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美國社會學家古德納認為知識分子由于自身所擁有的文化資本,正逐漸成為一個新階級,本文通過對小說《臥底》的解讀,揭示出轉型期中國知識分子與底層的差異正逐漸擴大,甚至產生隔膜,中國的知識分子正在形成這樣一個古德納意義上的新階級并日益失去為底層代言的合法性。
[關鍵詞]文化研究 知識分子 底層 新階級
知識分子的立場和責任一個是個久遠而富有爭議的話題,自從近日看了劉慶邦的小說《臥底》之后,我長久以來對于知識分子的那些疑問又再次浮出水面。這篇小說完全顛覆了以前我對知識分子和底層的想象,對我是棒頭一喝。故事很簡單,可結局很出人意料。小說敘述的是一個名叫周水明的實習記者為了爭取轉正,決定深入到小煤窯里臥底,寫出一篇轟動性的報導,從而為自己的職業道路增加砝碼。他成功地混進了小煤窯,在里面所看到的條件的艱苦、非人的待遇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為體驗一下生活,三五天后亮出記者身份就能帶著有價值的新聞線索和為民伸張正義的成就感回到他原來的生活中,可是沒想到身份提前暴露,被礦長戲耍一番之后,關進了黑暗的窯底。在底下。他想盡各種辦法,籠絡礦工給他送信。可是結果無一例外地被出賣了。最后由于鄰近的煤窯發生礦難。他才得以重見天日??墒腔氐接浾哒竞?,他不僅沒有得到預想中的英雄待遇,反而失去了工作。文章給我的震撼不僅是對周水明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自私、貪婪、軟弱又有點卑微的描寫。也不僅是礦工們面對艱苦的環境和非人的待遇所表現出來的麻木與順從。而是他們之間,以他們為代表的兩個階層之間表現出來的深深的隔膜和對立。
作為一個實習記者,周水明利用自身所掌握的文化資源嘗到了許多甜頭。小說中多次提到周水明以記者身份撈到的種種好處。比如每次參加會議都會收到裝著新聞稿和錢的信封:參加水晶產品的推介會時獲贈的價值六百多元的眼鏡:以及每到一處都受到熱情而隆重的款待,甚至還包括一些特殊的服務:就連去小飯館吃面,服務小姐聽說他是記者后,也對他另眼相看。小說還借另一個記者井慶平的嘴很直接地說出:“你不知道,當記者的好處多著呢!”,在這里,知識分子已經脫去了那層羞答答的清高的面紗,也沒有了以社會良心自居的理直氣壯,而是赤裸裸的表現出自己的利益訴求。正如美國社會學家古德納所說,知識分子由于自身所擁有的文化資本,正逐漸成為一個新階級,他將其稱為文化資產階級。并且他預言,新階級因為掌握了特殊的批判話語而成為整個社會利益的承載者,最終將取代舊的階級成為統治階級。在當下的中國,這樣的一個新階級正在逐漸崛起。
正是在這樣的利益驅使下,周水明決定到小煤窯去臥底,寫出一篇有分量的新聞稿,增加自己的職業砝碼。明明是出于一己私利,他卻時時要表現出那種正義感和責任心,可這種正義和責任最終又在真正的惡勢力和金錢誘惑面前退縮。這里是對知識分子身上自以為是的那種精英意識的一種反諷。自古以來,中國的知識分子就有著胸懷天下的傳統。從古時候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到近代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再到五四的“新文化運動”、“改造國民性”,直到80年代的“新啟蒙”。不可否認,中國的知識分子身上有一種強烈的責任心和批判精神,這是值得我們一直傳承下去的,哪怕是在已經碎片化了的后現代社會里??墒侵R分子并不是一個抽象的符號,而是一個個具體的人,在這些時代的責任和使命背后。究竟有沒有知識分子自身的利益訴求呢?隨著資本主義商業化和后現代社會的到來.在當下的中國“一個漫長的文學休眠期已經開始。大部分公眾已經從文學周圍撤離。作家中心的文化圖像成了一種過時的浪漫主義幻覺。一批精神領袖開始忍受形影相吊的煎熬。如果沒有諾貝爾文學獎的定期頒布,如果不是充當某一部電視肥皂劇改編的原材料,文學已經波瀾不驚。當然。文學出版物并沒有減少。統計數字仍然節節攀升。但是,文學不再扮演文化先鋒的角色。啟蒙的口號再度受挫?!碑斈切┧^的精神力量已經被商業化消解。知識分子的精英意識已經變成一種顧影自憐時,其自身的利益訴求開始浮出水面??墒沁@又與傳統所賦予知識分子的使命以及知識分子所特有的批判的話語文化相沖突,使得知識分子自身的精神危機也開始暴露出來。90年代初學術界的人文精神大討論就是一個例子。雖然許多人懷念八十年代,許多人呼喚薩義德意義上的知識分子(他認為知識分子是一個具有特定公共角色的個人、是一個永遠不斷保持批判立場,代表弱勢群體,敢于向權勢說真話的人),然而歷史還是不可避免的改變了。在周水明的身上,正體現了轉型時期這樣一種傳統和變化的背離。
