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強子的爹李百合得了腦梗,他是個修腳的。二強子從沒認為爹有什么了不起,直到國際芭蕾舞明星大腕兒來到了二強子的家,二強子才知道原來爹一度風靡歐洲。爹珍藏的舞鞋現在至少10萬美元一雙。不知二強子后來跟爹學了修腳的手藝沒有?
到底應了那句老話:人心似鐵,官法如爐。平素在胡同里橫草不捏豎草不拿甭管多么能耍橫逞強的“胡同串子”見面都得點頭哈腰的“甩手掌柜”二強子,像冰凍羊肉片似的只進派出所那鍋里那么一涮,立馬改了形。這不,第二天他起了個大早,立刻變成個亂蹦的大號醉蝦米,帶著他餐館里的幾個黃毛丫頭,掄起笤帚簸箕,從屋里到屋外到胡同一通猛打掃。要擱從前,這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么。
不對了!敢情今兒個出奇勤快的不止二強子一伙。這不,八點不到,居委會一幫子人全來助陣了。不,他們可不是裝裝樣子,而是真抓實干,又擦又掃,干得別提多賣勁了多認真了。又過了一會,片兒警也來幫忙了。好像還有什么歌舞團的一幫子穿著時髦的紅男綠女也趕過來湊份子,大概又要搞什么“形象工程”了吧。咳!一個半癱的爹加上一個三十出頭的光棍兒二強子,能亮出什么“彩兒”來。小小四合院內外,趕集似的熱鬧,連同本來還算干凈的小胡同里,頃刻就被折騰得雞飛狗叫,塵土飛揚,水花四濺,好像真有外國元首待會兒就到似的。
聽說最近倒是有個國際芭蕾舞明星大腕兒來北京開什么研討會,還特意安排來這小胡同照一面,也不知上哪個大宅門觀光。其實這胡同里除了跳過猴皮筋兒的黃毛丫頭,根本就沒有長出過跳芭蕾舞的蒿子,更別說明星大腕了。即使找明星大腕跟二強子家有什么關系呀。侍候國際大腕參觀怎么就偏偏給他家找了活兒呢。
二強子是昨天下午讓派出所民警給帶走的。聽說他開的小飯館沾了犯“黃”的事。到底怎么“黃”來著,誰也不門兒清。后來到底讓仗義兼好事的哥們愣給打聽出來了,敢情他為把小館兒買賣“煸”起來,不知打哪兒學來搭著“賣”小姑娘腳丫兒的招兒。這事也透著邪性了,比牛毛還多的發廊呀、酒吧呀,茶寮、足道美甲室、洗頭淋浴桑拿按摩廳呀,滿世界盡是半透明的花骨朵小妞兒成天晃來晃去的,保不齊就有出格的,可都很少撞上“雷子”。就連他“求學”的那家老板小毛子,暗中搭著“賣”小姑娘腳丫兒酒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可人家從來就沒鬧出過什么懸乎事兒來。真是東山土地爺到西山不靈,也不知警察的鼻子怎么就那么賊靈,而且像大象鼻子似的居然伸到二強子的雅間里了,開口一審就有鼻子有眼兒的,問得二強子沒了脈,躲躲閃閃沒幾招兒就讓人家給問了個底兒掉。二強子這下算折了。
二強子三十出頭了,還沒娶媳婦,是個瘦高挑,臉兒挺白凈。倆眼睛瞇成一道縫,可滴溜溜轉的眼珠老不閑著,里邊射出一道和善卻有幾分狡猾的亮光,多半是在琢磨賺錢的道。他早先在澡堂子接了爹的班,沒干倆月就轉到國營廠當工人。后來廠子越來越微,二強子索性下了海。賣服裝倒錄音帶光盤販水果倒騰二手汽車干房屋中介不知換多少樣兒,也就混個癩蛤蟆打蒼蠅—————將供上嘴兒,總沒干出點鮮亮的來。實在沒轍,就得靠老爸那點退休金墊底兒了。
二強子媽死得早,前邊有個哥哥夭折了。他那位在澡堂子里修了一輩子腳的老爹因腦梗半癱失語,只能坐在輪椅上伸手干張著嘴哇哇瞎比劃,吃喝拉撒連洗帶涮全得指著二強子哪,退休金卡自然也得歸二強子全權掌握。雖說久在床邊無孝子,可二強子伺候臥病在床的爹卻是好得沒挑兒,平時洗涮做飯喂飯就不用說了,二強子還沿襲著爹的老習慣,把娘生前種下的滿院子薄荷伺弄得枝繁葉茂,還時常摘薄荷葉給爹貼得滿腦袋滿臉都是。爹簡直成了個大花瓜。逢年過節,他還特意用薄荷葉編個花環,給老爺子戴腦袋上,老爺子高興得簡直像孩子過年。一來是兩好合一好,二強子爹叫百合;去世的娘名叫薄荷,睹物思親,每當貼滿薄荷,爹就如同又看見老伴在身邊轉悠了,也像有人在耳邊跟自己說悄悄話哪;二來這是個偏方,據說把薄荷貼在穴位上,可以幫助腦梗病人恢復。二強子還別出心裁,不僅貼薄荷葉,把薄荷葉搗爛貼在百會、風池、神庭、太陽等穴位上,后來實在太忙,干脆只象征性地貼幾片,其余都用薄荷油代替了。這樣無冬歷夏,屋里院外時常飄逸著薄荷散發出的空靈悠遠的清香。連街坊四鄰也都時不時地跟著享受隱約可聞的香氣了。
好在二強子決不只想干啃老爺子,他非要干出點樣兒來,非讓老爺子享享清福不可,好讓街坊四鄰也換換眼珠子。于是,他在小街面上開了家餐館,賣家常菜。敢情這會兒再開餐館先得講究內外裝潢和飯菜特色了。二強子也打聽出一些門道,可無奈自己羅鍋上山———錢緊,他打算邊干邊壯大陣地。然而市面的人幾乎全是勢利眼,并不買他的賬。雖說廚師手藝不賴,二強子也挺賣力氣,幾個聘用的小丫頭攬客時把小嘴兒都咧到后腦勺兒了,可是顧客忒刁,總是對他這個餐館認生。流水上不去,小店干賠不賺,急得二強子滿嘴起了泡,老爺子身上也臭氣烘烘的。可別怪二強子,他這會兒真是顧上吹笛兒顧不上捏眼兒了。
