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合同,對他們來說根本不是個問題
這天中午,歐陽文升吃完飯,在休息時間里看了一會兒報紙。他看到報紙上的大標題:“華為鼓勵7000員工辭職。”

報紙上說,華為的行為是為了規避將于2008年1月1日開始實施的《勞動合同法》。又說,這個法律主要是保護勞動者的權益。歐陽文升也是勞動者,但如果沒有這個新聞,他對這個法律是一無所知。對于已經實施多年的《勞動法》,他也是一無所知——這些,離他的生活和工作實在遙遠得很。每天從早上七點多開始工作,一直到下午六點,晚上經常地加班,回到宿舍后,已經筋疲力盡,趕緊洗洗睡吧,報紙上那些東西與自己沒什么關系。雖然,那些東西本來是應該和他有關系的。
這是東莞這個“世界工廠”里的一家普通鞋廠,典型的雙頭在外的企業。先到外貿公司接臺商的訂單,然后就是生產,最后產品在檢驗合格之后,又運往國外,銷往世界各地。
合同有啥用
家,對于歐陽文升來說,似乎特別地遙遠,雖然湖南永州離東莞不過千里的路程。下個月將滿20歲的他,卻已經有5年沒有回家了。甚至,從今年以來,就沒有打過電話回家。
他不了解家里的情況,家里也不了解他的情況。事實上,歐陽文升是偷偷溜出來打工的,當時家里以為他失蹤了,還報了警。當然,這是他后來才知道的。那年他15歲,已經輟學多年,一方面是自己的流鼻血怪病,一方面是家里也沒錢供他上學了,所以小學讀了一年便沒讀下去了。但在家里呆坐著,實在太無聊了,于是,在過完一個春節后,他偷偷地離家出走,懷里揣著自己的300塊積蓄,“連家里的電話都不知道”。
先是到桂林,幫人家洗車。第一個月的工資讓他印象深刻:80塊。然后,又跟著一個認識不久的朋友到了貴州,想學點修車技術。可人家師傅不理他,怕他學了自己的技術后要來跟自己搶飯碗呢。只能是打打雜,一個月賺個兩三百塊。
后來,又到了廣州,又到了東莞,他一個人沒有任何牽掛地到處走。“想去哪,就去哪打工,玩玩,過一段呆得不耐煩就走了。”對于他來說,“合同有啥用?到哪不都還是那么辛苦,賺的錢還是那么少。”
他是剛到現在這個鞋廠的。之前在附近的另一個鞋廠打工,在宿舍睡覺的時候,被人偷了幾次手機,加上那邊的監工會打人,工資也經常拖了幾個月才發。所以,在拿到工資后他就離開了。
當然,這個離開是要付出代價的。按照這些工廠的慣例,進來之后要簽一個簡單的合同,有的沒有注明工作的期限,有的是一年,當然,才沒人理這些期限呢。他們想走就走,不過就得白干一個月了——工廠都是壓一個月的工資的,進去的第一個月沒工資,第二個月發第一個月的工資,以此類推。如果工人要走,壓著的那個月工資就沒了,不管他是否在合同期限之內。
這是工廠的潛規則。不只是做鞋的工廠,在東莞這邊的小型工廠,一般都有這個慣例。以前有的還需要抵押身份證,現在不需要了。
老板的苦惱
現在,東莞鞋業有大小鞋廠約1800家,鞋材、皮革、鞋機等配套企業2000家,皮革、鞋材、五金、鞋機等配套商鋪3000個,貿易商及鞋樣開發中心650家,材料市場5家,共計從業人員100多萬人,年產鞋量約15億雙,占世界的1/10以上,Nike、adidas等世界名鞋很多產自這里。
在這些鞋廠中,員工在1000人以內的小工廠占了很大的比重。歐陽所在的這個廠也屬于這類。在這里,員工進來的時候,一般會簽一個合同,合同的意義僅在于,簽了就表示你可以上崗,可以拿工作待遇,一般合同上都沒有說明具體的工作期限。對于工人來說,只要沒有違規情況,想做多久都可以。
這種情況是工廠們共同面臨的困境所決定的。以前,無論大小工廠,招工的通知一貼出來,門口就會排起長隊。但那些日子一去不復返了。一方面,普通工人越來越少,對待遇和宿舍的要求也越來越高;另一方面,技術工人更加難求,企業都會通過提高待遇來留住他們。
“現在的員工們都有宿舍住,宿舍還要裝空調什么的,吃住都沒問題,員工被奉為皇帝一樣。以前工人們爭著上崗,爭著進工廠做,現在去招還經常招不到。”鞋廠老板說。
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東莞就匯聚了大量的勞動密集型工廠,世界各地的訂單紛紛飛向中國南方的這個海邊城市,外來人口也紛紛涌入,使得這個城市的經濟迅速崛起。如今的東莞,本地人口占全市人口的比例不超過30%,這里也贏得了“世界工廠”的名聲。有一個說法叫“東莞塞車,全球缺貨”。
