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沒遇到過鬼,我想別人也不會遇到。但我卻遇到過鬼鬼怪怪的事情,噫,就是現在想起來,頭發都是立著的……
那年十月,我剛從軍校畢業,來到黑龍江一個小鎮拉林站實習,漫天大雪跟著我們幾個同學鋪天蓋地迎面而來。
小小的拉林站是個只有二十來個人的小站,整個營房呈爿字型,孤零零地站立在一眼望不到頭的荒甸子上,四周只有幾棵呲牙咧嘴的歪脖樹陪伴著小站。
一下來了四個同學,讓沉寂許久的小站忽然熱鬧了起來。酒是少不了的,喝多了的站長還高歌了一曲,歌唱得像背誦中學課文一樣。
站長把我們分到營房把頭兒一間黑漆漆的小房子里。來拉林站之前,就聽說過這里鬧鬼,還說得有板有眼的。而這個小屋,分明好久沒人住了,灰那么厚,床板也裂了,更可氣的是,吃飯時一個女兵悄悄告訴我說,這小屋不安靜,小屋下面以前是塊墳地,晚上睡覺床總是自動搖晃。我把這話告訴了膽子最大的“大頭”李立,李立用鼻子哼了一下,什么也沒說,但臉上的表情分明帶著一絲不屑,這也讓我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
睡到半夜,聽到一個女兵在喊著什么,聲音很小,但把我們四個都吵醒了。“這大半夜的,這女兵在喊什么?”“大頭”小聲嘀咕了一聲??墒锹犞犞覀兯膫€覺得不對勁——女人的聲音為什么忽男忽女、忽粗忽細……就在這時,突然(注意,突然)床輕輕地“顛”了起來。幾乎同時,我們四個一下子“躥”起來,頭發立立著,光著腳大聲喊著(李立的聲音最大)“擠”到門口。四個大小伙子同時撞門,怎么擠得出去?
不知道喊了多久,站長和幾個老兵替我們把門撞開了。全站的人都站在走廊里,每個人的眼睛都冒著鬼火(驚嚇過度出現幻覺),有一個女兵還笑岔了氣兒,站夜崗的兩條“黑貝”犬沖著我們狂吠……
我們說什么也不回屋睡了,就那么坐著,站長怎么勸也不行。
后來那間房子就再也沒人去住了。聽一個老兵說,誰剛住進去都會遇到搖床和“哭”聲,只要不去理會,過幾天慢慢就安靜下來了。老兵說,他在那屋里住了一年,沒覺得怎么怕。
沒“怎么”怕?還是怕了。反正我們四個死也不回那間屋了,被子、衣服和行李都是站里人幫收拾的。
半年后我們離開了拉林站,兩年后拉林站撤銷,五年后我在這個城市遇到了已經轉業到地方的站長。當我再次問及那間小屋時,站長說,他剛到小站也是住在那屋里,但沒我們勇敢。第一天他嚇得尿了被子,第二天嚇哭了,第三天大半夜起來站在走廊唱歌……“我們那時候老實,不像你們什么要求都敢提,唉,真可怕……”站長說這話的時候,頭發是立著的……
二
拉林站的事情沒過去多久,又一件蹊蹺事撞上了我。
為保證地面的相對平緩又不受磁場干擾,小站的值班室建在離站部一里地之外更荒涼的地方。值班室孤零零地佇立在八根一丈長的天線之中,四下里就再也沒有陪伴我們的東西了。每到值班時,我們實在是羨慕那些不用出站值班的女兵。
因為頭一天來時遇到的怪事,一個月內我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一個月后的一天,我終于在某一天從晚上十點睡到第二天中午,一個多月來沒有過的舒坦洋溢在我身上的每個汗毛孔里。
午飯后,照例去值中班,帶上軍犬虎子走向一里外的值班室。因為值班室沒有崗哨,虎子就成了哨兵,它已經在這個哨位上站了三年崗。
還是讓虎子蹲在值班室通向里屋的過道上,我自己坐在值班室里慢慢打開帶來的報紙看了起來。看到報紙上大字標題報道,說一個月前我們來時下的那場大雪,是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雪。打了一個哈欠,再看那“大雪”,已經變成了“大雨”,晃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再看,仍是“大雨”……不對啊,聽別人說,睡不好覺才會產生幻覺,可是我昨晚睡得非常好。
過了有十分鐘的光景,抬頭,翻報,那標題仍咬牙切齒地瞪著我,無聲地對我說,大雨!我慌慌張張地打電話問李立:“你看今天的黑龍江報一版頭條了嗎?”“我正看呢。”“上面寫的什么?”“十月七日暴雪,是本省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雪……”“不對,我拿的報紙上寫的是雨,可剛才我看的也是雪,忽然就變了。我向毛主席保證……”“你向我保證吧,夢話……”電話那邊李立嬉笑著放下了電話。我在這邊愣了好久,想,或許一個月的失眠還沒讓我完全從恐怖中走出?管它呢!