二強子遍訪“高師”。可是,商場如戰場,生意場上極有講究,向來是“賣貨不賣道”,各村“地道”都有高招。一般老板說的盡是“里格郎”的官話,沒一個肯亮出真正的絕活來。學真手藝有道是“學不如跟,跟不如好,好不如‘偷’”。無奈,二強子無論如何也得下功夫“偷”回點絕招來。他就不信,連從前屁顛屁顛跟在他身后哥長哥短上石獅跑服裝的小毛子都能從一個耳朵眼兒大的飯館兒起家,做得紅紅火火,他自己就會放不出一個響屁來。有了,就從小毛子飯館下家伙。于是他趁夜深人靜之時,像只貓一樣秘密從后山墻潛入小毛子飯館后窗戶,隔著捂得嚴嚴實實的窗縫兒瞪大了眼珠子使勁往里瞄。
頭一回,因為窗簾捂得太嚴實,沒瞧出個子丑寅卯來。可是小毛子那兒客流越到晚上躥得越猛,這里面一定有“絕活”。第二天,二強子佯裝請教菜譜,進了小毛子餐館靠后山墻的雅間,小毛子慌忙奉上熱茶,倆人親熱地拉呱起來。只見那里滿墻的“百寶閣”上,擺了不少小妞兒穿過的七八成新的皮鞋涼鞋,下邊密密麻麻地標著時下一些明星“大腕兒”的名字———什么蔣雯麗啦、章子怡啦、寧靜啦、徐帆啦、陶紅啦……叫人看著眼暈。二強子將信將疑說,你丫挺的上哪兒淘換來這么多“腕兒”靴來?別是瞎蒙唬人的吧。
小毛子用鼻翅煸著詭異地笑著說,瞧瞧瞧,給你個棒錘就認真吧,現在可天下的“景兒”有幾處是真格的,全他媽連蒙帶唬。光西太后出生宅子各省就弄了七八處,誰他媽知道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呀,你讓我上哪兒找那么多真“腕兒靴”去。反正這兒是我的一畝三分地,我寫上誰就是誰的,誰他媽有閑工夫查你這“破鞋”去。就是她本人來查也不用怕,這談不上侵權。開開眼吧———這就叫“鞋文化”。眼下市場不都講品牌和特色嗎,咱又不經營燕窩鮑翅龍蝦扇貝象拔蚌,可您老弄一樣的二鍋頭、五香花生米、豬頭肉、宮保雞丁,人家還能吃出一朵花兒來,早就吃膩味了。你非得弄出點“個色”的來,叫人嘴里嚼著,眼珠咂摸著,心里癢癢著,那味兒合到一塊兒才叫“躥鼻子”呢。
二強子聽不懂小毛子的鬼畫符,倒是趁小毛子不在場時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后窗戶留了個小眼兒。當天晚上,二強子終于開了眼,敢情花招不全在墻上的“腕兒靴”上。小毛子是在賣飯菜的同時搭著“賣”小姑娘腳丫兒———最精彩的是讓女服務員當場脫下嶄新的鞋,在鞋后跟那兒放上酒盅,酒盅高出鞋幫一小截兒,客人嘻嘻哈哈地端著鞋就著酒盅喝,色瞇瞇地一邊瞟著小姐一邊“走”著酒一邊嚼著菜一邊胡掄海侃,滿嘴撒開了跑火車,別提有多開心啦。雖然間或也有不那么規矩的主兒偷偷捏捏姑娘腳丫兒,有的還拿嘴親一親,哈哈一樂,可也沒什么大出格兒的。二強子不放心,溜溜等到下夜一點,蹲得兩腳發麻,也沒發現特殊“節目”,心里有了點譜兒。按說這“節目”既容易上呀,也算不上“黃”,手拿把掐的事,挺好辦。只是,小毛子關公戰秦瓊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呀,別給自己留了一手,別到時候又東山土地爺到西山不靈了。
為了弄出個真章兒來,二強子來了個“二進宮”,直入公堂向小毛子討教賣“小妞兒腳丫酒”———這是他給小毛子“秘方”起的名———是否能真正把顧客招來把買賣給“煸”火了。小毛子起初聽了馬上圓臉變長臉,心里一哆嗦,著實打了個冷戰,以為自己露了餡兒。當他確認二強子絕對不會是“雷子”的線人只是變著方地前來學藝時,便又恢復了元氣,給二強子上起了課,說,咳,也就是強子哥你來打聽,要是換外人,打死我也不能吐一個字兒呀。咱們接著上回的話茬兒說,其實,我這可不叫“帶色”的,我這純粹是在人家點撥之下自己個兒琢磨出來的新鮮文化品牌———坤鞋文化與飲食文化相結合。我是從幾個老來咱這兒喝酒的酸文假醋的“酒膩子”那兒聽來的。他們幾位一喝高了,就文縐縐地海侃,說古代老祖宗喝花酒的怪招海了去了,其中一種就叫“持婦人履飲”,既特別特的有意思又極有品位,又不大出格兒。雖不要多大投資,可也不是一般窮酸能辦得起的風流雅飲……這才真的叫秀色可餐,君子好色不淫嘛,老少皆宜,哈哈……
他們幾位無心說,我可有心聽。可誰讓咱文化“水兒”忒少呀,當時愣沒聽明白,把那句頂要緊的話琢磨了一溜夠,還裝在悶葫蘆罐里。開始以為是“持婦人‘驢’飲”,這不是胡猜嗎,要是小妞開汽車來的呢。后來又以為是拿早年間騎馬布那玩意兒湊熱鬧,差點沒露大怯。結果干賠上兩瓶二鍋頭才弄明白人家說的敢情是“履”,履就是鞋呀。我又問人家,您說往小妞的鞋坑里倒酒一會兒不就滲沒了,再說那酒也保不其串了味兒,沒法往嘴里抿呀。人家一聽差點沒噴了飯,說你丫挺的怎么那么“屎”呀,你就不會在小娘們鞋坑里放上個高莊酒盅,著哇。
