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只能是一條狗

是否可以稱為“動漫史詩片”？無可否認這部電影的極度風格化，原著弗蘭克·米勒黑色漫畫的精髓、古典油畫的氣質，把劇情的一切單薄都厚厚地覆蓋了。

想彌爾頓在《失樂園》中，用盡華麗明亮的詞語，描寫撒旦的誘惑與始祖的墮落。甚至《圣經》中，也幾乎沒用過貶義詞形容魔鬼，反稱其為光明的天使、明亮的晨星。“丑惡”是個被深深誤解的詞，真正的惡都以美的形式出現，真正的誘惑從來都是審美的誘惑。米勒說，他6歲和父親一起去看1962年的《斯巴達三百壯士》，受到極大震撼。溫泉關前，以300抗擊10萬，斯巴達人的每一個毛孔，都流淌著沒有保質期的英雄主義。可惜米勒長大后，這世界的審美觀只剩下一個字：“酷”。酷到死，酷到肉體的極致。連60歲的美國老太從影院出來，回答記者，也只有，“太酷了”。

我也重看了1962年的版本。第二次希波戰爭中的斯巴達，被描寫為希臘文明的守護者。面對波斯帝國的進犯，斯巴達與雅典的差異被有意淡化了。捍衛家園和信守諾言，是列奧尼達的勇氣來源。于是300壯士背靠希臘，在關前的豪邁就被政治正確化。畫外音甚至點出，希臘是當時地球上惟一的自由世界，溫泉關，是抵御東方專制主義的前線。換言之，溫泉關就是柏林墻。

而在一個冷戰后的新紀元，好萊塢如何重述溫泉關？導演忠實原著，把300壯士的故事，從希波戰爭的背景中抽離出來，以后現代的方式，只渲染一種從始至終的血氣，電影名都只剩一個干脆的數字。這樣也有好處，打破了老版本中的統一戰線，把斯巴達與雅典的迥異顯露出來。就像希特勒一旦被摧毀，盟軍就會發現，陣營中既有羅斯福，也有斯大林。

看到影片中每個被扔進山谷的嬰孩，每個在叢林原則下被一路淘汰的斯巴達人，你又發現原來“以少勝多”只是假象。什么樣的社會才能煅煉出抗擊10萬大軍的300勇士？敵人沒來之前，就去蕪存菁，先把自己的孩子殺掉一半。你恍然大悟，這是人海戰術的另外一種。波斯是把百姓開到戰場上當炮灰；斯巴達呢，是上場之前就把這個問題解決了。

這正是柏拉圖在《王制篇》中憂心的問題。斯巴達代表著人類史上一種主流立場，以血氣捍衛城邦和正義，“以革命的暴力對付反革命的暴力”，去守衛“應得之物”，從而“在人類事務中維持著一種微弱的穩定性”。但柏拉圖提出疑問，“如果戰士嚴酷而殘暴地對待城邦的敵人，他們會不會也這樣對待城邦的公民？”

答案荒謬而肯定，只有先對自己的公民“秋風掃落葉”，才能對敵人“秋風掃落葉”。柏拉圖繼續思考，血氣和溫柔，是否可以在城邦中完美統一？他發現這兩種天性共存于一種動物身上，就是狗。國家不能是獅子，不然公民就受到威脅。國家也不能是兔子，不然容易被外敵傾覆。國家只能是狗，對外敵兇狠，對公民搖尾巴。柏拉圖稱之為哲學狗，他提出節制血氣的道路，就是與哲學聯盟。國家只能由“哲學狗”（或哲人王）領導，就像在希波戰爭中那樣，雅典的智慧，加斯巴達的血氣。這就是1962年的版本。而《300》中，列奧尼達這頭獅子怎樣嘲笑那只哲學狗？他說，如果連那些哲學家和戀童癖都有勇氣拒絕薛西斯，何況我們斯巴達。說罷一腳把波斯使者踹下井去。

無論斯巴達的君主制，還是雅典的民主制，無論自由的希臘，還是專制的波斯。城邦或國家的榮耀大過一切榮耀。無論是君主、僭主還是“哲學狗”，都渴望在國家之中建立至高的，叫人把生命委身于它的主權。人在歷史中不斷尋求自己的王國，終其一生建立它，施行統治。“我來了，我看見，我征服。”征戰雙方都將一個虛妄的主權看作絕對偶像。300也好，10萬也好，無論身處哪個陣營，我們都是國家之下的奴隸，對更高的國度失去了想象力，也失去委身的渴望。當列奧尼達這個從小以殺戮求生的人說出“自由”，當他的王后說出“要不帶著這面盾牌，要不躺在上面回來”，我就毛骨悚然，想起日本母親在兒子出征前的“祈戰死”。

借著神話，國家成為歷史的暴發戶。別爾嘉耶夫說，能夠拒斥王國神話的，只有“曠野試探”中的耶穌。魔鬼說，伏在我腳下，就將世上萬國和一切榮耀賜給你。從亞述、巴比倫、波斯、馬其頓到羅馬，從亞歷山大、凱撒、拿破侖到希特勒，無數的君王都在地下痛哭，為什么不來找我呢。電影中，幽靈一般的薛西斯也向列奧尼達提出誘惑，投降吧，我把整個歐洲送給你的勇士們。在世俗的和屬靈的兩個國度之間，耶穌以十字架拒絕了撒旦。以他的血劃出上帝之城與地上之城的停火線：“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而在地上，東方與歐洲之間，列奧尼達也以他獅子般的血氣回絕了薛西斯。

溫泉關之戰，是與命運和歷史的搏斗，斯巴達人的血值得尊敬。但吊詭的是，這場搏斗卻構成了崇拜的一部分，勇士的骸骨不能復活，卻成就延續至今的神話。休謨評價伯羅奔尼撒戰爭中的斯巴達將領布拉西達斯，以羨慕的口氣說，“在希臘世界，所有城邦和殖民地的創建者都被人們推舉到一個僅次于神的等級。”但別爾嘉耶夫評論法國的“德雷福斯事件”，他說一個僅次于神的國家，具有一種魔鬼般的誘惑，忍不住一次次把他的公民送上斷頭臺，使基督在十字架上受刑的聲音回響不絕。若能增進法蘭西國家和軍隊的利益，他們將毫不猶豫地處死一個無辜的人。

地上的萬國把自己想象為至高。冷戰結束了，文化的糾葛永不停歇。今天的伊朗以波斯帝國繼承人自居，這部電影剛剛公映，他們的總統顧問就公開抗議，指責好萊塢妖魔化了波斯文化。

懷念斯巴達，或懷念柏拉圖那只從未出現的哲學狗。面對波譎云詭的世界歷史，你能懷念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