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們一個人一生都有三個親人。一個是生他的母親,第二個是他的故鄉,第三個是他的祖國。我們許許多多人都來自于遙遠的西部。我在此選擇的是對第二個母親進行描寫,對故鄉的懷念。”中坤集團董事長黃怒波立于講臺,深情朗誦起了自己的詩作。

2007年1月10日晚,“幸福牽手——2006中國地產慈善之夜”在北京嘉里中心隆重舉行。大廳內燈火輝煌,黃怒波額上皺紋縱深,身上的暗格條紋上衣暗淡低沉。
低調的豈止衣著。去年一年間,與京城某些房地產大佬的“跌宕起浮”相比,黃怒波除了偶爾向媒體透露一下中坤的未來設想,就是斥資3000萬元捐助了北大新詩研究所等3家詩歌研究機構,在文化界泛起過一絲微瀾。
熟悉他的人認為“低調”不屬于黃怒波。也許,只有他本人才能明了那份屬于自己的“低調”。
反革命狗崽子、寧夏下放知青、北大校園詩人、90年代下海精英、《福布斯》中國富豪榜上的地產商人……
黃怒波身上有太多時代烙印。
地產界的資深人士王志綱曾形容榜上的富人是“還在路上的英雄,泥足巨人、稻草英雄,需要這個排名,以便包裝自己,聚斂更多的金錢”。
眼前,這個高個兒、小眼睛、笑瞇瞇的五旬男人,在近兩個小時的交流中,一直沒怎么提到“錢”字,但“錢”又無處不在:他本想做一個率性而為的詩人,辦企業賺錢是為了有一天能出詩集。詩集出來后,他卻有了一個“不能輕意舍棄的企業”;他害怕“個人膨脹”導致“獨裁”,成為“企業最大的風險”,在將中坤集團新任總裁推至前臺的同時,卻又將企業核心——財權抓得更緊……
室內冷冷的。“我的心靈一直很痛苦。越有地位和金錢的時候,我越悲哀。人究竟是個什么東西?小時候在寧夏,整天被罵成‘反革命的狗崽子’。現在回去了,卻是市長的座上賓,還要被請到電視上‘拜年’。當年插隊時,睡在一張鋪上、吃在一個鍋里的鄉親,如今一起喝酒都要小心翼翼的……唉!越想越覺得沒意思。”
“最討厭電視上那些狼吞虎咽的鏡頭,太假!”
“像我這樣走出來的人,內心的一點變態就是自尊心極強。哪怕多年前受到一點點侮辱,都會記得清清楚楚。”黃怒波冷不丁冒出一句。
1958年,兩歲的黃怒波被媽媽抱在懷里,隨著父親的大部隊從蘭州開往寧夏支邊。一家人萬沒想到,不幸隨之降臨。“隨后,父親被打成反革命分子。他身為團職干部,實在想不通,就自殺了。”
父親死了,爛罪落在母親身上。政治上的歧視,4個需要拉扯大的兒女,“對一個善良的女人來說,擔子太重了”。
一次,母親去城墻扒土,想賣了換錢。城墻塌了,半天沒人理會,許久,才有人來將她從土中扒出……苦難沒有止境,黃怒波13歲那年,母親不幸煤氣中毒,在冰冷的床上臥病一年后,撒手人寰。
爛罪又落在4個孩子身上。為了吃飽肚子,黃怒波不得不上街要飯。事隔多年,已有上億家產的黃怒波哽咽道,“我最討厭電視劇里那些狼吞虎咽的鏡頭了,太假了!真正餓久的人根本吃不下東西。我常常一餓就是好幾天,餓到極點,連胃中的酸水都能吐個一干二凈。”
黃怒波坦承他的詩不是一流的。可是他愛詩,他說他凍得用破衣袖抹鼻涕時,最大的享受就是能在圖書室看到他想看的書,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在《寧夏日報》上發表短詩。
在一次次因為是“黑五類子女”而被暴打,在一次次更為暴烈的反擊中,黃怒波長成了一個1米90的西北小伙。16歲的他站在黃河岸邊,望著咆哮奔流,將原名“黃玉平”3個字扔進了滾滾波濤中。
從那天起,他開始叫“黃怒波”。
中學畢業后,黃怒波被安插到寧夏農村,成了一名知青。因為能寫能算,他成為村里的“黃會計”,“你不相信吧,我當時可紅了,滿街大喇叭放的都是我的演講稿,好多女孩子都追在我屁股后面跑。”
1977年,國家恢復高考,黃怒波作為首個寧夏學生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
“我不想在機關呆下去了,呆下去,做到部級是沒問題的”
1981年,黃怒波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到中直機關工作。仕途順了,情關不順,妻子離開了他和兒子。
在機關工作10年后,他離開了。“我已經是處長了,再呆下去,做到部級是沒問題的,可我知道那算到頭了。”
在2005年底的博客上,黃怒波寫過一篇《我所經歷的兇險的公司政治》。
從中央部委出來,又進了某國家部門,被指派往某出版社任主持工作的副社長。那社基本上靠賣書號為生。社里的人,誰都有撈錢的道,誰也不怕誰。幾年中,一連有6個社長被趕出了門。
