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擺古
大西街是新地名,老地名叫觀井巷。觀井巷口北接隆昌文廟壩,巷尾連著隆昌中學。觀井巷長約一里地,青石板鋪就的路面,穿皮鞋的腳踏踩在上面,響起一陣清脆悅耳的叮當聲,思緒隨之飄得遙遠。爺爺出生時,觀井巷就存在上百年了。爺爺說隆昌之為古城,是因為有了觀井巷,那里有一大片清朝乾隆年間修建的老房子:一色的四合院,一色的青磚黑瓦,一色的木地板。老房子不奇,四合院也不奇,奇的是每間院子都有一口古井,更奇的是這些古井一百多年間似乎從未干過。井里的水不漲不滯,清冽甘甜;喝進嘴里,滿嘴生津;吞下肚內,沁入心脾,渾身毛孔舒張,那感覺真真是:爽!觀井巷人用井水煮飯飯香,煲湯湯美。病了,用井水煎藥,幾服藥下肚,病便沒了蹤影。
觀井巷有多少口井呢?大約三十口吧,三十口井全是在滿清時打的。觀井巷巷口的那口井是觀井巷井的元老。雖為元老,對觀井巷人卻沒有起過潤澤的作用,井里滲出的是不能飲用的鹽水。不能飲用倒還罷了,還惹禍,自留井那邊聽說這邊打出一口鹽水井,不干了,跑來打官司。說是東邊(隆昌)開了井,西邊(自留井)餓死人。結果,自留井贏了,隆昌輸了。輸了就得封井。用鐵水封了井口,還不穩當,又修了座土地菩薩,把打成的鹽水井坐了。打成的井用不成,半個縣城的人只好去城外的圓井和四方井挑水。挑水的日子辛苦得緊也有趣得緊。只有一個井眼的圓井不去說了,在有著四個井眼(上面四個井眼,下面卻是通的)的四方井邊扯水可好看得緊:扯水的人各站一方,同時將系住水桶的撐桿往井下放,四只水桶跳進井里,會聚一團,在下面砰里咣啷喧鬧得歡,如同打擊樂在合奏。
從城外挑回來水,走進有著高高城墻的城里又是另一番情趣。走城門,得繞老大一段距離。省了這段距離,辦法就是將滿滿的一擔水從高高的城墻翻越過去。怎么個翻法?站在城墻上的人用繩子從高高的圍墻下吊上來,等在下邊的人接著,系在水桶上,往上慢慢拉;然后,再往下慢慢地輕輕地放。從墻上下來,彎腰,挑在肩上,挑回院子里。碰上有月亮的晚上,那水桶里除了盛著滿桶的井水,還會盛上一輪皎潔的月亮呢。不,該是兩個月亮,一只水桶裝一個嘛。奇怪的是,每次看見月亮在水桶里裝著,晃悠晃悠地往前走,可一進屋,卻突然逃得沒了影。月亮去了哪里?怎么老是不進屋?爺爺經常這樣問父親。父親說不出。爺爺就指著鼻子教他:你呀,什么時候也能去城外挑井水了,什么時候就知道了。告訴你吧,月亮害羞,不愿進屋,逃回井里去了。不信?你再去井里挑水,月亮還會從井里爬上來,跳進水桶呢。去城外挑井水有趣倒是有趣,可實在是辛苦。你想啊,遠遠地從城外挑回水來,走到城邊,卻要從圍墻上吊上去,再放下來,是不是太麻煩了?觀井巷的幾個老人一合計,決定就在自家院子里打井。打井,夜以繼日地打。沒要多久,每家院子就都打了一口,那井每口都有10來米深,最深的有30米。每個院子都有井,那井水又好,想想該是多么美的一樁事喲。爺爺的聲音充滿了對久遠往事的回憶。
他們說啥?說我的眼睛是因為打井瞎的?那是亂說。我眼睛瞎跟打井沒有一點關系。告訴你吧,那是因為年輕人不懂,在煞方亂翻東西,惹怒了灶王菩薩。好多年前的冬天,兩個年輕娃兒,跑到高坎子的堂屋來找掃把。那天是忌日(臘月二十三是灶王菩薩生日,只有過了臘月二十三,“倒了衙”,就是衙門關門,不審案子了,才能動土或翻找東西),堂屋剛好又在煞方,動不得的。可他們不聽,偏要翻。這不,應驗了吧?當天晚上,我的眼睛就疼,幾天后,右眼睛就瞎了。治?灶王菩薩懲罰你,那是跑不脫的。祖訓不可違呀。