一切都按照周水明的設想順利的進行著,順利得有點出乎他的意料,讓他覺得少了那么一點戲劇性。在還沒有進入煤礦之前,周水明已經設想好了一切。設想好了一個虛構的底層世界。然而,從他混到車站的民工堆里開始,事情發展的每一步都與他的設想有出入。一個真正的底層社會一點點展示開來,其問交織著周水明不斷地想象、修正、再想象,一切充滿了矛盾和背離。像許多自以為是的知識分子一樣。在他的眼中,底層是受苦受難的,是蒙昧無知、但也是善良純樸的,是等待拯救的。這種想法并沒有脫離五四一直延續下來的啟蒙話語。在周水明進入煤窯后,這種啟蒙意識就不由自主的浮現在他的腦海里,于是他帶著一種知識分子的優越感與一種冠冕堂皇的正義感和責任感進入了煤窯。然而在這里,真正的矛盾和沖突開始了。起初,他更像是一個有意識的演員和導演,以為隨時能夠回到自己原先生活中去的想法使他對當下的處境有了一種超脫,所以一些小小的意外都被原諒了,甚至還帶著一種新鮮感。在他進入窯洞后,被一個礦工撒了一身的尿時,他才開始感受到這種沖突。小說這樣描述道:“這有些過了,超出了周水明的想象太多了。以前,周水明總是把到小煤窯打工的人看成受苦的人,看成弱勢群體,在他的報道中,總是對打工者充滿同情。這次來臥底,他也是抱著這種心情,準備揭露窯主對窯工的剝削和壓迫,好好為窯工說話。沒想到他剛到這里。就受到了窯工的排斥和欺負?!彼幸郧澳切┒贾皇窍胂?,只有這里才是真實的底層,也是從這里開始,我們感受到了一種真正的疏離和隔膜。
小說用周水明親身經歷的反差,刻畫出了這個社會不同階層之間的巨大差異。文中有許多這樣的描寫。周水明經歷長途跋涉到了煤礦,滿身塵土、餓著肚子在窯洞里住下,這時他開始回憶自己以往優越的生活環境,作為一個記者到處受到的那些優待:在國礦長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后,為了試探他,設宴款待并在席間承諾給他一筆錢,等到看出他的貪財本性以及確信他不具有威脅時又將他關進黑暗的窯底,這一前一后的遭遇:以及他在窯底幻想自己重見天日后所受到的英雄待遇等等。小說中這樣寫道:“以前他對人的三六九等也有體會,但沒有在短時間內造成這樣強烈的反差,沒有體驗得如此切膚,如此深刻?!痹谌绱司薮蟮纳婢秤龅牟町愊?,知識分子的啟蒙還具有什么樣的合法性?所謂的關注弱勢群體在多大程度上只是無關痛癢地拋灑廉價的同情?甚至是一種利用?底層是沉默的,甚至也許是被虛構出來的。文中寫道:“當事者肯定是有的,而當事者在信息傳播中卻是缺席者,不知道他們都消散到哪里去了”。
小說中的礦工是沉默的。沒有任何關于他們的心理描寫。我們無法知道他們到底在想什么。小說中有許多關于周水明的心理刻畫,而礦工一直是作為他的“他者”出現的。這樣的敘述策略更加深了這種隔閡感。最讓人驚心動魄的一個場面是礦工老畢企圖逃跑被抓回,受到懲罰的場景。在我們生活周圍還存在著這么殘酷的刑法已經使人震驚,然而更讓人震撼的還是老畢的順從,他用燒紅的煤鏟切掉了自己的小手指,并向奇老板下跪。“周水明和窯工們以為老畢會和窯上的人拼命,把煤鏟劈向監工、二鍋子和奇老板。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那樣的話,老畢才不失為一條漢子,才算為大家出一口惡氣?!比欢?。老畢已經不是那種革命話語中一無所有,只有砸碎身上鎖鏈的無產階級了。當初那些一無所有的無產階級打倒壓迫是為了贏得整個世界,在他們的面前放著一個新世界的承諾。可是今天這些已經經歷過革命神話破滅后的底層,清楚的知道世界永遠不會屬于他們。文中也多次使用這種革命話語,可是放在這樣的語境中,只能是一種反諷。例如,周水明被困在窯底下時,想方設法的要逃出去。可是面對這個陌生的世界,他是軟弱無力的。他只能回憶起許多革命小說中的情節,試圖模仿?!跋雭硐肴?,周水明總算想到了一個法寶,這個法寶就是依靠群眾,走群眾路線。”群眾是個抽象的概念,誰是群眾?當大家的利益趨同時,群眾的力量是巨大的??墒牵敻髯缘睦娣只a生了巨大差異時,你憑什么來依靠群眾?群眾憑什么要讓你依靠?所以周水明的被出賣細想想一點都不意外。
底層不具備任何文化、經濟、權力的資源,他們是沉默的。如果沒有知識分子的關注和代言,他們也許永遠也不能發出自己的聲音。可是在當下的中國,知識分子越來越成為一個利益團體,社會的分化日益擴大,各階層之間的差距和隔閡也越來越深。在這種情形下,知識分子如何獲得這種代言的合法性?或者只是在想象一個底層,像周水明那樣,利用他們來追求自己的利益?我想這也許是小說所提出的一個拷問。
最后我想用古德納在《知識分子的未來和新階級的興起》一書中的一段話作為本文的結尾:“《共產黨宣言》認為現存的社會歷史都是階級斗爭史:自由人與奴隸,貴族與平民,地主與農奴,行會師傅與雇工,然后是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但在這個系列中,有一條未曾說明的規律:奴隸并沒有繼承奴隸主的財產,平民并未戰勝貴族,農奴并沒有推翻地主,雇工也沒有打敗行會師傅。地位最低的階級從來沒有獲得過政權。今天看來,依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