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女兒偶爾來看他

正苦思冥想文章開頭，收到一條短信，來自一個反叛父母離家出走的90后女孩，她說：“我現(xiàn)在不那么想死了。”

我回：“那聽聽美好藥店的《老劉》吧。”

有幾個名字，在群魔亂舞的搖滾音樂節(jié)總是格格不入，一個是頂樓的馬戲團，他們高唱楊鈺瑩，不過這比朋克還High；一個是竇唯，不過一想到他娶過王菲，觀眾對他安靜的音樂再不滿，心里頭還是有點High；至于美好藥店，真是存心讓人High不起來。去年在深圳，他們用《走點神》來獻(xiàn)給中國搖滾二十年，歌中念道：“有個老的搖滾樂隊的主唱，每次唱完一句就要突然離開話筒，然后整個身體都像散掉一樣在舞臺上瘋狂地甩……”小河不是在具體影射誰，因為這樣的搖滾主唱一抓一大把。在這個音樂節(jié)上，小河是惟一坐著演出的主唱，美好藥店也成了惟一被觀眾起哄乃至狂砸礦泉水瓶的樂隊。

這是中國搖滾的經(jīng)典一幕：面對成千上萬不耐煩的觀眾，面對“下去吧！”的吼聲，面對一個接一個的礦泉水瓶，美好藥店平靜地坐著，平靜地歌唱一個老人平靜的死亡——“有個女兒，偶爾來看看他……”

昨天下午三點三十分，家住朝陽區(qū)甘露園南里的劉老漢，從自家6樓的陽臺上跳了下去。搶救無效，當(dāng)場死亡。老劉七十多歲，平時一個人住，很少下樓，也就是去菜市場買個菜。有個女兒，偶爾來看看他。老劉跳樓的時候，用一塊布包住了頭，這樣鮮血就不會流出來。

這是《北京晚報》的一則市井新聞。每天的報紙都包不住，很多鮮血流出來，我們已司空見慣，見慣晚報體的細(xì)節(jié)描寫，每天看多了這樣的報道，眼淚也就不容易流出來。

讀報寫歌在民謠布魯斯歷史上并不新鮮，伍迪·加斯里是其中老手，他的學(xué)生鮑勃 ·迪倫也這么干過，不過像美好藥店這樣很少改動、直接把報紙新聞變成歌詞的并不多見，美好藥店這首《老劉》在中國樂壇幾乎是空谷足音，是絕無僅有的“新聞民謠”。

之所以不說它是“新聞?chuàng)u滾”倒并非糾纏音樂風(fēng)格概念，而是因為搖滾樂現(xiàn)場的煽情本能總是很容易被降低到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dá)的檔次上——在美好藥店下場后，解放了的搖滾樂迷甚至撲上臺去亂摸隆重登場的高旗的胸肌。大家要的是勇敢的心和胸肌，沒有人會對一個老頭的自殺感興趣。而中國搖滾早就習(xí)慣了從活生生的生活現(xiàn)實面前轉(zhuǎn)過身去，要么在地下反叛著，要么在天上飛得更高，就是沒有學(xué)會平視并尊重生活。

幾年前在新京報上看到一條樹村的命案新聞，在喧鬧的菜市場，一個人用菜刀砍死了另一個人，附近的人紛紛在探討命案發(fā)生的原因。從前樹村就是中國搖滾的格林威治村或者大寨。然而滾友們似乎只是將它當(dāng)作一個碉堡，周圍的生活現(xiàn)實似乎與之無關(guān)，大家活在搖滾的真空中。我不是要渲染命案的獵奇談資，而是想說，生活與人性的戲劇性，太容易被滾友的戰(zhàn)斧削平。

他們寧可去歌唱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六十周年——一躍成為“愛與和平”的搖滾經(jīng)典圣斗士——也不會想到一個普通人的死可以入歌。我們實在是一個熱愛宏大敘事的國家，我們是人民，但不是人——孤獨的個人。

而在眾人的起哄中，還是能聽到很輕很輕的鋼片琴，就像暴風(fēng)中的鴿子棲落。《老劉》迥異于美好藥店以前的作品，很慢，很輕，又很長。郭龍的打擊樂從手鼓變成了小鐃鈸小鈴鐺，變成了鋼片琴——整首歌的主旋律和重心是在輕輕的鋼片琴上，以這樣的輕，來抗拒死亡的重，搖滾的重，庸眾的重，這樣的輕是二兩撥千斤的輕。

郭龍的收音機制造了美好藥店慣用的戲劇性，他隨意扭轉(zhuǎn)頻道。在6月份北京星光現(xiàn)場，幾百名觀眾安靜地聽《老劉》，但當(dāng)收音機隨意播放交通消息和足球新聞，當(dāng)小河一會扮演女兒：“爸，你衣服這么臟了還不洗……”，一會扮演記者：“這是我們的追蹤報道”，有人哈哈笑了。而有人眼含淚水。

觀眾的反應(yīng)，不管是起哄還是笑，效果就像收音機發(fā)出的聲音，再一次說明了奧登《美術(shù)館》一詩說的：“一切是多么安閑地從那樁苦難轉(zhuǎn)過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