接著,人家就給咱海侃了一通,那真叫長見識。人家說,像你們這些窮家小戶想弄出點文化品牌來,既得學著點又得鉆著點。就從這履說起吧,別看是雙小妞兒鞋,其實,學問海了去了,咱們老祖宗對女人腳丫兒女人鞋早都琢磨透了。說來話長,據性學家研究,老年間人們早就把女人腳丫兒當成第四性器,“常把香足比酥乳,一瞥天容總銷魂”,喜歡調式各樣地欣賞把玩。玩還就得玩出點花樣來,裹小腳就是這么發展來的,就打這兒來的。這一點讓魯迅看到骨頭縫里去了,他寫文章說過,有些中國人對于女人是極富想象力的,從晾曬的外衣褲子,就能聯想到內衣內褲,進而想到內衣內褲里邊的東西。其實東西方在這方面誰也不肯落后,都他媽挺有研究。咱們西北山陜那邊老年間每到春起時就有個“晾婆姨腳丫兒”的景兒:用蘆席把女人面孔擋住,可不管大姑娘小媳婦大腳丫小腳丫全都得晾在太陽底下,比賽似的,專讓大老爺們欣賞觀看,還要品評誰家妞子婆姨腳丫最白最漂亮呢。其實這都怪咱們老祖宗種下的歪脖子樹:《水滸傳》里西門慶調戲潘金蓮不是就假裝把筷子扔地下借撿筷子偷偷捏潘金蓮腳丫開始的嘛。我小學五年級就光愛看這一段也學著捏了女同學腳丫一下,結果脆脆地挨了我爸一大耳刮子。日本男人更是頂喜歡女人腳丫了。有個日本作家,連“碼字兒”時書桌上都得亮著女人的光腳丫,不然就碼不出字兒來。歐洲老爺們想討好女人,更會“套瓷”,說:真想給你洗洗腳。還有一種“吻腳禮”,看過電影《紅與黑》嗎,里面就有這么一出。還有個叫阿卡依的土耳其人,就收集了一大堆鞋,專門研究鞋子藝術,在世界都出了名。當然“持婦人履飲”只是古書上一句話,顧客說,過去念過那段書,可具體在哪本書怎么飲法都就著大米飯給吃下肚了。你琢磨呀,古時候都是“三寸金蓮”,小巧玲瓏特有情趣,可現在能活著的“三寸金蓮”,都他媽七老八十沒牙老太太了,你就是費勁巴拉地請來也勾不起人家興趣來呀。可別瞧不起美眉的鞋,你要是認真琢磨,還真能讓人增加不少想象力哪。
人家就說這么幾句,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架不住你自己往深了慢慢琢磨呀,你想這事怪不怪,夏天多熱,可大老爺們都愛把腳捂得嚴嚴實實,就是穿涼鞋多數全興穿襪子。而幾乎絕大多數小妞兒穿涼鞋全都光著腳丫,有的除了鞋底兒,面兒上就那么根雞巴毛鞋帶兒掛著,有的還染成豆蔻紅寶石藍翡翠綠,還真搶眼珠子。她們要是坐在馬路旁椅子上,準得特意來個“全裸”,最多只用大腳趾吊著一根鞋帶兒,讓鞋在那兒來回晃悠著,好像生怕老爺們兒瞧不見她們小腳丫似的。我敢說,要是不為走道,她們真敢把腳丫兒全都豎到腦瓜頂上頭去!你信不信。其實,美眉們把小腳丫洗得白白凈凈的,還不是為招惹老爺們兒多瞧兩眼,浪唄。也難說,包括咱倆在內,老爺們兒都是他媽賤骨頭,誰見了白白嫩嫩的美眉腳丫不想多瞧兩眼呀———你他媽別樂,你丫挺的偷著看過沒有,看了之后你又想什么來著———可咱光干瞧那玩意不管飽,想什么也是傻子不認識豆腐———白廢(肺),就是全他媽塞進咱嘴里也填不飽肚子呀。咱別忘了咱是干什么的呀,咱們得平地摳餅,得掙“子兒”呀。這么一琢磨,我的招兒不就自然而然地出來了嗎,咱們不僅得擺上幾十雙女大腕靴,還得來點“現貨”,叫服務員光腳丫現脫現倒酒,反正顧客樂意上哪樣就上哪樣唄。你別瞧這些標著著名的女大腕靴都是上過腳的舊貨,可那正好說明是真貨,絕對有人信,不少人還他媽就專好這一口,還拿過來使嘴親呢,犯賤唄。你擱上倍兒新的妞兒靴,一看就犯假,多掃人家興呀。學著點吧———這叫既有文化品牌又得打擦邊球。
二強子忽然想起他爹身邊那個寶貝箱子里好像也藏著小妞兒跳舞的鞋,莫非爹也有這點愛好?二強子刨根問底問小毛子你丫挺的跟哥說實的你到底有沒有大出格兒的“彩兒”?別他媽掖掖藏藏的,跟哥們留一手,讓哥們又弄一東山土地爺到西山不靈。小毛子撇著嘴說,你丫挺的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聽說沒有,最近南邊賣“進口貨”的哥們,不是弄出個“少女裸身宴”來嘛,一桌就賣好幾“方”,愛吃不吃。可就這樣款爺們還愣排不上隊哪,都跟瘋了似的追捧,那叫一個火!連報紙電臺都出來跟著唱起“洋梆子”來了。表面上給“哄”沒了,可誰知暗地里擺不擺呀,也不知道人家又在琢磨什么新玩意兒呢。咱跟人家比還不是整個一個“小兒科”,戴著草帽親嘴———差遠去啦。反正得在帶色的上找花樣唄。不就是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嘛,別犯死心眼子,干嗎自己個兒給自己個兒挖溝設坎兒的呀。得學會打擦邊球。放屁拉抽屜———“遮溜子”唄。再者說,你丫挺的還管得了那么多。足球賽看過吧,就連足球教練教踢球教攻防甚至教技術犯規,可從來也不教泡妞賭錢偷雞摸狗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愛咋著咋著唄,反正人家掏得起“子兒”,還不由著人家的性兒來。難道說你還嫌錢扎手不成。
二強子似乎得了真經,趕緊照方抓藥,在里面雅間重新鋪了紅地毯,也加裝了“百寶閣”,把從幾個姐們那兒借來的幾十雙半新不舊的鞋擦得锃亮,也全都標上大“腕兒”名兒,又給女服務員備了新“船兒鞋”,放在雅間,用的時候現換。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可是他仍舊心里發毛,怕小毛子留了“偷手”不放心,就又另請高明幫助指點。他找了倆文化“酒膩子”當高參,酒肉管夠可勁造。二強子拐彎抹角地交了底兒。到底人家“水兒”又高又是數炮仗捻兒的,一點就透,說,怯!敢情你他媽還假充貞潔烈女光棍呢,這有什么呀。你們這些花活倒是簡便易行,其實并不新鮮,早就落后一千多年了。唐朝有個老宮女,早想到你們頭里去了,也比你們精明多了。她聽說楊玉環楊貴妃在馬嵬坡讓皇上下令給勒死了,大伙心疼哭得昏天黑地,忽然想到,哎,賺錢的機會來了。