對于勞動密集型企業來說,很大的利潤來自于低廉的人力成本所賺取的廉價加工費。以前的這些企業,被人冠以“血汗工廠”的稱號。
這些工廠曾經給這個城市、這個國家的經濟發展帶來了飛躍一個個臺階的翅膀,同時也騎上了榨取勞動力成本的虎背。而今,立法者出臺新的法律,希望保障工人們的權益,這使得這些企業主們面臨更大的困境。
目前,東莞制鞋業的平均凈利潤大約在5%-8%。而人民幣的升值,以及歐盟對中國鞋征收高額反傾銷稅,加上國內物價上漲帶來的原材料成本的不斷上漲,鞋廠的利潤空間越來越小。
鞋廠老板說,“周圍的朋友也都在說《勞動合同法》,但具體是怎么回事還不是很清楚。不過大家都清楚,以后的用人成本肯定會增加的,利潤空間又會進一步地壓縮了。”
大不了換地

歐陽文升也聽說了,現在工廠的訂單越來越少。在他之前做的那個鞋廠里,有時就會因為沒單而停工了。但是,停工的時候,工廠的大門依然緊閉,他們只能在廠里坐著聊天,打發無聊的時間。
工人們的外出時間僅限于下班之后——一般下午下班之后還會加班,如果任務急的話,可能會加班到凌晨兩三點,加班每小時能賺1.5元的加班費。第二天還得照常7點多起來上班。
這一晚的加班只到晚上八點。歐陽文升回到宿舍后,洗完澡就直接爬上床,躺在床上看雜志。那是一本免費贈送的雜志,講述一些打工者的曖昧故事,以及性愛技巧之類的文章。
同宿舍的人有的洗完澡就出去了,因為前幾天才發了工資,大家手頭有點錢,就會出去吃點燒烤,喝點啤酒,或者逛街上網,甚至找小姐。
歐陽文升剛過來不久,和這邊的人還不是很熟悉,加上身上沒錢,每天晚上都是一下班就洗澡睡覺,不想其他事情了。五年的打工生活,讓他明白了一點:沒事干的時候不要想太多,要不心里會很難受,然后就會睡不著,工作也覺得沒勁。
他也不想進那些大工廠,因為在大工廠被束縛得太緊了,小工廠反而有更大的活動空間。大工廠可能就會簽訂比較正式的合同,但他對此并不感冒,因為簽了合同之后,反而覺得受束縛了。什么時候不想在這里做了,收拾包袱就能走人,圖個自由自在。
周圍的人想法也和他差不多。在這個宿舍里,有16個床位,其中兩個空著,“可能招不到人吧” 。
歐陽文升說,這個工廠算是挺好的,沒有拖欠工資,不過現在的工廠都不太敢拖欠工資,要不更難招到人。當然,以前也有工資被拖欠的情況,于是廠里比較強悍的人便帶頭,十幾個人去找老板要錢,要不到便上勞動局去告狀。
“最后還不是那樣!老板在勞動局那邊有關系,什么事都當沒發生了。回來之后就把那些工人給開除了。不過,之后倒是就發了工資。”歐陽文升有著與自己年齡不相稱的成熟,他覺得自己已經把很多東西都看透了,“靠這些人自己斗怎么能斗得過有錢有勢的老板?又沒有什么機構來幫我們。遇到那樣的情況,就一條路:走人。”
說話的時候,他看著自己的手掌。這些年來,他就是靠著這雙手養活了自己。這是一雙平滑的手。在這里,平滑并不是好事,那些和他一樣做鞋面與鞋底粘合工作的老工人的手,可能會因為長期的高溫與摩擦而變得過分地平滑——平滑得沒有了手指紋了。
歐陽打算過段時間去福建看看,“我們這種沒學歷沒什么技術的,到哪兒的工廠都是一樣,還不是起早摸黑地干活,到了月底領那一點工資,然后就是找個地方通宵上網,或者找女孩子玩,兩下子就能把剛拿到手的工資給花完了。法律那是給有錢有地位的人看的東西,我們就這個命,說到底。”歐陽文升說。
像歐陽這樣的勞工,廣東省共有2380萬人,根據廣東省總工會2007年11月12日提供給本刊的數據,其中有2150萬人簽訂了勞動合同,簽約率90.3%。而根據2005年12月28日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何魯麗所作的《全國人大常委會執法檢查組關于檢查〈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實施情況的報告》,中國中小型非公有制企業勞動合同簽訂率不到20%,個體經濟組織的簽訂率更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