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業余作家”的國際視野
關于美國的中文書籍早已汗牛充棟,還有什么樣的介紹美國的書能給人一個驚奇并且突然走紅呢?眼下就有一本。由當代中國出版社出版、于彥智所著的《美國的本質》甫一出版就上了各大暢銷書排行榜,引來不小的反響。
中國的流行觀點是,美國是一個高度世俗化的國家,它的國際戰略完全受制于它的國家利益,它依仗其強大的實力,在世界上不遺余力地爭奪和控制世界的利益和資源。但是,于彥智的看法恰恰相反。《美國的本質》有一個副標題,叫做“基督新教支配的國家和外交”。
于彥智的基本的立論是,基督新教構成了美國的國家本質和決定了美國的外交實質,美國的外交不是世俗化的外交,而是“意識形態外交”。《美國的本質》寫道,美國“從來沒有偏離過在全球建立基督教文明體系的戰略目標”,“人權狀況及民主與否一直是美國對外交往中衡量敵友的一個標準”,“美國人所熱衷推行和維護的自由、人權、民主的價值觀和制度,并充當這些價值觀和制度的保護人的角色,實際上是在推行和保護基督新教的價值觀和制度,旨在全球建立一個基督教文明的社會秩序。”
針對“只有永恒的利益沒有永恒的敵人”的“外交定律”,于彥智說,“美國有永恒的敵人,那就是美國人眼中的反基督者”。例如,“先是日本的崇拜天皇的反基督的軍國主義體制、希特勒的反基督的納粹運動,再是唯物主義無神論運動,然后是近些年復興的伊斯蘭世界。”該書寫道,美國人為了對付它的敵人和維護它的價值觀,甚至不惜犧牲人民的生命和國家的現實利益。最后,該書告誡道,“解讀美國,不要陷入泛利益論的泥沼。”在此基礎上,作者指出,中國不會僅僅因為自己的經濟實力而被美國視為威脅。
對于在基督教支配下的美國人的道德觀念,在于彥智的書里,也跟通過好萊塢等美國市場文化機構輸出的不一樣。他寫道,“多數美國人私生活保守,循規蹈矩。尤其是在性問題上,美國人的保守態度可能在世界上也屬于前列”,而“真正酒池肉林和性混亂的,是在日本以及歐洲一些國家”。
除了上述給人“刺激和震驚”的觀點外,他在書還闡述了美國為什么沒有社會主義,馬丁·路德·金的黑人維權運動與基督教的關系,美國對華外交的基督因素,以及中國人的個人主義等論點。作者自述道,這是他的“個人的心得”。
在寫作過程中,他把一些章節陸續放在了網上,引起一陣陣沸騰。有人表示懷疑和反對,有激烈的叫罵,也有熱烈的追捧。一位網友留言道:“美國人的狗寫的一本書而已!”另一位網友真誠地表示了他的困惑:“我看作者寫的也不無道理,但是我認為,作者的觀點有些偏激,有些危言聳聽,聽后更是心神不安。”還有的網友留言,表示從該書得到前所未有的啟示,令人豁然開朗。等到正式出版以后,反響更加熱烈了。在紙質圖書的閱讀者里,以表示支持和感謝作者觀點的為多。
沒有人想到,這個觸動了人們心中的一塊敏感區的,是一位“業余作家”。這個1980年高中畢業,以陜西省文科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北大哲學系的才子,上了一年本科就被公派到日本學習社會學去了,直到1991年,獲得社會學博士學位。回國后,他沒有進入學術機構,而是獲得了相當有利的了解中國社會現實的機會。他先在國務院法制局作翻譯,這份工作使他對中國的法制現實有了更深入的了解,當時,他吃驚于一些基層法制工作者之不懂法,常常違法違憲而不自知,他明白了“法律在地方還處于普及ABC的階段”。之后又到了地方工作,再后來轉到了日本。目前,他經營著一家給國際性公司提供咨詢的公司。他一邊干“掙飯的活兒”,一邊從事學術寫作。
但是,在于先生看來,這并不妨礙他的專業和研究。他的個人歷練使他有機會以國際的視野觀察世界,這是他能完成這樣的著作的條件。
于先生對待學問的態度是嚴謹的,采訪中,他對“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議論的問題”,就“請容日后做一個負責任的探討”,不做勉強的回答。
面對“憑良心和常識”的誤解
人物周刊:美國已經是中國人說濫了的話題,你為什么還要寫這樣一本書?