放下報紙,我想放松一下自己,站起來走向過道,要和虎子玩一會兒,卻忽然不見了虎子。我大喊,“虎子、虎子……”卻聽見虎子在門外拍打著大門。咦,不對呀,明明虎子和我一起進的屋,進門后我隨手插上了門,虎子就是使出渾身解數也打不開呀。如果說剛才我把“大雪”看成“大雨”是我的幻覺,那虎子十多分鐘前還趴在過道上我是記得清清楚楚的,而且這門現在還是插著的……
我猴急地打開門,沖虎子大吼:“你是怎么出去的,誰放你出去的……”虎子做錯事一樣低眉順眼地看著我,我再次插上門,還要把它放在過道上,誰想虎子一下躥進里屋,任憑我踢、打,就是不再走出里屋一步……
那天回去,我沒再提及此事,我想,或許真是我自己出現的幻覺吧。但假使虎子先前沒進屋,為什么進來后一反常態就是不出屋?而且它的目光中流露出的那種驚慌,是以往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那可是經過九個月訓練的正規軍犬啊。
也許這些都是我的幻覺吧。
三
主任是個很穩重的人,慈眉善目,雖然眉毛有些無光,但一雙眼睛深邃而誠實,讓人一看就是個既有內涵又不會說慌的人。
但這一天主任卻驚惶失措了起來。
那天,主任替生病的大賓值一個夜班,天還沒亮,他就站在院大門口踱起步來,眼中流露出一種驚恐而飄浮不定的神情。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主任遠遠地看到老何慢悠悠地向這邊走來。主任顧不得風度,揮起鹿腿一樣的長胳膊大喊:“短腿快 飭,快點!”沒等老何走近,他已經迎了上去:“怪了事了,機房的老鼠變成美女了。”主任眼睛賊亮,嘴貼在老何耳朵上說。“那那那……耗子,不會是你吧?”老何眉頭皺成“八”字嬉笑著說。“不是不是,真是的……”主任有些語無倫次了。
主任和老何所在的單位大樓,是日本人蓋的,可能因為年代久遠,什么東西長得都怪:蟋蟀長得像老鼠,老鼠長得像烏龜,但老鼠變美女,“這是不可能的”,老何繼續嬉笑著說。
“是真的,你聽我說。”“進屋說?!薄安?,就在這說?!敝魅渭背喟啄樀貨_老何吼。
“昨天我睡到半夜,就聽到耗子出來運動……”“那是準定的,女耗子一見這么帥的小伙沒對象,要來給你介紹女朋友?!崩虾未蛉さ卣f?!叭?,沒人和你開玩笑。我以為還和平時一樣,是來找零食的,可那耗子找完了,吃完了,并沒出去,把我豁愣(折騰)得氣不打一處來。我起身抓起床邊一把掃帚正要打——可了不得了(老何看到主任的臉像紅透的西紅柿),那耗子的臉,長得活生生就是一張美女的臉(老何的臉變成了青色的西紅柿)!“我以為眼睛睡花了,上去一腳,沒踢到耗子,自己卻摔了個大跟頭。那耗子并不跑,咧開嘴只是一個勁地沖我笑……”“主任,你一定是睡蒙了?!薄安?,你聽我說——我使勁打了自己一個嘴巴,你看,我這臉上還有巴掌??!老何看到,主任臉上確實有一道老鼠撓的痕跡。我大著膽子上去又是一腳,卻踩在了耗子的爪子上,它‘哎呀’叫了一聲,和一個女人的叫聲沒什么兩樣,可還是沖我笑個不停……我,我不知道怎么就暈了過去……等我醒來,那美女,不,耗子還沒走,坐在地上揉它的腳,眉頭緊蹙、可憐兮兮、桃花落雨(行了行了,主任。老何在旁催促)……我急忙穿上衣服奪路而逃,一直站在這等你們……”
“主任,咱們平時是喜歡開玩笑,但你玩笑也不能這樣開啊,你只是替個班,我們還得經常值夜班。”“我開這種玩笑有意思嗎?我是個說謊的人嗎?”老何看著主任,一臉的嚴肅,但他還是不信。“這樣吧老何,我們一起進去看看,那耗子的‘鞋’昨天晚上讓我踩掉了一角帶花的布,掉在地上……”
老何尾隨著主任走進了機房(說什么老何也不走在前面),一進門,老何看到地上果然有塊碎布鋪在地上,是那種土布,布上好像還有碎花。老何的眼睛都直了?!爸魅?,不是你把布放在這兒的吧?”“我?我上哪弄這種老土布?”
