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走狗歡樂宋

“喂，你在東四十條以東的天橋下等我。個兒不高，穿灰絨外套。”

手機被匆匆忙忙地掛斷了。聽得出來，他挺年輕，頂多二十七八的樣子。

一刻鐘不到。他出現了，手插在兜里，踱著小步子，那張布滿青春特征，而并不光敞的臉上掛著笑，笑里裹著遲疑，似在想，要選擇深沉，還是輕快?

終于，他清了清嗓子，“嗨，我是歡樂宋。”

歡樂宋，“王小波門下走狗大聯盟”的創始人。2001年，他和幾個志同道合，同樣對王小波滿懷激情的文學青年，在網站西祠胡同上，開創了以“王小波門下走狗”命名的文學論壇。

回到自己的十米斗室，借著剛才的酒勁，歡樂宋兩眼泛光，嗓門拔高，頻頻發問。繼而，他斜睨著床頭書架上那套《王小波文集》，又掃視了一下地上橫七豎八的飲料瓶，驀然間，變得羞赧，“咱們開始聊吧。”

曾幾何時，歡樂宋寫過一篇《在王小波墓前的講話》。而這天下午，他的絮絮叨叨，他的自說白話，伴上他“嗬……嗬嗬，嗬嗬嗬”的笑聲節奏，成就了一篇“在王小波逝世十周年時的內心獨自”。我喜歡他，但他不是我的神。

我知道。你們肯定先要問我是什么時候接觸王小波的作品，讀后感一類的。我坦白告訴你，沒那么神圣，包括王小波，我喜歡他的作品，但他也不是我的神。

我看王小波的第一本書，是他寫的《青銅時代》。嘿嘿，我可以描述得煽情點，那是在一個周末的傍晚，我和同學一起散步到了一個地攤書販子跟前，昏黃的街燈照映著攤上一本本書籍。我順手就拿起了一本，一瞧正好是《青銅時代》。等我隨便這么一翻，就翻到了書里寫紅拂女與李靖在外面野合的這么一段……

對于我們這些18歲，正處于青春發育期的家伙們來說，這可是真正的“精神食糧”。我心想，這準是黃色小說，那會兒我還不了解王小波是何方神圣呢。書販子看我捧著本書磨蹭好久，就不耐煩地催促我到底要不要。于是，我慫恿同學買了這本盜版書籍。

晚上，同學躺在宿舍里的床上，看了沒兩頁，就大呼上當，當即把這本書甩給了我。我從頭到尾讀了一遍，發現它真不是本黃書，但黃不黃的，有什么關系呢?這本書簡直太有趣了，我從沒瞧見過有這樣寫作的。很多三流作家在描寫做愛場面時，都會渲染得神乎其神。可是王小波不一樣，他會寫一個女人邊做愛．邊用腳去打榧子。哈哈哈，就這么簡單，一下子還原原貌，立馬把性這個問題，掰解得相當平淡。

從王小波那里，我學會了挑剔。我挑剔書籍、朋友，享受美食，還有愛情。惡俗、無趣的女性，我一概瞧不上。王小波不是說過嗎，“……有過雨果的博愛，蕭伯納的智慧，羅曼·羅蘭又把什么是美說得那么清楚，人無論如何也不該再是愚昧的了。肉麻的東西無論如何也不應該被贊美了。人們沒有一點深沉的智慧無論如何也不成了。”

記得讀大二時，王小渡已經去世兩年了。那會兒我經常往海淀圖書城的國林風書店跑，盤著腿坐在地上蹭書看，一呆就是一天。有一次我看到了一本紀念王小波的畫冊，翻著他過去的老照片，讀著他的老婆、朋友對他的回憶，我的眼淚簌簌直落，覺著這人死了。真是太可惜了。

那陣子還老干傻事，每逢4月11日就組織一幫文青，跑到西山鳳凰嶺為他掃墓。第一次到佛山陵園，就跟電影里放的似的，沖著別人手指的方向，一路狂奔啊，嗬……嗬嗬，嗬嗬嗬，結果跑了半個小時，就為了給他的墳前插幾根香煙，他生前不是愛抽煙嘛。

后來，我又攻讀中文研究生班，自然對王小波的作品有了更新的理解。有人說，王二的思想沒達到什么樣什么樣的高度啦，有人說王二的小說沒有取得如何如何的藝術成就啊……，還有說他的語言不精細啊，我看到這種說法，就覺得他們是入寶山而空回了。我知道我在享受思維的樂趣

組織“王小波門下走狗大聯盟”的一檔往事，根本不值一提。不過是一個無所事事的學生，利用空余時間，在網上開了一個版，這是不需要時間代價的，幾分鐘玩完。后來，就是一幫興趣相投，對同一個作家有愛好的人，在上面發發文學作品、逗樂的帖子罷了。論壇最紅的時候，有3000多人，現在大多風流云散了。要說我是堅守者，話就過了，我不過平時刪刪廣告，偶爾打理打理，沒準，哪天這個論壇也就悄然無息了。

有次。胡堅，王小波門下的另一走狗，他跑來問我，你覺得咱們這一代作家里，誰能超越王小波?我說絕不可能。首先，他那個年代就注定他經歷豐富，加上他完整的知識儲備，這都是我們趕不上的。別看我們模仿他的筆調，各自出過書，編過《王小波門下走狗》文集，可是我們心里門清，誰也達不到王小波的程度。

一旦想去超越誰，不就等于把自己的命運拴到對方身上?這肯定不是王小波樂意推崇的事兒。要不怎么說，王小波門下走狗的最高境界，就是口中無狗，心中也無狗呢。

說到這兒，我感到自己一直叫嚷是王小波門下走狗，實際上是愧對他的。所謂文學青年，應該以文學為終生事業。可我在大學畢業后就基本不搞文學創作了。搞創作這行，除了天賦，還有勤奮。我很平庸。現在，書讀得也不勤了。

有時，我躺在床上，徹夜難眠。翻翻他的文集，他一直提倡人應該過著有趣，有智，有性的人生。想想，有智的人生是什么?大概就是看上一本好書。有趣的生活，大概就是交上一個有趣的朋友。而有性么?不一定在床上，欣賞馬路對面走來的一個美女，也應是性的愉悅吧。

更多的時候，我會想，他活著時，會是一個有趣的人么?難說。一個成天把自己關在家里，面對電腦寫作的人，他會有多少俗世的快樂?而且，他的絕望，小說結局難掩的悲觀，“長安城的故事已經結束，一切都無可挽回地走向庸俗”、“無雙恐怕永遠也找不到了……”

但不管怎樣，他教給了我，去享受思維的樂趣。在我孤獨時，消沉時，一宿宿地守候天際發白時，我都不怕了，我知道我在享受思維的樂趣。所以，你別再問我什么了，我們這群門下走狗們一直認為，紀念他的最好方式，就是把他的書認認真真、安安靜靜地重讀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