一眼看到你，我以為我再也不會愛上什么人了，可是遇見你，我想曾經那些困頓只是為了要遇到你。綠蘿在電話那端全然沉默，輕輕道了晚安，掛了電話。

他們開始正式的戀愛。少年時心驚的愛情，在兩個成年人身上再也看不到。黃征工作異常繁忙，綠蘿在下班后便步行著去找他，而到他公司樓下時，他多半沒有忙完，綠蘿便逛周圍的商場。綠蘿并不喜歡閑逛，可是還是認真地把商場里每個牌子都看過，在打折的時候，也為自己添置衣物。看到合適的男裝，她便替黃征買下來，作為禮物送給他。黃征一天晚餐時，把一張信用卡給她，綠蘿笑著搖頭推回去。黃征把信用卡推給她，輕輕地覆蓋在她手上，說，綠蘿，這是我想做的，請不要拒絕我。綠蘿看著黃征，她看到一個男子的認真，便點點頭。約會的那些日子，逛完商場，綠蘿便逛超市菜場附近的每條馬路，看那些進口商品的商標，復習英文單詞，也會根據情況買一些家里用得上的東西，背在包里再去和黃征約會，有時是一盒酸奶，有時是幾只蘋果。差不多每天他們都要在8點以后在附近哪一家餐廳里碰頭，一起吃晚飯，然后黃征與綠蘿步行一段送綠蘿回家。有時，黃征可能要持續加班，就短信綠蘿讓她先回去。綠蘿便坐上公車順原路回家去，回到家里煮一點面條，洗洗上床看書睡了。每當遇到這樣的情況，黃征總是充滿歉意，綠蘿笑笑，總是說，沒關系。

這樣的時候多了，綠蘿只是覺得累，每天下班后，總像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他們的戀情，在黃征不停歇的加班中，慢慢前行著。當黃征出差，綠蘿不用再去找他，等在他公司的樓下，流連在大大小小的商場里，綠蘿便一路步行著回家，在街邊買一把小菜，看那些早早吃過飯，牽著狗狗出來遛彎的人，看那些相擁的情侶去往夜色深處某個快樂的地方，看那些背著大書包，像個蝸牛殼的少年，在夜色里越走越遠，去往家的方向。黃征的短信總是很及時地過來，對于她步行的時間計算得很好，總是叮囑她，到家了嗎？吃晚飯了嗎？吃了什么？不許對付啊！要多吃水果，晚上不許喝濃茶……黃征的關懷，像起風的日子一件棉布外衣，并不沉重而溫暖地搭在她的肩膀上。

每到一地，黃征都會給她寫明信片，這是人們已經遺棄的方式。他的背包里，有厚厚的明信片和郵票，他在忙碌的間隙，寫上幾行字，交付酒店發出。黃征的字筆劃清晰清淺，第一次看到黃征的字，綠蘿想到那些寫在水面上的字，溫柔而最終不會留下痕跡。黃征只是寫給她他所在城市的天氣或遇到什么有趣的事，簡短的句子，淡淡的溫暖的語氣。綠蘿明白，黃征并不真的寫給誰，他只是在光陰中指定了她來接收，他是寫給自己的，寫給那些從不能表露的自己。綠蘿將每一張明信片編號排好，并備注黃征出差的城市或國家，也許哪一天作為禮物還給黃征，交付給它真正的主人。

像一段不知源頭也不知去向何處的河流，綠蘿與黃征就這樣相伴了兩年。他們一起度過兩個情人節，每一年他都送她99朵玫瑰，看著她深情地說，綠蘿，我愛你。綠蘿在他懷抱里時，仍是感動的。這個男子有著清新的氣息，像他始終穿著的布棉衣，整潔妥貼，他緊緊用盡全力的擁抱，讓綠蘿覺得被一個人喜歡著，就是這樣踏實的感覺。每一次，她都會抬眼，專注地看著黃征，對他笑笑地說，謝謝你。這一年綠蘿過生日時，黃征問她，可以送你戒指嗎？綠蘿問他，你還相信愛情嗎？黃征愣住，旋即笑了，說，怎么問這個？我們不是正在戀愛嗎？綠蘿便也笑不再做聲。這一年元旦，黃征問她，有什么新年愿望嗎？綠蘿半真半假地說，想生個寶寶，生個女兒。黃征便說，那我們今年生吧。綠蘿笑笑作罷。

這一年，綠蘿升了銷售總監，董事長找她談話，問她，誰給你取的名字？綠蘿答：爸爸。取什么意義？它是一種植物，看似弱不禁風，實際最百折不撓。談話最后，董事長說，你到集團來給我做助理如何？綠蘿說，如果有行政職權，我會考慮。董事長爽朗地笑，好，我喜歡你直爽的個性，來吧。綠蘿升職，在工作交接的空隙，她請了年假。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包括黃征。

她只留給黃征一封短信：

黃征：

這樣與你道別，實非我愿，我只是無奈。我以為，你是我的救贖。我們相遇時，你也是這樣想吧。可是，相愛路遙，是因為你并不曾從過去全身而退。身在，而心不知所終。還記得我們一起看電影時，我對你說，情在不能醒。你笑笑不做聲，我想，你懂得我想說什么。

在每一次將你等待的時候，我慢慢知道，你的心在哪里擱淺。你已經不再相信哪個女子可以再給你愛情。每天下班后，我都在那些艷麗燈光的商場里逡巡，去購買那些昂貴的衣衫，用我辛苦所得去換一件可有可無的衣服。能給你安慰的，不是我，也不是工作，是不斷出行的機會。可是，我想你慢慢已經知道，無論身在哪里，你從未將你從前的女子忘記，你的錢夾里還珍藏著她的照片，真的是一個美麗的女子，你錢夾里那一張平安符，想來曾是你們共同的約定吧？它磨損了，仍是你心頭最嬌嫩的痛。

黃征，我們終將無法彼此依靠，那個能給我家園的人不是你。我此刻仍能體會到，你在對我專注時，需要多大的自制與定力。我曾經愛過的男子，他已經是爸爸，有了自己的血脈，可以此生安心。經過他，我知道，愛的背面不是恨，是淡漠，是無論他怎樣，都不再與我相干，我亦不動容。我在你的眼中，看到你曾對負你的女子的恨，和那恨背后從不曾熄滅的愛。

黃征，感謝你給予的時光。這一路有你，還是快樂的。雖然，此刻，還是要說再見了。

我只是已經疲倦，不再想用光陰換取你手中等待的愛。

珍重。我們道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