我包裹里不是還藏著貴妃娘娘穿過的一雙襪子么———那是當年她給貴妃娘洗好一百多雙絲襪不知怎么就少送了一雙,雖不是故意落下的可再送就得掉腦袋也就密起來了。誰承想這貴妃娘娘一死,我手中的這雙絲襪不就成了娘娘留下的超級寶貝了嘛。于是,老宮女又湊了點宮里女人的衣物,就辦了個“少兒不宜”小型內部展覽。門票錢是十個大子兒,愛看不看。那時候一斤棒子面才一個大子兒。其實大伙也知道就一雙襪子是貴妃娘娘的真正遺物,其他全是假冒偽劣硬充的貨,可爭先恐后非看不行。就這樣排老長隊觀看的人還絡繹不絕呢。這可有講究,俗話說不見棺材不落淚,文言管這叫睹物思親呀。有個多情公子哥泣涕漣漣哭著說,老媽媽,我想親一下娘娘襪子要多少錢給多少錢行不行呀。宮女說行,拿一兩銀子來。那個人當場就扔下十兩,說我每天來一回抱著襪子親它十次。你說這不是小輪船打跟頭———浪催的貨嘛。宮女心想,這種天下少有的情種,真舍得扔銀子,我真他媽歡迎再多來幾個才好呢。其實老娘買塊豬胰子才倆大子兒,能洗幾十回襪子呢。
所以說都過了一千多年了,你丫挺的別全照貓畫虎,就得創造點新鮮花招來。比如,這小妞腳丫兒上處處都是有說道的,別瞎叫,瞪眼兒露怯。古書上都明寫著哪———不教給你準是老“土”———不能叫腳趾頭,得叫“鮮嫩藕芽兒”;腳后跟叫“天鵝蛋兒”;腳背叫“冰糖玉蚌”;腳掌腳心叫“香酥鵝脯”———就是剛燒好的天鵝胸脯肉。你還可以按照古時候做法(其實古時候到底有沒有此種做法極難考證,連他自己也說不清。反正他搜腸刮肚想出來的餿主意全讓古人多擔待著點唄),把細腳酒杯夾在小妞的腳趾縫里倒上酒呀,逗著那些“色迷大爺”,非得叫他們端著腳丫喝不可!哎,你他媽還別樂,別怕沾身,你還就得變著法兒地讓人家沾身,其實照我說我還怕你丫挺的不讓人家沾身呢。你琢磨呀,“色迷大爺”奔什么樣來的呀?他們一個個全是爺們群里不走娘們群里蹭癢癢的下三濫,一瞧見美眉露著肩膀就賽過蒼蠅見血,隔著褲子一挨著小妞兒屁股蛋就跟觸電似的。自己家里媳婦早玩膩了,連沾都懶得沾,就異想天開不管是在辦公室還是在公共汽車上跟小賊子似的偷著摸著老變著法兒想在女人身上揩點油。還他媽老是提心吊膽怕抓個“性騷擾”現行,再玩到法庭上去,那不活“現”了嘛。現在你就得鋪平了墊穩了給人家創造沾身機會。別他媽老是讓人聞香不到口,那多不解饞呀。干脆就讓他們天不怕地不怕地敞開騷擾呀,也許還能為社會減少點不安定因素呢。不他媽讓他騷擾美眉借你小子膽兒,你膽兒再大也不敢伸手大把大把地上他兜里掏錢去,你他媽不得喝西北風去了嘛。
當然具體怎么個喝法隨他的便。表面上一本正經有賊心沒賊膽和色大膽小的主兒,非硬充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其實是“禿和尚念姑子經———假正經”。當然咱也不能愣把美眉腳丫往人嘴里塞不是。咳!信不信由你。我向毛主席保證,“色迷大爺”一瞧見美眉敬酒亮“絕活”,準大開眼界非樂傻了不可。個個都得癢得鉆心,心里躥火苗子,底下小鋼炮刷地就支棱起來了,準得哆嗦著端著美眉腳丫搶著喝,非他媽一醉方休不解。他們要是不流著哈喇子喝光這腳丫酒你他媽全都給我留著,趕明兒我端著美眉腳丫全他媽給喝光了!錢我照付還不行。再往深了說你光花樣翻新還不成,還得有叫得響的“菜”名兒。這才能留下“話把兒”立下“口碑”呢。這才能不花錢就有人心甘情愿給你白做廣告。
要不怎么得說文人肚兒雜貨鋪兒呢,人家一邊走著酒沒眨眼珠就幫著起了仨好聽的“品牌”名字:一只腳丫夾一個杯就叫“一枝蓮花白”吧;夾兩個杯叫“一馬跨雙鞍”;夾三個杯叫“瑤池會三仙”吧。二強子忽然打斷他的話說,哥們你起這名好是好,就是忒文了點,少了點勾人魂兒的麻辣燙感覺,光寫在菜單上既能讓客人明點又能糊弄“雷子”還行。要真正讓顧客一聽就跟掉進麻辣燙火鍋一樣渾身熱辣辣又酥又癢還永遠忘不了,就得另起名。這方面兄弟內行,你看這樣叫行不———這一只腳丫夾一個杯干脆叫“小蜜獻愛心”;夾兩個杯叫“二奶送真情”;夾三個杯叫“三陪服務一條龍”,怎么樣?好啊!強子,有絕活兒!看不出來你他媽還真有水兒呀,在這方面我得向你們這些引車賣漿者流學習。得!為了這場說教、“創意”和名字,二強子又白折進去三瓶二鍋頭,外搭倆紅燒肘子一斤豬頭肉。
飯館小姐都得脫鞋扒襪子讓二強子親自驗腳。凡是白薯腳、“大鼓根”(拇趾外翻)、五個腳趾鬧離婚無組織無大片無腳都不在入選之列。凡入選的每月多加五十塊工資,要先好好練幾遍夾好了不準笑得直不起腰來別再灑人一身酒。上場前又讓拿香皂先洗八遍腳再薄施香露再上陣。他先選了倆機靈的腳長得小巧玲瓏秀氣的試了試。規定好了“不見鬼子不掛弦兒”。他悄悄請了幾位喜歡酸文假醋胡謅八咧腰里橫又有閑情逸致的“回頭客”試了試,真沒想到一開場就是個碰頭彩。越往后越邪乎,有天幾個熟客使鞋坑就多灌好幾瓶二鍋頭,又換“小蜜獻愛心”“二奶送真情”“三陪服務一條龍”腳丫縫敬酒更讓他們樂瘋了,人家說每樣都來著點吧。一見這個彩兒沒一個不抓著小妞腳丫抿酒的。好幾個“酒不醉人人自醉”的色迷大爺,不知真醉假醉,有的故意把小妞腳趾放進嘴嘬還醉眼蒙地說,咳,這美眉香腸跟“進口”腸差不多,就是“旱香瓜兒———另個味兒”;有的說去你媽的吧,井里蛤蟆見過多大天呀,現在這年月是地球折了個,國產貨比他媽進口貨強天上地下去了。前幾天哥們在三里屯請喝洋酒嚼外國香腸比這美眉腸差遠去啦。這位又接著把美眉手指放嘴里嘬著說,喲敢情還有長的哪,就這長的味道也比進口腸強多了,可就是不如這“短腸”有滋味;又一個醉鬼歪起腦袋說,咳!哥們,還有上等貨哪!敢情美眉這兒前邊是腸兒,后面還有咸鴨蛋呢;這中間不是剛出鍋的“香酥鵝脯”嘛———這還真應了酸秀才的預言了———我告訴你們這可是頂頂超級貨,只準拿嘴嘬或含著咂摸,別胡來,可不許嚼啊,誰他媽要嚼疼我美眉的“腸兒”,我可跟誰急啊。結果大伙一塊笑著哄著又多灌下十好幾瓶酒,還外帶添了十好幾道菜,并且立馬就一傳十十傳百地傳揚開了。