于彥智:這要從伊拉克戰爭談起。
那期間,由于要掌握原油價格,我天天看電視節目,關注戰爭進程,當然,國內專家的一切解讀和預測,我也很感興趣,力圖從中找到一些有用的東西。
但在聽這些專家的解讀和預測的時候,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了,我發現,中國人是完全把美國當作一個帝國主義國家來看待的,而這個帝國主義是西方傳統帝國主義的一個延續,它與大英帝國、德意志帝國、日本帝國、蘇聯帝國沒什么不同,是弱肉強食,唯利是圖,同時又打著美好的旗號:過去的帝國主義號稱傳播文明,開化蒙蠻,現在的帝國主義打著人權和民主的幌子,在掠奪,在侵略。那時,我才對中國人的美國觀,也就是中國人如何看待美國有所了解。
我相信電視上做節目的多數專家,都在憑著自己的良心和學識,在講他們自己相信的事情,講自己相信的觀點,不是故意在編排一些東西,在騙人。我相信他們自己就是這樣看美國和世界的。
他們對美國和世界的解釋,與我在日本學習期間的知識和與美國人打交道的經驗很不相同,我感覺到了巨大的差異。我感覺,依照他們的看法和邏輯,其實你沒法把握住美國人的行為動機,沒法把握住美國與歐洲國家的區別。這對我們國家的對外關系和我們百姓個人對外打交道,其實都很不利。會造成很大的認識上的沖突。
而依據我在國外學到的東西,我覺得,我可以把美同人的行為邏輯和美國與歐洲的區別,以及近幾百年世界的外交規律解釋得比較清楚,于是,我就萌發了寫一本關于美國書籍的想法。
人物周刊:你書中什么是你最想表達的?
于彥智:這個可以簡單地概括為兩點。
第一點是:要想了解美國,了解美國人,把握住美國的本質,把握住美國人的行為特點,就一定不要忘記一個事實——
美國人有將近百分之九十相信基督教,其中的百分之六十信仰基督新教,而基督教尤其是新教又是一個主張積極人世的宗教,是一個熱切地強調人與社會的原則和倫理的宗教,所以,美國人對現實、對歷史、對國內國際政治的認識和理解,都深深地受著基督教的影響。這些影響,又一直表現在他們的行動上,表現在他們祖輩的行動上,因此,也表現在他們國家的現實當中,表現在他們國家的歷史當中。
第二點就是:想了解近代世界,根本離不開對基督教的理解。近代世界的起點,其實是基督教的宗教改革。中央電視臺談到大國的崛起時,都是從十六世紀談起,十六世紀是一個什么世紀呢,正是宗教改革完成的時期,受宗教改革的影響,西方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宗教改革之后。西方興起了荷蘭、英國這樣的大國,而這些大國都是新教國家。我們把近代的開始時期,歸結為英國的克倫威爾革命,中國叫資產階級革命,而國外的教科書,稱它為清教徒革命,也就是宗教革命。韋伯在他的書中充分地論述了新教對資本主義產生的影響,我在書中也說了,在此不再多說。
宗教改革,變生出個人主義,在個人主義基礎上,產生了人權思想和民主主義。人權思想和民主主義以后又分為兩大傳統:一個是神本主義的盎格魯薩克遜傳統,還保持著宗教改革的原始色彩,在強調個人主義的同時,還強調人要生活在神的控制下。這個傳統以清教主義為基調,在這個基調上現在還活躍著美國,所以,美國人在表達民主主義和人權思想的時候,帶有強烈的神學色彩,說因為神按照他的形象創造了人,所以人生來就有不可剝奪的各種人權。美國總統說,我們不是受制于上帝,就會受制于暴君。另一個就是法國傳統,發端于宗教改革后的法國啟蒙主義,它以人文主義和人本主義為基調,在這個基調上,產生了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和布爾什維克革命,還影響到中國,產生了中國的五四運動,它們都高舉無神論和人本主義,把人視為至上。法國革命時,把巴黎圣母院改為理性之殿,共產主義者唱從來沒有什么救世主。這兩個傳統,在近代統治著世界。
我在書里,為了把美國講明白,也不得不追溯了美國精神的歐洲源流,所以,講的不只是美國,也講了歐洲近代的兩百年,講了歐洲與美國的區別。
人物周刊:你考慮過它可能給你帶來什么社會反應嗎,今天看到的是否在你的預料之內?
