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莎士比亞有一個妹妹,天賦非凡,那會有什么事發生呢?班固的妹妹班昭續寫了哥哥沒有完成的《漢書》,但是班昭只有一個,莎士比亞的妹妹更有可能如伍爾夫所說:她渴望去看外面的世界,父母卻不準她上學;她偶爾拿起一本書來,父母卻讓她去補襪子或者去看燉著的菜;十幾歲的時候,她就遵從父母之命與羊毛商的兒子訂了婚,一個夏天的晚上她逃到倫敦,和哥哥一樣對舞臺發生興趣,她想演戲,受到了嘲笑。最后,她在一個冬天的夜里自殺了。中國同樣如此,無論花木蘭還是祝英臺,無論習武還是從文,都只有以“女扮男裝”的方式才能夠獲得承認。
假如莎士比亞有5個妹妹呢?她們會響應自己內在的要求,還是認同社會派定的角色?桑塔格在劇本《床上的愛麗斯》里如此發問。伍爾夫只是假設,桑塔格首先引入了一位真實人物愛麗斯·詹姆斯,她是威廉·詹姆斯和亨利·詹姆斯的妹妹。威廉·詹姆斯被杜威稱作“美國最偉大的心理學家”,“也許是一切時代里最偉大的心理學家”。小說家亨利·詹姆斯被戴維·洛奇寫進《作者,作者》,他周旋于社交界,在一個冬天外出就餐107次。他們的妹妹,愛麗斯·詹姆斯常年纏綿病榻,最后因乳腺癌病逝。桑塔格對她的關注,不僅因為她們罹患同一種疾病,還因為愛麗斯這個名字讓人想起《愛麗斯漫游奇境》。通過愛麗斯,桑塔格又邀請了詩人愛米莉·狄金森和其他3位女性。她們都天賦非凡,但要么被遺忘,要么陷入瘋狂。
愛麗斯感慨:“外面的世界如此廣大。我卻一直待在我的床上。”——這不是某一個女性的命運,而是女性的命運。由于足不出戶,世界顯得危險重重,在劇本中的愛米莉·狄金森看來,“穿過那條鄉間小道就是一次冒險”。愛麗斯曾經橫渡大西洋,這并不意味著她乘風破浪,由于精神崩潰她在途中甚至一步都沒踏出房艙。兩人的遭遇說明無論足不出戶還是遠涉重洋,她們都沒有走出床的勢力范圍。現實而非劇本中的狄金森曾經寫過:“要造就一片草原,只需一株苜蓿一只蜂,/一株苜蓿,一只蜂,/再加上白日夢。/有白日夢也就夠了,如果找不到蜂。”白日夢是蜂的代償,想象是世界的代償,但是白日夢的蜜蜂能夠代替現實的蜜蜂么?當精神遭到囚禁,想象或許可以大獲全勝,“但想象的勝利仍嫌不夠”,桑塔格這樣說道。
讓桑塔格不能釋懷的是“一個女人因不知該如何對待自己的天才、自己的獨創性、自己的進取心,終至成為廢人”。這讓我想起德魯克在《旁觀者》里提到的波拉尼一家:老大奧托·波拉尼對墨索里尼有提攜之功,老二阿道夫·波拉尼是巴西頂尖的工程顧問,老四卡爾·波拉尼是經濟學家,老五邁克爾·波拉尼是科學家兼科學哲學家,老三也是惟一的女性穆希·波拉尼曾經影響鐵托、奧本海默各色人等,最有天分但創造力最為短暫,25歲結婚之后專心養兒育女,再也沒有留下一個字。她無疑重蹈伍爾夫和桑塔格所說“莎士比亞的妹妹”的覆轍。
《旁觀者》里另外一個“奇女子”安妮特,非常接近于桑塔格筆下的愛麗斯。她是奧地利歷史上第一個攻讀經濟學的女人,奧地利經濟學派公認的超級明星。有一次,米瑟斯對德魯克說:“你認識安妮特吧,不是嗎?如果她是男人,有條件繼續研究的話,她一定可以成為自李嘉圖以來最偉大的經濟學家。”德魯克特別強調,米瑟斯“可不是女性主義者”。很多女性主義者為了反其道而行之,惟女性是舉,米瑟斯對安妮特的稱許與性別無關,完全是對她的經濟學能力的承認。雖然安妮特是陸軍副元帥的女兒,她依然無法獲得學術地位,后來她成為奧地利國家銀行研究部門的最高主管,這在當時已經是空前絕后。但是,這與“自李嘉圖以來最偉大的經濟學家”,無疑有著遙遠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