當然有沒有大出格的“彩兒”,反正二強子絕對不在現場也壓根沒瞧見,別咸吃蘿卜淡操心啦,管他娘的有沒有呢,先把“子兒”撈到手再說吧。那火爆勁簡直超乎二強子的最高想象力,其實那“一枝蓮花白”“一馬跨雙鞍”“瑤池會三仙”只是寫在單獨的菜譜上假裝斯文的(晚上在雅間才敢亮出來,只管當晚用,用畢即撕毀,第二天二強子瞧好了陣勢從懷里再掏新的),是“給鬼子修崗樓”的幌子。敢情那些俗名:“襠里格兒浪”“左擁右抱妹”“姐兒仨一塊上”和“小蜜獻愛心”“二奶送真情”“三陪服務一條龍”才是人見人愛的名字,喊得那才叫響呢,常常一出口就逗人樂得前仰后合,連一塊八毛五一瓶進的低檔二鍋頭只要一倒在小妞腳丫縫夾的酒杯里往上敬,就全變成茅臺一個味兒了。那叫一個地道,愣沒人敢說這酒一個“不”字,還都夸這酒才正經是56度“二逮子”,真正老“紅星”呢。
其實這腳丫酒也沒使他多賺多少,只是不賠而已,“墳地改菜園子———平”了。
可是還沒等買賣煸火了,就讓派出所警察給拿下了,連二強子帶兩個服務員帶特殊菜譜一塊帶走,分別審。二強子立馬徹底坦白,說自己老虧本賠不起都差點賣褲子了,只是為賺錢想搞點品牌想出了餿主意,絕對沒丁點兒出格的事,不信可以檢驗女服務員的處女膜看破沒破,要是有一個破了紅的當時就把我腦袋切下來當球踢我也絕不叫一聲“屈”。他也絕沒把小毛子供出來。兩個服務員也照實交代說只是變換花樣多搞一種服務方式,讓一天到晚累個賊死忙活的客人多樂呵樂呵,絕無賣身之事。自己絕對都是貞潔處女原裝貨,不信可以立馬扒光衣服,請政府送醫院檢查。警察心說別他媽“閻王不嫌鬼瘦”啦,派出所經費本來就少,又不是正牌強奸案,向你們收錢準得又給我們扣亂收費的帽子,可這倆貨一送醫院檢查光掰開大腿拿鉗子撐開準說檢查不出來,準得上X光上CT上核磁共振,這下還不得敲我們好幾千塊,估計沒什么大出格的,可也沒輕易松嘴———有錯抓的可沒錯放的,何況這點說騷不騷的爛“雜碎”本來就沾了“三陪”的邊兒,肯定屬于違規經營之列,定點小罪也不算委屈誰。
正審得帶勁的時候,所長接了個電話。審問警察從所長那回來,詭異地虛張聲勢:李民強,按說你沾了“三陪”的邊兒行政處罰上就得有點“說辭”。要說你這也是喝花酒。這樣吧,姑且念你是初犯,暫不往深里究,咱們先“掛著”吧。但你,還有你們倆都要寫出深刻檢查。還有,先罰你帶她們在社區參加公益勞動三天,將功折罪,主要是打掃衛生,得來真格的,別馬馬虎虎的。為照顧你們的名聲,這事暫且不公開。我們得給你們留條出路是吧,只要你們今后能改邪歸正,三天之內認真打掃你們本院和門前衛生,其他的就以后再說吧……
行,行,那還不行!二強子雞啄米似的點著頭說,倆姑娘也謝天謝地感激政府。我娘哎,這不就算先躲過一劫了嗎,二強子心中暗喜,當時滿口答應,可一出了派出所門反過來一琢磨,才覺著滿不對味兒:“屬于‘三陪’,違規經營,其他的以后再說吧……”人倒是放出來了,可他媽自己小辮子攥在警察手心里呢,說什么時候想掄你還不就是一抬手的事。眼下不正經讓人家給掛起來了嘛,真是捆著發麻吊著發木呀。天底下什么樣的煙兒不好抽呀,就他媽這“掛”牌的煙最難抽了。這不是賣不了的西瓜一邊蹲著,而是烙不熟的餡餅———老得在滋啦滋啦的熱餅鐺上著,什么時候熟了什么時候算,媽的,不死也得脫三層皮,倒他媽八輩子血霉了。
這才有了二強子在打掃胡同衛生中一馬當先的那一出。就在這時候他聽說小毛子那邊也折了,而且折得更慘。聽說小毛子那兒動了“真格的”,小起碼得“進去”半年。
打掃衛生就打掃唄,可二強子的爹偏偏一下子成了打掃衛生的主角。豈止是主角,簡直成了剛出土的“國寶”級文物,而且那搞衛生的招兒都快想絕了。其實平素二強子對爹也挺好的,自打爹腦梗半癱行動不方便,二強子就成天侍候。雖說久在床邊無孝子,可二強子從來就沒說過一句差的話,還時不時地給爹說幾個在外邊聽來的時髦笑話,也有葷段子,要不就唱兩段京戲,哄老爺子一樂唄。每逢二強子表演段子,老爺子就只知道張著稍癟的大嘴搖晃著光禿禿腦袋啊啊地傻笑,就是說不出話來。老爺子身邊有只形影不離的老式紅漆小箱子,那里面也不知道裝的什么寶貝,也就沒人時自己打開瞧瞧,老沒事偷著樂,可連二強子都不讓看。不讓看就不看唄。二強子可不是愛刨根問底兒的人,他絕對尊重老爺子的隱私權,心想反正你老人家一蹬腿兒我再瞧也不晚。
可在外邊混事由,他最不愿意有人提起爹來。因為他爹當了一輩子修腳匠,是個給人捧了一輩子臭腳的“師傅”。特別是二強子上小學時聽老師講過一個故事,說解放前咱們中國一個能瘋跑的啞巴洋車夫讓人給帶到國外跟老外跑長跑比賽腳力,雖然光憑傻力氣不懂戰術技術輸多贏少也出了一些風頭,卻只夠混個肚兒圓沒錢回國,只好在賽場上跑了頭名掛著獎牌的時候當場給外國娘們在高跟鞋內底兒上簽字以求施舍路費。從此之后,他就更不愿意提起他爹這一出了。在他看來,他爹的手藝比最臭的腳丫都臭,離那個“啞將”差遠了去啦。
