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相

再唱些什么

獨眼

上大學的時候，我們一班朋友，跨9個年級，7、8個專業，只因為唱K才結識。BBS上一個ID發了帖，“唱歌去吧？”在現實生活中尚未有交集的幾個人，就站在校門口，點個頭出發了。僅僅是出于“都是學生”的基本信任。這是我們的開始。

唱K的好處是人人忙于點歌、唱歌、聽歌，搶麥之間沒有太多余地露出尷尬，隱私可以擋在嘹亮的樂音底下。或慘，或烈，或高亢，或溫婉的歌詞里，是大家像保衛快樂那樣保守著的秘密。久了，慣了，熟了，也就知道了，懂了，不再問，一起瘋就好：曾經升過四個調聲嘶力竭唱《死了都要愛》三遍，在清晨5點肆無忌憚地高叫著走回宿舍，成群結伙地報名參加校園歌手大賽，連續幾年得各種獎，設想各種未來。

而后，宛如午夜鐘聲響，我們讀書的升級，畢業的工作，偶爾吃個飯，象征性地憶往昔崢嶸，感嘆時光荏苒，氣氛熱烈前，就慌忙道別各奔東西。

一晃幾年，再見面，去新疆挖石油的哥們兒重回北京，轉道去了英國培訓。早先送他走時，大家聽信了賺取巨額美元的謠言，對他寄予厚望，等他掙了大錢接濟所有人的夢想。那些傻話，現在只一笑而過，無須再提。他閉口不談工作、收入，其他人亦然。

聚會，人卻不齊。曾經夢想做音樂人的，寫過歌，得過獎，上了電視，灌了母帶，差點兒就跟唱片公司簽了約，現在卻在一家網站做技術支持。也不知道他原來在學校弄的那個小小的錄音棚怎么處理了。他忙。他沒時間。他沒來。

愛唱歌的小姑娘，畢業之后一邊工作還一邊排了音樂劇，努力幾個月，連演幾場，深獲好評，開了新浪專題，上了“快樂大本營”，未見下文，等著，每天揣著希望上班摸著失望下班，做“白骨精”。

“有房人士”卻借住在學校宿舍，為的是暖和的人氣。“連租我房子的人都知道暖氣怎么用，我自己不知道。”他自嘲地笑著。他名下小小的一居，里面有不堪承受的冰冰涼。長期和他一塊兒單身的朋友，剛撞上一見鐘情的女孩，又忙著找實習的單位去了。此時，孤獨才更顯寂寞。

“好了，別想了，唱吧。”可又叫了啤酒和骰子，點起香煙。

“我們曾經那么精彩，我們曾經那么期待”，好多年前，有人感嘆：這樣一撮人在一起，總還應該能干成點什么事兒吧。可是沒有，每個人都向各自能努力的方向前進了一小步，只遇到更多迷茫，再看時，相距甚遠，再幫不上忙，只能一起唱：“最懂我的人，謝謝一路默默地陪著我，讓我擁有好故事可以說。”

臨近午夜，大家道別分手，不知下次再見何時。

我回到家，燈下寫稿。

你好哇，王小波

小姿

昨兒晚上就煞有介事地醞釀，想給你寫信，可是一時手賤下載了一個恐怖片，叫《黑暗侵襲》，看完了以后，嚇得屁滾尿流，腦瓜子里手指粗的保險絲都全崩了，哆嗦著回家，爬進被窩兒，蓋好手蓋好腳，再沒敢出來。

所以今天還了魂兒再來寫。

大家都在唏噓十年之快，我也是。我喜歡你，已經十年了啊。

最初拿到花城出的這一套《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是三本盜版，我的朋友大石頭，的好朋友，的舅舅，他是個警察——哈，舅舅們都比較容易當警察——警察舅舅查到一批盜版書，我于是間接得益，1997年的夏天，你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了，我成了你的盜版讀者。

真被你的“眾所周知”笑死了。眾所周知，王二是個小神經。眾所周知，李靖是個數學家。眾所周知，那個毛扎扎的器官不會長在肚臍附近。

看了真開心。

最喜歡的一篇，是《革命時期的愛情》。上課的時候偷偷看老魯上下翻飛地追打王二，憋笑憋到內傷。

次喜歡的，是《紅拂夜奔》，現在這本《青銅》好幾年沒翻了，但老是忍不住在腦袋里還原你寫的那些場景，幸好我沒當導演，當了導演我一定忍不住糟踐你的故事。我的能力可差太遠太遠太遠了，就在腦瓜里自己玩玩還行。

有一篇小說把我看哭了的，是《尋找無雙》。在群眾中，必須跟他們產生關聯，而想干點正常的事兒，那么難，真愁死了。這篇小說愁得我啊，看一次，哭一次。

我五年前開始喜歡星座了，發現你也是金牛，就很高興。不過我沒到處跟人說去，你肯定不愛被歸類，尤其這么籠統的十二大類。

不過我們星座里有你，我多高興哇！

就默默地搜索看一些你的逸事，你怎么這么可愛啊，要是能復制好多個你就好了，我一定要搶一個回家，我媽看到我領著比她小三歲的你回家一定很吃驚！哈哈！萬一將來我女兒也很喜歡你，也搶一個回家，你比她姥姥小三歲，我大概也不能免俗會暈倒。