于彥智:現在人們對這本書的反應,確實是我所沒有料想到的。我以為,充其量像一般社會學科書一樣,走個幾千本,但事實上走得很好,在北京的大書店,一直擺在暢銷書位置上。而且,這本書被中國社會科學院推薦給了政府高層,香港鳳凰衛視的記者在余英時獲得“社科諾貝爾獎”克魯格獎而采訪他時,也談到了這本書。
我最大的感受是,中國的學術自由和言論自由已經到了很廣泛的程度,學術界也很寬容。
民主的基礎是道德
人物周刊:你提到,你引用的多數觀點,應該屬于政治常識,在國外也確實是常識,只是在我們這里才是有爭議的問題,請你分析一下這種現象是如何形成的。
于彥智:前面講到,中國的五四運動,繼承的是法國人文主義傳統,是在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和布爾什維克主義的路線上承續,是以人文主義、人本主義和理性主義為基礎的。以后,在五四運動的基礎上,產生了中國的共產主義。
這條線,有一個傳統,就是反宗教和唯物主義。我們知道,法國革命的一個精神源流,就是法國的伏爾泰,伏爾泰是無神論和唯物論大師。共產主義遵循的也是唯物論。因此,中國自五四以來,一直到現在,都有著一種強烈的反宗教精神,“五四”是把什么宗教都砸了,最著名的,就是“砸爛孔家店”的口號,國民政府期間,民間也興起了“非基運動”,就是要把基督教從中國趕出去。社會主義革命以后,宗教就是“麻醉人民的鴉片”了。
因此之故,中國的學術界和思想界,在近百年,在看待國際事務的時候,不會考慮宗教這個因素,宗教成為一種很偏激和幼稚的東西,容易從世俗的角度來看待世界。當然,這個角度絕對有它的合理性,而且是普遍的合理性。但是,這角度也容易讓人忽略宗教對人的心靈和行為的影響,尤其是觀察美國的時候,容易忽略基督教對美國的影響。
此外,關于民主主義的基礎問題,在自由主義在歐洲獲得全面勝利之后.個人主義是民主的基礎,就成了常識。但是,我們缺乏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的傳統,自然對民主主義的基礎就不容易看到。所以,也容易在這方面引起爭議。
人物周刊:你的思想淵源在哪里,看得出來,你對韋伯很推崇,韋伯、托克威爾給了你什么。
于彥智:韋伯是現代思想界的巨人,我經常有疑問,韋伯的腦袋,為什么有那么豐富的知識和銳利的剪刀?韋伯未曾到過中國和日本,但它對中國的儒教道教以及日本的佛教有著深刻分析,關于日本凈土真宗與新教的共同點的分析,讓日本的學術界一直很佩服。韋伯關于社會主義的論述和預言很經典,以后社會主義就沿著他說的道路發展了,也沿著他預言的遭受了挫折。他也預言了我們現在這個冷戰后的時代,他說,今后,地球上的各類的價值體系的沖突與力圖把它們統一在一個原理之下的努力,肯定是勢不兩立的。世界將越來越多元化,曾經被埋葬了的各類神明,都將從墳墓中蘇醒,并走出墳墓,繼續他們的永無止境的斗爭。諸神的斗爭將成為我們習以為常的東西,我們現代人必須忍耐這種宿命。我們現在不處于這個時代嗎?亨廷頓的文明的沖突的理論,不就是對韋伯這句話的一個注釋嗎?中國人讀韋伯,我覺得很有必要。