觀井巷的四合院從巷口鄧家祠堂、黃荊坳數起,依次是高坎子、鐵門坎、石欄桿、蘭家祠堂、觀音閣、黑漆朝門等。除觀音閣供菩薩不住人,其余都住得有人。右眼睛瞎了好些年的97歲的爺爺半躺在竹躺椅上,腿上蓋著薄薄的被子,沐浴著冬日的陽光,跟我的父親娓娓講述著觀井巷的歷史。那個時候,隆昌還不是縣城,名字也不叫隆昌,叫隆橋驛。縣志載:明朝隆慶元年(1567年)系滬縣2里,榮縣4里,富順4里治縣,現名隆昌,寓興隆昌盛。縣城組建不久,四周就修了圍墻,高高的圍墻,堅固的炮樓。半圓形的四道城門:小南門、大南門、東門和北門。四個城門中,東門修建了兩個城樓,內城樓和外城樓。外城樓叫東門水城,是通往南北方的要道。觀井巷位于縣城的西南面。高坎子是觀井巷里地勢最高的一處,進院子要上三道梯坎。高坎子又叫“滿堂紅”。我眼睛沒瞎那會兒,要過年了,我都要寫很多春聯,送給每家人貼在門上。收錢?虧你娃娃說得出口。外面的人一走進高坎子,一眼就看到家家門上貼著的喜慶春聯,所以叫“滿堂紅”。爺爺靠墻坐的墻壁上方,至今還殘留著幾副對聯。如:春臨宅第/抬頭見喜;百事順遂/ 萬事亨通;財能義取天相佑/忍氣興家少禍殃之類。都是些喜慶吉利和勸人和氣,以及取財有道的話語。
父親說老井
好多年后,也是一個有陽光的冬日,父親過70歲生日。午宴后,家族的人都圍著桌子打牌,父親叫住了我,說是要給我講過去的觀井巷。爺爺不是講過了嗎?我講的是你爺爺沒有講過的觀井巷。那天,父親心情很好,瞇起眼睛看了一眼冬日的陽光,慢悠悠地說。我就從縣城撤除圍墻說起吧。我出生不久,縣城搞修建,開始拆圍墻。圍墻不好拆,又厚又堅固,還有炮樓,還有城樓,拆了幾個月喲。拆到最后,留下一段廢城墻,在觀井巷口子那兒。一直到修建大西街,才拆了留下的那段廢墻。城墻廢了,很快長出了荒草,那草密密的高高的,在那里面逮藏藏貓,真過癮。小時候,經常伙同觀井巷的小伙伴跑廢城墻去玩。逮藏藏貓,還抓蟋蟀。后來,發現了蛇,伙伴中有人被蛇咬傷了腳,大人不叫去了。天旱時,我們幾兄弟還跑到井下去玩呢。井下涼快,又沒蚊子,可舒服了。我們這個家族沒有什么讀書人,你老漢小時候只會同你幾個叔叔跑井里瞎玩。那邊黑漆朝門的曾姓家族,那可了不得,那是世代的書香門第哩。曾家上一輩不去說了,就單講那幾兄弟。遇到天旱,井里的水只剩下井底那一點的時候,曾家幾兄弟就拿了書本,踩著井邊的梯坎,下到井里去看書。曾家幾兄弟中,有當大學黨委書記的,有在美國定居的,還有一個大學的電腦主任,對對,是計算機系主任。曾家老五在80年代初還被選為北京市人大代表哩。
父親說曾家幾兄弟,就像在說父親和叔叔他們,聲音里充滿了自豪。我也是在觀井巷的高坎子生的吧?我問父親。父親看我一眼,突然就有了不快,我想父親一定是怪他的幾個兒女不爭氣,沒有出一個名牌大學生。我趕緊說你繼續說院子里的這口井吧。好吧,父親說。大熱天,這井還有一個作用,就是當電冰箱用。那個年代,冰箱很少,冰箱進入一般老百姓家庭已經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事了。家里吃剩下的東西,我們就裝進菜籃子里,用一根繩子系著籃子吊下去,放到剛夠得著井水的地方,一兩天不會壞。當然,要用一根扁擔橫放在井口上。井下涼快,井水冰涼,完全可以起到冰箱的作用。直到今天,觀井巷院子里那些買不起冰箱的人家,還采用這種辦法,保存剩飯剩菜哩。
講完井,父親還講了隆昌人又叫四川的猶太人。知道為什么嗎?你看啊,隆昌產青石,縣城里到處就有做得精致的青石小磨賣。隆昌不出藤子,一樣的出產藤椅;不生產苧麻,卻廣產夏布,這才是隆昌人的精明吶。隆昌人用牛骨頭做的麻將遠銷省內外,隆昌因此被稱作“麻將之鄉”。四川的猶太人啊。
兒子回望觀井巷