要真能復制你就好了。

我很喜歡李銀河，她就像你描述的一模一樣。有時候會擔心她，擁有那么好的你，又再失去，還要不停被各種聲音強迫去回憶你，太難受。

我多高興這世界有你，有你們兩口子存在。就是那么幾本書，都讓我再也不害怕靜謐再也不害怕孤獨，一翻開，就像按下了改善心情的開關。

你好哇，王小波，我很想你，想你永遠都活著，永遠。

彼地我女

楊挺

女兒去了法國，在浦東機場告別時說，想知道我在法國的生活，就看我的spaces！過年的時候，照她給的spaces地址上去了。

讓我歡喜讓我憂。女兒學國際談判，口齒自然伶俐，可她的spaces完全沒章法，只一個勁說事兒，東邊日出西邊雨，打一槍換個地方。率性，跳躍，讓我跟不上節奏——人不能一到國外就“匪夷所思”啊！隨手摘段話，算是“奇文共欣賞”——“上課進入疲勞期，白胡子爺爺高喊，孩子們打起精神來啊！廚房的冰箱上了鎖，大家都沒有鑰匙，不知那個兇神惡煞的法國人安的什么心。”

她寫的事情，我都要一一對號，看她到底生活得如何。比如吃飯，原先想得簡單，以為國外和國內一樣，學校一定像她讀本科時的大學那么牛，光食堂就有幾十個。所以，只讓她帶了一個小姐妹送的小電鍋，說可以燒開水喝，法國人盡喝涼水，咱這樣的腸胃不適應。沒想到后來這小鍋成了她的全部裝備。今天是煮意大利面，明天是番茄燉兔肉，后天是卷心菜燴通心粉。

不久她發布“空腹警報”：“不知什么原因，我家小鍋終于出走。”我一看就急了，可是第二天警報又解除了：“去超市花4歐多買了一個saucepan，就是那種深一點的平底鍋，煎炒烹炸煮，樣樣都行。”這算是壞事變好事，跨越吃粗糧的初級階段了。

至于學習，語言課老師讓他們一人挑一部電影，然后復述梗概——“我和pascale各自闡述了不滿之后，老人家讓我自己挑一部法國電影，她推薦《印度人在巴黎》，我拒絕了，我沒有興趣看光屁股的小孩在香榭麗舍狂奔2個小時。我遠遠看到了杰拉德·朱諾的大腦袋和一群孩子在一起，啊，《放牛班的春天》！這個好，光唱就唱了那么多，pascale能讓我復述多少！片頭一出來我就想死——這是同一個老頭和另一群孩子混在一起的另一部電影。”

正常情況下，我喜歡給她寫點“讀者來信”，這次實在手忙腳亂。那些外語，那些人名，那些作品，我們這代人真成為“后現代的姨媽”了？

我把這疑慮告訴女兒，可能是出于禮貌，她笑：有些事情自己知道就行了，我們不跟你們古代人計較。

我突然靈機一動，問她，“你知道《平原游擊隊》里，那老地主對漢奸楊守業說過什么嗎？”她一臉迷茫，顯然卡在搜索程序里了，我得意地說：

“你也有不知道的吧，老地主說的是——我是你爹……”

集體早操

醉琴

從1999年夏天開始，我就失去了集體。

我從小在集體的懷抱里長大。小學時，小朋友們一起去包干區大掃除并集體做早操。中學時，同學們一起彩排晚會節目并集體做早操。大學時，住6個人一間的宿舍并集體做早操。

從1999年夏天開始，我再也沒有集體早操可做。

先是在國內某大學做研究人員，不用坐班不用教書，項目是各做各的。然后是出國讀書，沒有班級，沒有集體宿舍，沒有大合唱，更沒有集體早操。后來開始寫論文，再后來拿學位了，更成了學術派孤魂野鬼，既沒人搭理，也沒人需要搭理。

對于一個口口聲聲熱愛自由的學者來說，這難道不是夢寐以求的嗎？

有時候，我的確對別人不得不過一種摩肩接踵的生活深感同情。同情不得不經常在領導面前點頭稱是的人，為了公司業務在客戶面前強顏歡笑的人，要用精確到分鐘的方式跟丈夫或妻子匯報每日行蹤的人。

每當可以連著幾天幾夜看自己想看的書或者上自己想上的網，沒有孩子吵著讓我帶他去動物園，沒有丈夫吵著讓我給他做晚飯，沒有領導吵著讓我做報表，沒有同屋的人在耳邊嘰嘰喳喳，我的確有種撿個大便宜沒事偷著樂的感覺。

可悲的是，凡事都是辯證的。

集體生活中的“強制性交往”，迫使你想獨處時不得不面對他人，而孤魂野鬼的生活使你在想跟人說話的時候，不得不拿起電話，一個一個往下掃名字，還自言自語：這個人有空嗎？他呢？她呢？他？她？他？上次是我主動約他吃飯的，這次再約人家會不會覺得很煩？而且，其實我們好像也沒什么可說的。

吃一餐飯，都要在心理上翻山越嶺。哪像我們社會主義大家庭，不管他有沒有空，不管他煩不煩，不管對他有沒有什么可說的，都要在一起。

有時候，我希望有人突然敲我的門，大喊：起來了，起來了，做早操了！

然后我罵罵咧咧、睡眼惺忪地起床，刷牙洗臉，走廊上碰見小張小李，水房里碰見小趙小錢，回到宿舍，看見在梳妝打扮的老大、老二和老三。

然后朝陽下，混跡于成千上百人，我伸胳膊踢腿，從伸展運動做到整理運動。

我曾經厭煩這一切，可是后來又發現令你煩躁的，其實幫助你防止抑郁。當然抑郁和煩躁誰比誰可惡，就像自殺與他殺誰比誰可怕，這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今天路上碰見一個朋友，行色匆匆，沒說兩句就要跑：哎呀，我得趕緊走了，我們有個學習小組，每周一下午聚會。這么冷的天，煩死了，又不能不去！

我不同情她，嫉妒還來不及呢。我的世界里，已經沒什么人群沒什么聚會，不能夠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