“我是個死心眼,堅決不再讓賣書號。這等于斷了所有人的生路。……他們捏造了眾人想都想不到的罪名,往黨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及能送到的所有領導和部委遞材料告大狀。依稀記得罪名有嫖娼、吸嗎啡、私藏獵槍等等。……
“部里組成人事、紀檢、監察聯合工作組進駐。
“工作組走了,咱可咽不下這口氣。憤怒之下,我動了手。抓著問題的,立刻解聘除名,有的部門干脆解散,把人員遣散。
“……氣是出了,沒活得窩囊。但心中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這企業絕不能做。”

這家國企就是中國市長協會屬下的中國城市出版社。曾與他桌對桌坐了五六年的同事、中國市長協會副秘書長陶斯亮說,“沒多久,出版社遭遇無妄之災被迫停業,后經法律裁決,又恢復營業。為了解決出版社30多人的生存問題,建設部特批了一個咨詢中心,交給出版社去運作。當時沒有任何人把這個小機構當回事,誰也沒想到,黃怒波拿到這個一窮二白的支點后,就如阿基米德獲得了一個舉起地球的支點。只見他發力向前沖,沖出好大一番事業來。”
這個支點就是中坤集團的前身——中坤科工貿集團,1995年中坤集團正式成立前,它僅是一家由中國市長協會組建參股的股份制企業。
當年跟隨黃怒波的部下,中坤集團現任總裁焦青記得集團那時做過復印、印制名片的活兒,賣過玩具娃娃和電腦配件,“黃總的第一桶金應該是在那里掘的。”
很難想象做這種小單生意,能掘到多少金。“真正第一桶金應該是在1995年,做成山西中城賓館項目。”黃怒波說。
“我覺得自己像猴子一樣被人耍”
目前,中坤集團呈現于外界的狀況挺不錯:以經營旅游地產為主,附帶旅游、教育、體育、文化幾個項目,除了在北京三環以內開發了都市網景、長河灣、中坤大廈、大鐘市商業廣場,又入主安徽宏村,將一個即將破落的小山村,還原為世界文化遺產;在新疆拼命拿地,開發大量“獨特、惟一、不可復制的旅游資源”,“拿到稀缺景點后,做成版塊,使成功的景點帶動旅游、地產、商貿等版塊綜合發展”。
北京海淀區大鐘市附近的“都市網景”,是黃怒波在市內做起的第一個地產項目。“開發時,班子還沒裂變,負責這個項目的總經理從機關時就跟著我,我很信任他帶領的班子,可是他們很懶散。”
在《我所經歷的兇險的公司政治》后篇,黃怒波提到了班子的裂變。
2002年,長期奔走于外地的黃怒波,將財權、人權、物權交給了和他一起創業的4名部下。事后,“我發現越來越不對勁,第一,總是看不到財務報表;第二,會上大家隨聲附和的事,老是沒有進展;第三,他們和我相處,畢恭畢敬得像演戲。”
一次,一位在外地的合作者無心問他,是否又開了一家新公司?這讓他大吃一驚。通過秘密核查,他發現他授權的老部下,包括總經理在內的高層,早已將財務、人事等重要部門員工,包括他的司機都一一洗腦“策反”。他們私自聯合注冊了自己的公司,還把中坤公司一層辦公樓的產權轉到了他們自己的公司名下,幾千萬元去向不明。
黃怒波憤怒了,“我覺得自己像猴子一樣被人耍。”他從外地企業調來保安站崗,封閉了所有人的辦公室、電腦,進行了3天的“清猴側”。
及時制止了這場“政變”,借勢完成了內部利益分配機制,之后,黃怒波陷入了深思:“我脾氣大,罵人多,哄人少,我的財務制度也很嚴格。他們串通財務,拿破例報銷、額外補貼迷住了不少人。我在屋里訓斥罵人,他們在門外等著給他安慰。我罵的都是關鍵部門的員工,他們就順勢拉攏這些人。
“我在讀EMBA時做過心理測試,我的性格太強勢了。我知道下屬都怕我,很多人在我面前表演,但我不能都開掉,如果開掉員工,開到最后是很可怕的。”
中坤創建10周年時,他說,自己將淡出一線,接班人是焦青。但看得出雖然當上總裁,焦青仍然懾于背后黃怒波的威力,甚至在交談時,他也會一邊盛贊老板的優點,一邊將這些優點列在紙上,以防出錯。“我們的確怕做得不好,會受他的批評。”
“如果有一天中坤脫離了你的掌控呢?”記者問黃怒波。
“那要看是哪個方面。運營方式上自由發展是可以的,財務上決不可能,財務制度我要嚴加防范。”
即使在慶典那天,黃怒波宣布“淡出”之際,他也仍在為公司宣傳片里“啰嗦千字”的文案大發雷霆,不惜親自動手重寫。
“做了商人,原就想圖個簡單,要個清靜,遠離恩恩怨怨、是是非非,賺著了錢出詩集游山水,賺不著餓死了算。”這是黃怒波的本意。
“可我認為你做不了一流詩人,也做不了一流商人。”
“唉!”一聲嘆息。“我現在妥協很多了。一流?一流的標準是什么?我做不了一流詩人。可商人本來就不是我真正喜歡做的。一個項目做完了,還得繼續做下去。做下去有什么意思?可如果不做商人,我接著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