可眼下事情大大出乎二強子所料。按照區政府街道辦事處和不知是什么來頭的大人物的要求,并且由什么舞蹈家協會出錢派裝修隊,配合搞衛生,把二強子家和整個小院里里外外通通粉刷了一個遍。重點是二強子家,重中之重是二強子爹。區里、街道和居委會也不知道從哪兒又抓錢又派人給二強子半癱的爹扶上輪椅弄到洗浴中心,透透地又洗澡搓泥兒又推頭刮胡子噴香水兒。還買來新毛巾被大號蚊帳和時髦睡衣,還從本區最大的足道洗浴按摩中心———老爺子退休前所在單位,派來倆徒孫———女修腳工,到二強子家連侍候帶到時候打下手。反正老爺子不管到哪兒,那只老式紅漆小箱子就是不離身。大家私底下叨念,既然如此,老人家不愿撒手,就讓他抱著唄。也甭瞎猜,反正一個貧農出身的修腳師,那寶貝箱子里無論如何也蹦不出半拉金銀珠寶房契或一捆捆“老人頭”大票子來。
只不過老爺子說什么也不穿那件紫緞子長睡衣,用手比劃著表示很不待見那洋式睡衣。末了,在居委會干部反復說明家里要有重要外國貴客參觀,這是給咱中國人爭面子露臉的大事和二強子瞪得肉眼包子似的大眼珠的威懾下,雙方只好兩就合,老爺子內穿從箱子底兒找出的強子媽生前給做的從未上身的中式扣襻白襯衣,外著時髦睡衣———整個一個解放前鄉村土財主形象。居委會的大姐們也現代化了,還遞給二強子兩瓶空氣清潔劑和檔次不算高的香水,叫他空氣清潔劑客人現來現撒;香水得提早噴灑,好驅驅那屋里老也去不掉的怪味,可別現上轎子現扎耳朵眼兒,怪嗆鼻子的。再看審他那倆警察也長臉兒變圓臉兒,笑著說,二強子,這回可是頂重要的涉外活動,你得給咱們這片兒好好露露臉兒,真要干好了,回頭咱們一切都好商量。得嘞,瞧好唄您哪!
臨了,二強子才弄明白,敢情折騰了半天,是為迎接一批外國跳舞超級大腕兒們來家里參觀呀,這可成了本區乃至本市的一個相當有特色的爆炸性新聞。當年老爺子曾被公派出國隨團去蘇聯給這些外國舞蹈家們修過腳,干了好幾年。人家也挺重情義,不忘當年給自己捧臭腳的老朋友,這次借開會之機特意非要瞧瞧老爺子不可。老爺子當年是四九城知名的修腳高手,由于是徹底的貧農出身,苦大仇深,根紅苗正,曾經仗著手里絕活兒人又長得年輕干練又是勞模服務態度極好,又懂得幾句鬼子話———老爺子解放前就在六國飯店給外國人練過修腳的活,所以位列出國修腳人選之首。
那天終于來臨了,整條胡同都跟開了鍋似的。二強子家屋檐再加上別家房檐上掛了足有十米長的一條大紅布字標,上面用中英文寫著“熱烈歡迎各國芭蕾舞大師蒞臨———熱烈祝賀李百合先生從事足道事業六十周年暨李百合足道舞鞋藝術國際研究會成立”。二強子咬了咬后槽牙花六十塊錢整了個新潮發型,略微添了點嫩黃色,一身筆挺西服打了鮮紅領帶,又跟哥們借了條真假難辨的蘋果牌腰帶,足蹬一雙锃亮的漆皮鞋,胸脯挺得老高,人也顯得特別精神。作為實際上的主角,他揚著滿臉燦爛的笑容,點頭哈腰,跑里跑外忙得腳打屁股蛋兒,著實夠外場的。
先是電臺、電視臺的一撥子人端著錄音機扛著攝像機聚光燈大爺似的理所當然地搶占了小院和屋子的有利地形。然后是街道居委會干部在院內院外忙著維持秩序阻擋小屁孩兒看熱鬧瞎擠。當一批穿得格外時髦的各國芭蕾舞界超級名流在政府要員和舞蹈家協會會長以及不少中國年輕舞蹈家的陪同下前呼后擁地下了大小轎車穿過胡同涌進小院北屋把老爺子團團圍住的時候,氣氛真比過年還熱鬧。滿臉潮紅萬分興奮的強子爹也真作臉,一見著四十多年前的外國老朋友居然立即就能認出當年模樣,瞪大了眼珠子使勁搖動著閃光的腦袋和油亮的下巴,咿咿呀呀地好像在說,都是老相識了,認識!認識!哎呀,怎么全老了,嘿,當年……外國舞蹈家也興奮至極,挨著個地擠到床邊摟過強子爹連親帶吻,好一通親熱。閃光燈嘩嘩閃亮照相機咔嚓咔嚓攝像機沙啦沙啦,留下一張張合影和美好鏡頭。有的舞蹈家熱淚盈眶,還禁不住當場連唱帶舞即興表演起來。別看都是滿臉“雙眼皮兒”的大媽大嬸了,可畢竟是國際知名大腕兒,依然風度翩翩顧盼生風。當音樂聲響起時,頃刻間就變成撲啦啦飛來的婀娜多姿的小天鵝了。演得又嬌又嫩的,仿佛渾身都沾著水珠子哪。演到興致極高時,突然平地一抬腿,竟來了個金雞獨立,雪白的大腿上下筆桿一般直,立即引來了刷刷的閃光燈和一陣爆豆似的掌聲和笑聲。
強子爹大概受了極大的刺激,突然瞪大了眼睛,流著淚水和哈喇子,滿臉憋得通紅,拼命瞪大眼珠子張開干癟的大嘴使勁一通咳嗽,可把二強子嚇壞了,以為要出事,急忙用手給老爺子猛捶后背,使勁胡嚕前胸,狠捏肩膀頭子。沒想到,老爺子干咳了幾聲之后,嗓子里咯咯地竟然出了聲,緊接著,便哇的一聲居然能說整話了!而且,竟然指著一個個著名外國舞蹈家叫起了名字———你叫……露茜瑪莎;你是———柳德米拉;你是———艾波什達娃;還有你,是波波娃……而且越說越興奮,竟然翻起了陳年老賬,說,當年你是莫斯科……大劇院的主角;你是……列寧格勒劇院的大梁,你是英國……倫敦來的明星,你是從法國……來的頂級人物。還有你,是美帝……那邊的,全都是大腕兒。可你們都多苦哇,都是指著……嫩腳尖兒吃飯的苦命人兒呀———我一看你們十六七、二十啷當歲兒的長得都跟嫩豆芽菜似的,可歪七扭八的腳卻像老太太,上面……盡是帶著血印兒的老繭子,我每次想哭一鼻子。因為我一看就知道……你們雖不好意思說出口可你們的腳丫都爭著搶著跟我說話哩,說你們其實都是些個拼命賣力氣跳舞掙錢養家的好姑娘,是“戲苦子”啊……