托克維爾給了我很多思想上的啟發,尤其是關于美國的論述。我談了美國的宗教性,他也談了,并且比我談得更徹底,他有一句經典的論述我再次引用一下,他說:“我竭力尋找美國得以偉大和充滿天賦的原因,我到它的海港中去尋找,我到它肥沃的土地和無邊無際的森林里去尋找,也到它豐富的礦產資源中和巨大的世界商業帝國里去尋找,我到它的公立學校和各種學習機構中去尋找。我也到它民主的國會和舉世無雙的憲法中尋找。我都沒找到答案。直到我走進教堂并聽到布道講臺上散發出來的公義的激情和光芒之后,我才真正理解了美國的天賦和力量的秘密。”瞧,比我說的要絕對和徹底多了,當然,這是法國式的浪漫的表達,我不這樣說美國。
人物周刊:你是否肯定世界政治文化會歸于某一種主流、存在一種普世價值?
于彥智:這個肯定是這樣。帶有明顯的基督教胎記的自由民主和人權思想,因為歐洲的世俗化,現在已經獲得了很充分的世俗的表達,在美國之外,民主和人權思想,已經看不出宗教色彩,成為一種普世的理念。現在,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或群體,敢于像黑格爾或納粹那樣批判民主和人權,大家可能不知道,托馬斯·曼早期也指責民主是盎格魯薩克遜的產物,不符合德意志民族和德國精神,但后來,他成為民主的狂熱鼓吹者。在現在這個時代,沒有人敢于向民主與人權這兩個普世理念叫板了,即便是反對它們的,也以它們為外衣,打著它們的旗號。所以,可以肯定,這兩個理念,將成為未來文明的主要基本價值。
人物周刊:那么,是否應該為人權劃定地方標準?對于某些經濟落后地區和國家,是否現在不適合推行人權和實行民主?
于彥智:這兩個人類的理念,肯定是沒有地方標準的,它謳歌的是人的生活狀態,一種理想的狀態。
人權沒有地區和時代標準,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應該得到保障。你不能說,在陜北,夫妻倆在屋里看了色情錄像被警察拘留,是可以容忍的,因為那個地方落后;而在上海,就不可以容忍,因為那個地方發達先進。
但是,民主作為一種與政治相關的制度,受著現實的影響,所以,在實現民主的道路上,有著當然的地區差別和民族差別。
民主是個好東西,但我想,只要中國人還在隨地吐痰,還在爭搶公共汽車的座位,還在把宗教對不道德的恐嚇當作玩笑,經濟還落后,那么,中國引進激進的民主,肯定是個災難。
但是,中國肯定應該追求民主,不追求民主的政府肯定是個不反映民眾利益的政府,也不是一個能夠有效率的政府,但作為政治制度,當然要受現實的制約。 人物周刊:書出版后,聽了這么多的贊賞、批評,有什么新的想法。
于彥智:朋友和出版界的人士鼓勵我寫寫日本,因為我畢竟在日本生活過很長時間,有很多很生動的資料,有大量的素材。因此,我想寫一本關于日本的書。但還是想從宗教與社會的這個角度來寫,因為這個畢竟是我的專業,寫出來的東西,應該可以對讀者負責。由于現在是個國際化的時代,也想談一下宗教有可能對中美日三國關系的影響。現在基本的提綱都準備好了,手頭的一些“吃飯活”做完之后,就著手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