等全室的人都來齊了,主任和老何再一次打開機房門。怕引起恐慌,他們沒和任何人說起這事。兩個人走進屋里,要把那塊碎布收起來——可是,布卻不見了。老何的臉也變成了白布。
跟他們進來的還有一個女同事,人家要值班,正常的值班。女同事大步走到電腦旁,一腳踩到了一只死耗子身上,嚇得聲音都變成了公雞打鳴聲——“喔喔……哎呀媽呀,死耗子……”老何和主任同時看到,死耗子爪子血淋淋的,像是被人狠狠跺了一腳……
“主任,我請假,頭暈得厲害……”老何對主任有氣無力地說。
四
這個故事是聽一個退了休的廠長說的。
老廠長是五十年前入廠的工人,一步步干到廠長這個位置,后來工廠黃了,他也退休了。我之所以說這些,是因為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而且還是一廠之長,他的話可信度應該是比較高的。
老廠長說,六十年代末,他出差去黑龍江的一個小城,辦完事,他和另外一個同事,要到小城郊外的松花江游玩。
出門前,太陽還高高地掛在天上,走出去沒多遠,晴天一個大雷炸在他和同事的頭上……他覺得奇怪,還真有晴天霹靂啊。他也沒在意,繼續和同事向城郊走去。沒走幾步,平地上,他竟摔了個四腳朝天,他拍了一下身上的塵土,仍是沒在意,繼續走。
快走到江邊時,他臉上狠狠挨了一巴掌?!澳阍趺创蛭??”廠長問那同事。那同事也用怪異的目光望著他說:“我還想問你,為什么踢了我一腳?”
兩人大驚。廠長對同事說:“要不,咱倆回去算了,凈出怪事,我怕不吉利?!蹦峭滦Φ溃骸懊孕?,什么怪不怪事的,都是偶然?!蹦菚r正是文化大革命時期,廠長沒敢再說什么,走到江邊,租了一條船向江心劃去。猛然,廠長看到船舷上有一雙手緊緊地扣住船,他探頭一看,扣船的手下并無身子,只有突兀的一雙手。廠長大驚,指著船舷對同事說:“手……”同事也看,哪有什么手?只有一股冰一樣的冷風吹過船面。
廠長執意不再向前劃,并勸同事和他一起回去。但那同事說什么也不聽他的話,并笑廠長簡直是在和無產階級革命思想作對。廠長無奈,只好自己悻悻而歸……
到了傍晚,那同事還沒回來。廠長不放心,又回到了江邊。江邊圍了一些人,圍在中間的正是他的同事,已溺水而死。江邊一個漁民告訴廠長,船翻了,他和幾個漁民下去救那同事,可是船死死扣住,任幾個年輕小伙子怎么翻也翻不過來。他們不得不回到岸邊,準備再叫幾個人來。但是還沒等喊來人,那條船竟然自己又翻了過來,只見同事橫躺在船的中央。
回來后,廠長只說那同事是游泳淹死的,其他的事情沒敢再說。廠長說,就是他說了,會有人信嗎?“但是我所說的,確確實實沒有一點點假話啊……”
廠長和我說出這件事的時候,事情已經過去四十多年了。
責任編輯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