為什么叫“戲苦子”呢?擱中國早年間,班主一天也就讓“戲子”睡四五個鐘頭覺,晚上就只能找個長條板凳睡,能讓你睡踏實覺嗎?你老得豁出命去給人家練功去。你要是練不好功,學不好戲,演不好戲,姥姥!“大耳刮子家常飯,媽拉巴子是滾蛋。”叫你滾蛋不倒賠錢是好的,非得給你裝麻袋里擱房頂上曬服了不行。要是不叫你知道烙鐵是燙的你還不躺在上面偷懶撒嬌。就連梅尚程荀四大名旦;譚馬奚楊四大須生哪個學藝也逃不過挨打受氣呀。玉不琢不成器嘛,這都是在論的呀。多不易呀!哎呀,當年你們演的《天鵝湖》啦,《睡美人》啦,《仙女》啦,真是打天上掉下來的絕了頂的玩意兒。可那功夫真是打天上掉下來的嗎?那是鐵棒子磨成繡花針一點一點磨出來的。我懂!所以我總也看不夠。可每當在后臺一看你們腳丫兒我就剜心地疼,就掉眼淚,就恨不能希望所有的芭蕾舞劇院馬上“關張”。別再銼磨小姑娘腳丫兒了,饒了她們吧,誰家姑娘誰不心疼,那可是十指連心啊。可又一想真要“關張”還麻煩了,你們上哪兒找飯轍去呀。這么多年,我腦子里老是在過電影。咳!要不是當年赫禿瓢兒……赫魯曉夫那小子搗亂,我還得呆在莫斯科……多給你們服幾年務哪。咳!要不是中國鬧……紅衛兵瞎折騰,說不定我還能去你們……巴黎倫敦服幾天務哪,連……護照簽證手續都辦好了,可大使館終于……沒讓走……多可惜呀。
面對諸多外國芭蕾舞界大腕兒、強烈的聚光燈和碩大的攝像機,強子爹硬是一點也不怯場,二強子更是喜氣洋洋忙前跑后的。這下可給這次不尋常的國際聚會添了極大的光彩。
老爺子三句話不離本行,竟然讓架好修腳專用的高度數臺燈,并讓外國老舞蹈家們當場脫鞋扒襪子光著腳丫伸過來。他戴起老花鏡,還像當年那樣,一只接一只地審視著每一只雪白的腳,審視著每一塊老繭。然后,用干癟的手哆里哆嗦指著老繭,清楚地說明哪一塊缺乏修理;哪兒需要輕輕地片;哪里需要把厚皮分層往下削,別圖省事一槌子買賣削得太狠了;哪兒前一陣根本就片錯了———不應當光片繭子厚的那面;應該先從繭子薄的一面一點點片。先得把腳型找周正了,再慢慢治另一面的老繭子。他還說,有的毛病根本就不出在你們腳丫上,是鞋不合適!要是身邊不跟個好鞋匠,你就受罪去吧。原來,強子爹年輕時候也學過修鞋,老“船”有“底”。當年出國時特意帶上了鞋子等家伙什兒,除了修腳,外帶按照每個演員腳形連削帶銼帶細沙紙打磨,按腳型做好鞋楦頭標好號省得弄混了。他現挨著個現給“排”舞鞋,既修腳又管治鞋,兩好合一好。這樣的“全活兒”現在打著燈籠也沒處找去嘍。舞蹈家們都說當年讓老先生修完腳,再穿上他給修好的舞蹈鞋,那舒服勁就甭提了,甭管跳多高難度的舞,都跟躺在席夢思床上打滾兒一樣舒服。
眾目睽睽之下,老人還不忘招呼徒孫女當場獻藝。洗浴中心來的兩個年輕修腳師立即從工具箱中掏出家伙什兒按照老人的指點一一下刀。老人還不住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囑咐:千萬留神別碰壞了“皇城根兒”———這是修腳行里的一句口頭禪。“皇城根兒”是指指甲與嫩肉之間的一層極薄的皮兒,是萬萬不能捅破的,否則就會感染就有得骨髓炎的可能。感動得這些舞蹈家一個個撲嗒撲嗒往下掉眼淚疙瘩。她們爭先恐后地說,走遍了世界,雖然碰上不少有名的外科醫生,也動過不少刀兒,也換過不少舞鞋,也扔給他們不少美元,可是,先甭論手藝高低啦,你無論到哪兒,都是管修腳的不管整鞋;管整鞋的不管修腳。到頭來,哪個“名刀兒”的手藝也不如老人家的刀兒高明;哪個“名鞋匠”的手藝也不如老人家治鞋的手藝地道,他們全是鐵路警察各管一段,要不就是警察打他爹———公事公辦,反正摸摸你腳就算給你修理了。誰也不像老爺子,像伺候自己親閨女一樣,他把每一雙腳都裝在自己個的心里了,我們的腳簡直成了老先生的心頭肉了。
有的大腕回憶說,當時李先生還有個怪怪的規矩,每到修腳時,他總讓穿裙子的女士必須換長褲或用床單毯子把雙腿捂得嚴嚴實實,說這是孔夫子給修腳行定下的規矩:叫“非禮勿視”“君子慎其獨也”。禮是什么,是女人的隱私處嗎?我們也不明白孔夫子規矩到底什么意思。還有一條叫瓜地里不提鞋子;李子樹下不整理帽子,是本行另一條規矩。我們就更弄不明白了,怎么我們一下又都變成樹上的李子地里的西瓜了?我們都弄不懂這位李先生又不是清教徒,葷素全吃,怎么就這么嚴肅呢。當時多數男醫生都愛瞧我們大腿胸部,總也瞧不夠。他們都像雨果先生說的:世界上所有男子都不怕地獄的火燒。不止光用眼睛瞧,而且色瞇瞇的眼睛老往我們隱私部位鉆,還動手動腳地想法在我們身上揩油。
那是性騷擾!這些地獄火永遠燒烤著的畜牲!我從十五歲讓他們騷擾到五十歲,早就受夠了!一個紅色卷毛芭蕾舞大腕憤憤不平說,他們簡直就希望我們根本不穿內褲,最好全脫光了。他們恨不得一頭扎進那玩意兒里邊去不出來才好———不少人甚至涎著臉當面跟我提出上床的要求———這些下流坯,上帝一定要罰他們下地獄的!而中國的李先生干活就完全是另外的樣子。他老是瞪大眼睛全神貫注,而對我們腳以上部位卻從來連一眼都不瞧。我們開始還以為李先生不高興給我們修腳哩。可他說,你們都是我女兒呀,平時早都看夠了,干嗎偏這時候抬眼珠。這就是手術臺,人命關天,丁點不能分神!
