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栽和插花

東京大學和東京藝術大學就像海淀區那兩所一樣，控制著周圍的氣氛。它們分別占據一座山頭，一座叫本鄉，一座叫上野。據說，江戶時代上野這一片還是農田，因為地處江戶城(就是今天的東京了)北面，抵御著北方的妖魔鬼怪，所以人稱鬼門呢。上野和本鄉中間隔著一個山谷，自然就被喚作谷中。昭和年間東京城市擴張，日本人就把不少城中心的寺廟神社都挪到谷中這一片來把關。所以現在的谷中地區還留有好多的寺廟和神社，更有趣的是廟周圍龐大的墓地群，綠意蔥蔥，是公園、是散步道。東京一直在變，墓地很難變。

谷中大都是一到三層的小房子。不太寬的街巷擠滿了小店，店家的盆栽從窗臺上、門腳邊、屋檐下一直伸到窄窄的人行道上。它們實在太可愛，可愛到妨礙我騎自行車卻說不出怨言。樸實的盆栽花有安定同守的精神，嬌美的瓶插花美好而感傷。

老街上每天清晨把盆花擺到外面的太太們，和在大百貨店排隊購買用牛皮紙、絲帶包好的鮮花的太太們，可能會送孩子到同一家小學校，順路又去茶道教室，碰巧還都在先生回來前同一時間看了場日間電影?；蛟S，盆栽太太今晚的料理是熏肉加意大利細面、而插花太太的菜譜是魚子壽司也說不定。

日本就是這樣，說不好傳統骨子里有多傳統，現代骨子里有多現代。

我認識一個德國朋友，以那些擺得滿街都是的盆栽為題，完成了一篇博士論文。她的日本教授開始不同意，覺得沒什么可寫，而她的德國教授認為這個題目含有豐富潛力，極力支持。這真是再常見不過了，西方人選擇亞洲和亞洲人選擇西方一樣富含冒險的意味。就像前些年的電影《迷失東京》那樣，到全然不同的文明語境中去感受沖擊與新鮮，或者流放與迷惘——現在是時尚。

我們的生活，在旅行、媒體、或網絡的干擾下，越來越缺少固守的土壤。你做過連線游戲嗎?這條線能一直連到地球的那一邊，連到時間的另一頭。世界的美妙與驚喜本來在于每個城市有自己的軌跡，每個人有自己的小宇宙。

這樣連下去，會不會有一天我們都連在了一起。是啊。是有人擔心著呢，有一天大家會不會無可救藥地雷同?這一天也許很遠，就像盆栽太太的花只擺在谷中的小街巷里，哪怕她也會做意大利料理，而谷中只有一個。這一天也許很近，就像捕花太太只有一個公寓的干凈的陽臺，全世界的人都用差不多的陽臺。把所有的老街都換成干凈的陽臺，或所有干凈的陽臺換成老街，都是一樣困難的吧。就像德國教授稀罕的東西日本教授不稀罕。我們只稀罕我們稀罕的東西，可我們很難一起稀罕同一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