我出生后,觀井巷的老房子還在,老井也在。不同的是,房子較原先破敗、陳舊了,井里的水也大不如先前清澈甘甜,沒有人家再像當年那樣,每年淘井,不淘的井那水肯定不好喝了。這也怪不得觀井巷人,觀井巷通了自來水,一擰龍頭,那水就嘩嘩地從水管子往外出,有多方便喲。就拿我來說吧,我賣力地讀小學,上中學,報考大學,目的就是為了日后離開縣城,去都市工作,做個名副其實的都市人。
做了都市人,便很少回來。偶爾回來,也是步履匆匆。看慣了都市的燈紅酒綠、車水馬龍,再回到縣城,回到觀井巷,總有一種隔的感覺:破敗的青磚黑瓦的老房,與鱗次櫛比的城市樓房比,實在有些老態龍鐘。而老井,由于多年廢棄不用,那水非但不再甘甜,還有幾分霉味和腐爛的青苔味。夜晚的觀井巷,倒是安靜得很,只是巷子的路燈,總有些昏暗。冬夜起床入廁,得穿好衣服,在院子里走好長一截路。碰上廁所里有人,還得排隊等候。鬧心的是一日三餐,那燃燒著的刺鼻的蜂窩煤煤氣實在嗆得人難受。
隔也好,難受也罷,我還得回來,觀井巷畢竟是生我養我的地方啊。再說了,觀井巷還能堅持多久?每次從都市回來,第一感覺盡管不好,但每次離開,我又有些舍不得。我隱隱約約地感到:這陳舊、破敗的觀井巷在世上的日子不會久了。飛逝的現實叫我不幸而言中:由于縣城擴建,觀井巷要拆了。一個“拆”字好生了得!我立馬坐上了回隆昌的長途客車。下了車,急急忙忙往觀井巷趕。
到了觀井巷,我沒有急著回家。我從窄窄的觀井巷口進去,踩著磨光了的青石板路,走進了觀井巷的蘭家祠堂。祠堂的屋子是上下兩層的木板樓房。沿著左邊的木樓梯,吱吱嘎嘎地上去,走到先前的閨房;曾經不得隨便出入的閨房,隨著閨女他嫁,留下一屋子追求婚姻自由的凄婉故事。正對天井的木樓下面的過廳,右邊那一排排的木門窗,門框上刻著精湛的木雕;樓上的一間屋子,那幾乎永遠關閉著的木窗戶,夢幻般的紫色窗簾背后,滋生出一種不可言說的隱秘。
和氣派的蘭家祠堂一比,毗鄰的石欄桿便遜色多了。陳舊、破敗的石欄桿里住著一個幾十年未婚的女人。我要沒記錯,牛婆婆今年該是90多歲了。牛婆婆是觀井巷里活著的僅有的兩個近百歲的老人。牛婆婆一生未嫁,年輕時抱養過一個兒子。養子成家后,很少回來看望她。牛婆婆也不抱怨。只是在自己患病時,她才對人說多想養子回來看看哪。
記憶中的牛婆婆耳聰目明,思路清晰。打布殼、納鞋底,穿針引線全能做。她做布底子鞋賣,除了成本,每雙能賺10元錢,一個月下來能賺幾十元,好的時候可以賺到100多元,她就靠這點錢維持最低生活。只是買這種鞋的人越來越少,只有少數上了年紀的老人才喜歡穿這種鞋。好在老人對自己的生活要求極低,平常都用泡菜下飯,5毛錢一把的空心菜可以吃上兩天。那年,快過年了,為了供奉老人,牛婆婆才去買了一塊作刀頭的五花肉,炒菜時切一點煎在菜里,一直吃了一個月。幾年前,當地政府為牛婆婆考慮了低保,每月100元,但牛婆婆不接受。說是自己活不了幾年了,花了這錢可惜。后來,在街坊的勸說下,牛婆婆才接受了低保。但每次發給她的錢,她都原封不動地存起來。她說,哪天去世了,就把錢捐給福利院,捐給那些像她一樣的孤寡老人。
牛婆婆還在嗎?牛婆婆不在了。90多歲的牛婆婆跟爺爺一樣,最終沒有活到100歲。
住在石欄桿的人告訴我,牛婆婆走了快兩年了。牛婆婆要走的那一年,從自己極有限的生活費用里拿出錢來,訂閱了一份《晚霞報》。除了讀報,她開始寫日記,記下自己讀書看報的體會。平時,牛婆婆將日常開支列在一張明細表上,諸如生活費付出、雜費支出、醫藥費開銷等,在備注欄里注明全年收入多少,用去多少和看病花費多少,一五一十清楚地記載其上。
牛婆婆走了。牛婆婆是繼爺爺之后走的。牛婆婆走了,觀井巷里就再沒有90歲以上的老人了。
觀井巷老了。觀井巷也要走了。要走的東西誰也擋不住。想到這一層,我的心頭就涌起一陣悲涼。我把眼光看了觀井巷口,那里,黃昏正在降臨。
責任編輯 白連春