他老人家管完腳又管修理鞋,簡直操碎了心,還拿出自己掏錢買的中草藥給我們泡腳,挨個幫我們按摩腿和腳上的穴位,不僅管腳疼,有時叫他一捏失眠拉肚子痛經也都沒啦。我們夸他,老先生倒說,祝福你孩子,嘿,那還不是碰巧的事。其實那些各國的醫生的心思從來沒跟芭蕾舞演員的腳連著,很少有人在修理腳丫和修鞋上有那么好的手藝;下過那么大的功夫,很少有人對我們上那么大的心。而且多數人都嫌跟團走拋妻別子凈熬夜拉晚,掙錢不多費勁不少,大概老瞅著芭蕾舞演員鮮花笑臉圍著掙錢多又出盡了風頭眼紅。他們哪兒看見我們流血流膿的腳趾泡在水里那股鉆心的疼勁。只有李先生看見了———因為他必得要盯著我們把腳在藥水里泡透了再幫助我們慢慢把帶血的襪子一點一點脫下來,想盡一切辦法幫助我們盡量減少疼痛又保持我們雙腳的青春活力。而那些應付差事的醫生,早就泡酒吧去了,說不定還嫌小費給得少,想法在腳和鞋上故意給你“找齊兒”呢。
令所有在場人意想不到的是,老人忽然讓把枕頭邊上那個老式紅漆小箱子拿過來,用顫顫巍巍的手打開小銅鎖。在一股濃濃的衛生球味中,他輕輕打開一個個包裹著的層層潔白的棉紙包,里面敢情是一雙雙多年前收藏的舊芭蕾舞鞋。大家屏住呼吸,看著老人不緊不慢地翻開芭蕾舞鞋,指著內底。只見上面清楚地顯示出親筆外文簽字———哇塞!在場的人幾乎都驚呆了,都不約而同地暗暗叫了一聲———天哪!敢情這都是當年紅極一時的世界級芭蕾舞大師在舞鞋上留下的親筆,這可都是芭蕾舞大師在舞臺上用過的舞鞋!據在場的行家說,這可是舞蹈家最珍重的禮物!是各國追星族、企業家收藏家總裁富豪甚至國家元首們夢寐以求的超級寶貝!有的舞蹈家立即上前狂吻著這稀世珍寶;有的則小心翼翼捧起舞鞋一一眼含熱淚念道:加里娜·烏蘭諾娃(Galina Vlanovaa)、麗莎·史楚柯娃(Raissa Struchko-va)、瑪雅·普里謝茨卡婭(Maya Plisetskaya)、瑪戈·芳婷(Margot Fonteyn)……其中多位已經作古,這就更加彌足珍貴了。外國舞蹈家都在驚訝之余暗中向陪同人員擠鼻子努眼睛使勁地打探,想委婉地請二強子問問老爺子是否肯“割愛”,哪怕把一雙舞鞋高價轉讓———因為這是她們從小由衷崇拜的舞蹈宗師的遺物。她們所出的價錢也令人瞠目結舌:每雙起碼一萬美金!全收加倍,嫌錢少還可以再加。一位知情者小聲嘟囔著說,1萬美元一雙,別逗悶子了,克里斯蒂拍賣行前不久一雙同樣的舞鞋起拍價就是3萬美金,最后落槌拍到10萬美元成交!這會兒說不定又看漲了呢。
可是,沒等二強子張嘴,強子爹好像全明白了,像個小孩似的,急忙把舞鞋一一包好,小心翼翼放進小箱子鎖好,又把箱子抱在懷里,好像生怕被搶走似的。那些外國舞蹈家顯然見過大世面,很禮貌地說,不不不,您老人家可千萬別誤會,我們絕對尊重老人家的意愿,絕不奪人之美。老人家能讓我們一飽眼福,我們就感激不盡了。既然老人如此珍重友人遺物,我們也絕不強求。我們在這次會議上已經議論過,打算成立個舞足舞鞋藝術研究會,以您老人家為中心,專門研究修腳修舞鞋的功夫手藝和藝德呢。會見就在這精彩的一幕中結束了。
第二天,各電臺電視報紙上的詞兒可就海了去了:隱姓埋名京城數十載,一度風靡歐洲修腳兼芭蕾舞舞鞋藝術大師露出廬山真面目———當年曾隨團獻藝莫斯科列寧格勒風靡前蘇聯并使歐美芭蕾舞大師為之傾倒的一代修腳兼修舞鞋藝術宗師克服腦梗后遺癥突然開口說話,并展示修腳絕技與絕世珍藏世界芭蕾舞界宗師遺留親用舞鞋。據內行估計每雙拍賣價至少10萬美元……
更有新聞追蹤報道:大老板放棄紅火餐館改行操刀修腳,祖傳足道事業修腳修舞鞋絕技名師親傳后繼有人。一代足道、芭蕾舞舞鞋宗師之子李民強先生放棄如日中天豪華餐館火紅業務,轉業足道,重操修腳絕活,進軍芭蕾舞鞋業,堪稱驚世駭俗之舉。據稱服務對象只為海內外專業舞蹈藝術家……
二強子后來到底干成了沒有,無從查考。
作者簡介:
丁大華,男,回族,生于1939年,曾在國家博物館任職,后在196師政治部任新聞干事,專職寫作。1975年轉業后曾在東城區政府、建筑公司、建設銀行工作,現已退休。60年代在《北京文藝》《河北文學》及《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等報刊發表短篇小說《李強龍和他的雪里紅》《寶刀》《通訊員外傳》《攀桿虎》及通訊散文詩歌。近年來又在《北京紀事》《北京文史》《北京日報》等報刊發表《初戀時節,我遭遇了國寶盜竊案》《沈從文先生二三事》《默默奉獻的老報人———張常人先生》等散文。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